第85章

作者: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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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武侠·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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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7-08-31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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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0988字

“我知道。”


“在海上,违抗我的人就是死人。”


“我知道。”


“你也知道我要杀胡开树,为什么要救他?”


“他也学剑,我不能眼看他死于妇人孺子之手。”司徒平说:“我杀他,只因为他已然必死,既然要死,就不如死在我的剑下。”


“你呢?”史天王问:“如果称要死,你情愿死在谁手里?”


司徒平冷冷的看着他,看着他们,看了很久,忽然冷笑:“你不配问我这句话,你们都不配!”


“为什么?”


“因为你们谁也不敢承认自己就是史天王。”


楚留香已经开始在替这个倔强而大胆的年轻人担心了。


他相信从来也没有人敢在史天王面前如此无礼,“在海上,违抗史天王的人就是死人。”这句话也一点不假。


想不到史天王却大笑:“好,好小子,你真有种。我手下像你这么有种的人还真不多。”


史天王盯着司徒平:“像你这样的人来投靠我,我若杀了你,我还算什么史天王,还有谁肯死心塌地的为我拼命?”


他居然放过了这个年轻人,居然收容了他。


楚留香心里忽然觉得有点怀疑了。


——史天王究竟是不是传说中那么残酷凶暴的人?


这个世界上也许根本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他,就正如根本没有人能分辨谁是真正的史天王一样。


“楚香帅。”


史天王忽然用一种非常有礼的态度面对楚留香,措词也非常斯文优雅,就像是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香帅之才,冠绝天下,香帅之名,天下皆闻,却不知香帅此来有何见教?”


“史将军说得实在太客气了。”楚留香苦笑:“我本来实在也该说些动听的话,只可惜我说不出。”


“为什么?”


“因为我的来意实在不太好。”


“哦?”


“我本来是要来杀你的。”楚留香叹了口气:“只可惜现在我又不能不改变主意。”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分不出我要杀的人是谁!”


史天王居然也叹了口气:“我明白香帅的意思,这实在是件很让人头疼的事,我相信一定还有很多人也和香帅一样,在为这件事头疼无比。”


“史将军这么样做,岂非就是要让别人头疼的?”


史天王又大笑道:“头疼事小,杀头事大,为了保全自己的脑袋,我也只好这么样做了。”他问楚留香:“这一点不知道香帅是否也同意?”


“我同意。”楚留香说:“在你这种情况下,谁也不能说你做得不对。”


史天王目光炯炯:“那么香帅现在准备怎么做呢?”


没有人知道楚留香现在应该怎么做,连楚留香自己都不知道。


他曾经有很多次被陷于困境中,每一次他都能设法脱身。


可是这一次不同。


这一次他是在一个四面环海的荒岛上,这一次他连他真正的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楚留香又开始在摸鼻子了。


“我可以想法子先冲出去,我也可以跟你们拼一拼。”他苦笑:“只可惜这些法子都不好。”


“香帅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好主意?”


“没有了。”


史天王微笑:“我倒有一个。”


“什么主意?”


“我们为什么不叫人去弄几十坛好酒来,先喝一个痛快再说。”


楚留香也笑了:“听起来这主意倒实在不错。”


于是他们开始喝,不停的喝。


他们喝的真不少。


将醉未醉时,楚留香仿佛听见史天王在对他说:“你一定要多喝一点,就当作是在喝我的喜酒。”


夕阳如火,海水仿佛也被映成红色的,看起来就好像瓶红的葡萄酒。


楚留香已经醒了。醒来时虽然不在杨柳岸上,沙滩上的景色却更壮丽辽阔。


白云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来的。


“你醒了?”


“一个人不管喝得多醉都会醒的。”楚留香说:“我醉过,所以我会醒。”


“那么不醉的人呢?”白云生带着笑问:“没有醉过的人是不是就不会醒?”


“是的。”楚留香说得很认真:“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很多事就是这样子的。”


白云生的态度也变得很严肃:“是的,的确是这样子的。”


“史天王是不是已经走了?”楚留香忽然问:“玉剑公主是不是已经被送到他那里去?”


“是的。”白云生说:“他们的婚礼也就在这两天了。”


楚留香遥望着远方逐渐暗淡的彩霞,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我不能阻止玉剑公主,我也杀不了史天王,这一次,我是彻底失败了。”他问白云生:


“你知不知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失败。”


“我可以想得到。”


楚留香又看了他很久,忽然又笑了笑:“那么我告诉你,一个人偶尔尝一尝失败的滋味,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


“没有败过的人,怎么会胜?”白云生说:“这个世界上岂非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船已备好。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今日一别,后会无期。”白云生紧握楚留香的手:“你要多珍重。”


楚留香微笑:“你放心,我绝不会因为失败了一次就会伤心得去跳海的。”


海船靠岸的地方,本来也是个贫穷的渔村,可是今日这里却显得远比平时热闹得多。村子里摆满了卖小吃的摊子,每个摊子的生意都不错,吃东西的人虽然都作渔民打扮,可是楚留香一眼就看出其中至少有一大半不是靠捕鱼维生的。


这里无疑又有什么奇怪的事要发生了,可是楚留香现在已经完全没心情管别人的闲事。


他只想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喝点酒。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发现黑竹竿和薛穿心居然也混在这些人里面。


他想去招呼他们,他们却好像已经不认得他。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小女孩子却在拉他的衣角,求他照顾她家一次生意。


“我们家不但有饭有面有酒,还有好大好大的螃蟹和活鱼。”


她生得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她的一双小手几乎把楚留香的衣裳都扯破了,看起来她家确实很需要楚留香这么样一个阔气的客人。


薛穿心和黑竹竿已人影不见,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只有被她拉着走,拉到一个由普通渔户人家临时改成的小吃店里。


这家人,确实需要别人来照顾他们的生意。因为别的摊子虽然生意兴隆,这一家却连一个客人也没有。


楚留香叹了口气,生意不好的店,做出来的东西通常都不会太好吃的。


可惜他已经来了。


“你们这里有什么鱼?我要一条做汤,一条红烧,一条干煎下酒。”


小女孩却在摇头,“我们这里没有鱼,也没有酒。”她吃吃的笑——“刚才我是骗你的。”


楚留香苦笑。


一个人倒楣的时候,真是什么样稀奇古怪的事都能遇得到。


小店后面一间房的垂帘里却有个人带着笑声说:“这些日子来,你一定天天都在吃鱼,难道还没有吃腻?”她问楚留香:“你难道不想吃一点烧鸭火腿香菇炖鸡?”


楚留香又怔住。


他听到这个人的声音,他听过她的声音后就从未忘记。


“杜先生,是你?”


简陋的小屋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杜先生一向有洁癖。


木桌上仍然有一瓶开着八重瓣的白色山茶花,杜先生的风姿仍然那么优雅。


“香帅一定想不到我会在这里。”她的微笑如山茶:“可是我却一直希望香帅会来。”


“其实我也早该想到了,看见薛穿心的时候我就该。”


村子里那些陌生人,当然也都是她带来的,为了做这些人的生意,村子才会热闹起来。


“可是杜先生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我们在等消息!”


“什么消息?”


杜先生闪避了这个问题,却叹了口气:“只可惜胡铁花已经走了,也不知是急着要去喝酒,还是急着要去找你,刚把公主送上船,就已人影不见。”


公主已上船,现在也许已经在史天王的怀抱里。


——是哪一个史天王呢?


楚留香不愿再提这些事,他的心在刺痛,惟一让他觉得有一点安慰的是“江湖人的传说,有些并不是真的,史天王并不是传说中那么粗暴凶恶残忍的人。”


“哦?”


“这是我自己亲眼所见,我不能不告诉你。”


杜先生淡淡的笑了笑!


“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这也许只不过是他故意装作出来给你看的。”她的声音更冷淡,“他明明可以杀你,却放你回来,也许只不过就因为要你在江湖人面前替他说这些话。”


她又问:“江湖中还有谁的朋友比楚香帅更多?还有谁说的话比楚香帅更可信?”


杜先生冷笑:“史天王能找到楚香帅这么样一个人为他宣扬名声,实在是他的运气。”


楚留香的心开始往下沉,外面的村子里却响起了一声欢呼声,就像是浪潮一样,从海岸那边传过来。


杜先生的眼睛里也发出了光。


那个楚楚动人的小女孩已经小鸟般的飞闯了进来,喘着气说:“消息已经来了,公主已经得手,已经在前天夜里割下了史天王的首级!”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一切事都忽然像烟花般在楚留香心里爆开。


——谁能刺杀史天王?谁能分辨出谁是真的史天王?


只有他的妻子。


没有一个男人会在自己洞房花烛夜的时候让别的男人代替他的。


这就是玉剑公主为什么一定要嫁给史天王的真正目的。


所以她才会在临走的前夕,将她自己献给她真正喜爱的人。


那湖边的小屋,那湖上的月色,那一夕永远难忘怀的缠绵,那个忍住了满心哀痛,去为别人牺牲了自己的人,那一弯血红的新月,如今都已流星般消逝。


楚留香的心也像是烟花般爆开了,杜先生却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我们成功了,我们终于成功了,我们大家付出的代价都没有白费。”她紧握着楚留香:“我知道你本来一定以为这次你已彻底失败了,可是这一次你也没有败。败的是史天王。”


楚留香冷冷的看着她,冷冷、冷冷的看了她很久,才用一种几乎已经完全没有情感的声音说:“是的。”


《新月传奇》完


◆《午夜兰花》第一回 铁 大 爷◆


风在呼啸。


风是从西面吹来的,啸声如鬼卒挥鞭,抽冷了归人的心,也抽散了过客的魂魄。


幸好这里没有归人,也没有过客。


这里什么都没有。


街道上没有驴马车轿,店铺里没有生意往来,炉灶中没有燃薪火炭,锅镬里没有菜米鱼肉,闺房间也没有呢喃燕语和脂粉刨花油香。


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人,连一个活着的人都没有。


一片死寂。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风忽然停了,死寂的长街上,却忽然有一条白犬拖着尾巴走上了这条铺着云散青石板的长街。


有人在犬后。


有一盲人。


这个盲者穿一身已经洗得发白又被风沙染黄的青布花裳,用一根白色已变灰的明杖点路,点上了青石板,“笃”的一声响,点上了黄土路,闷闷的“噗”的一声。


风又来了。


招牌在风中摇曳,招上的铁环与吊钩摩擦,击音如拉锯,令人牙根发酸。白犬在吠叫,吠声嘶哑,破碎的窗纸被风吹得就好像痛苦与喘息。


盲者已经敲起了他那面招徕客人的小铜锣,锣声清脆,却又忽然停止。


——那些让人愉快的声音到哪里去了?


——那些店铺里的伙计正和妇女老媪讨价还价的声音,刀勺子在锅子里翻炒烹炸的声音,妈妈打小孩屁股的声音,小孩的哭声,小姑娘吃吃的笑声,骰子掷在碗里的声音,醉汉的笑声,酒楼上那些假冒江南歌语唱小调的声音。


那些又好玩、又热闹的声音到哪里去了?


锣声停,犬吠声也停顿。


盲者的手垂下,他手里的轻锣小锤,忽然间就好像变得有千斤重,心里忽然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怖。


因为他不知道!


他以前到过这里,可是他不知道这个平常很繁荣的小镇,已经因为某一种神秘的原因,忽然间变成了一个死镇。


不知道,岂非正是人们所以会恐惧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他停下来,他的狗前爪抓地,身子却在往后缩。


没有人,街上没有人,屋里也没有人,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没有人,没有人就应该没有危险,因为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就是人。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动物杀人比“人”杀得更多?


于是盲者又开始往前走,甚至又开始敲响了他那面小小铜锣。


过了一下子,他的狗也开始往前走,这一次它是跟在它的主人后面往前走了。


——狗就是狗。


这个本来十分繁荣而且相当安详平和的小镇,怎么会忽然变成一个杳无人迹的死镇?


盲者当然会觉得奇怪。


可是他如果能看得见,他一定会觉得更奇怪。


因为这个小镇虽然荒废死寂无人,但却还是很“新鲜干净”的,屋角里并没有蛛网,铁器也没有生锈,灯中的油没有枯,剩下的衣物被褥也没有发霉,甚至连桌椅上的积尘都不多。


——这里的居民,难道是在一夜间仓皇迁走的?


——他们为什么要如此仓卒迁移?


盲者轻轻敲锣,缓缓前行。


风在吹,暮云低垂,人影瘦如削竹。天地间一片暗淡,淡如水墨。


忽然间,有声音从远处响起来了。


是马蹄声,轻轻的,慢慢的,简直就好像盲者的明杖敲在地上的声音一样,虽然并不十分悠闲,但却十分谨慎小心。


来的当然绝不是归人,也不是过客。


——归人的归心似箭,只恨不得能早一点回到父母妻子儿女的温情里,过客赶路心急,怎么会如此从容?


这种蹄声,本来只有在春秋佳日、名山胜水间才能听得见。


此时此地,时非佳时,地非胜地,忽然有这么样一阵蹄声传来,而且来的不止一骑一人,甚至不止十骑十人。


来的是谁?为什么来?


盲者慢慢的往后退,他的狗也跟着他慢慢的往后退,退人了一个阴暗的屋檐下。


他已经听出来的人最少在三十骑之上,甚至可能超过五十骑。


因为他的耳朵一向很灵,因为他是盲人,如果一个人的眼睛看不见,岂非只有用心用耳朵去听?


来的人果然有五十骑,五十一骑。


五十一骑快马,名种,纯种,快,快而经久,千中选一,价如纯银。


如果说它们是“日行千里”的快马,也不能算太夸张。


可是现在它们却走得很慢。


五十一骑快马上,五十一条男子汉,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老有少,可是其中最少有五十个人有某几种共同的特点。


——他们都非常精壮勇猛剽悍,他们都曾身经百战,本来都应该非常冷静沉着,可是现在却又全都显得非常急切焦躁不安。


他们在这种情绪下,本来应该打马飞驰,马累死,人累死,都没关系。


马是健马,人是好汉,能多快,就有多快。


可是他们为什么这么慢?


五十一骑,五十个人,他们这么慢,是不是因为另外那个人?


不是的。


另外那个第五十一个人,他的精气,他的体魄,他的神采,他的凶悍,从他身上所透露出的那各种力量,都不是另外五十个人所能比得上的。


就算那五十个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他一个。


因为他就是西南道上所有英豪侠客的支柱,坐镇在长安的铁大爷。


——铁大爷没有别的名字,他就姓铁,他的名字就叫铁大爷。


——铁大爷身高七尺九寸半,体重一百三十九斤,据说他最宠爱的女人羊玉曾经要求他为她做一件事。


她要他脱光衣服运一运力,让她数一数他身上能够凸起肌肉有多少条?


三百八十七条。


羊玉告诉她的闺中密友:“真的有三百八十七条,一条都不少,每一条都硬得像铁一样。”


铁大爷的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的硬功夫,是天下闻名的。


他的爱妾羊玉温柔如羊,润滑如玉,也没有人不知道。


只可惜这位羊姑娘的闺中密友,并不是一位像她一样温柔的大姑娘,而是个温柔的小男人。


——在某些方面来说,外门硬功无敌的男子汉,是绝对比不上一个温温柔柔的小男人的。


铁大爷当然绝不温柔。


他的脾气暴躁,性如烈火,从来也没有等过任何人,现在他看起来远比他的随从们更焦急,他的马也更快,可是他也在慢慢的走。


为什么呢?性烈如火的铁大爷,是几时学会忍耐的?怎么会变得如此迁就别人?


因为一顶轿子。


在这五十一骑快马间,居然有四个精赤着上身,穿着绣花撒脚裤的俊美少年,用一种舞蹈般的步伐,抬着一顶轿子,走在铁大爷的铁骑边。


轿子在这个小镇最豪华的“四海酒楼”前停下,铁大爷立刻弓身下马,另外五十骑上的骑士,几乎也在同一时间中用同一姿态下马来。


抬轿的少年放下轿杆,打起轿帘,过了很久轿子里才慢慢的伸出一只手,搭上了这个少年的臂。


这只手修长柔美洁白,指甲修剪得非常仔细,皮肤光滑如少女,搭在这少年黝黑结实粗壮的手臂上,显得更刺眼。


这只手无疑是个少女的手,手上还戴着三个镶工极细致的宝石戒指,每一个戒指的价值至少都在千两以上。


这个女孩当然是铁大爷的爱宠,所以他才会等她,所以她才戴得起这种戒指。


令人想不到的是,从轿子里走出来的,却是个已经老得快死了的小老头。


一个穿一件翠绿缎子上绣满了白丝小兔长衫的小老头。


一个无论谁看见都会觉得恶心得要命的小老头,可是他那一双眯眯的小眼里,就像是有一双刀。


他的人还在轿子里,这双眼已经盯在瞎子的身上。


盲者已经蹲了下来,蹲在阴暗的屋檐下,就好像一个缩人了壳中的蜗牛,以为他看不见别人,别人也就看不见他,可是这个穿一件绣花长袍的老人已经走到他面前了,双眼如刀,眼光已经盯在他的脸上。


老人的脚步轻如兔,盲者的眼睛瞎如蝙蝠,可是他的狗已经全身绷紧如弓弦。


盲者,不知道。


他看不见四下的杀机,看不见老人的刀眼,也没有听见那狡兔般的脚步声。


老人盯着他,很久之后才慢慢的回头,铁大爷就在他回头处。


他没有说话,可是他的眼却在问:“是杀?还是不杀?”


其实他根本用不着问的,“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掉一个”,“杀”,应该是惟一的答复。只要一个很简单的手势,这个盲者就已被乱刀分尸。


生命是如此可贵,为什么又会常常变得如此卑贱?


日落、黄昏;暮色渐深,夜色已临。盲者已经走在另一个市镇的一条小巷里,小巷深处,依稀仿佛可以听见一声声木鱼声,就好像盲者手里明杖点地声一样空虚单调而寂寞。


寂寞又何妨?只有活着的人才会觉得寂寞,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有这种总是会令人冷入血液骨髓感觉,那至少总比什么感觉都没有的好。


盲者居然还没有死,他自己也在奇怪,那些人为什么没有杀他?


小巷尽头处,有一扇门,窄门。盲者敲这扇窄门,敲一下,停,然后再敲四下,三快一慢,停,然后再两下,尽量要把这七次敲门声中,充塞入一种很奇怪而有趣的节奏感。


于是窄门开了。


来开门的人,是个天生就好像是为了来开这种门的人,窄窄的门,窄窄的人,提一盏昏昏沉沉的灯笼,平常得很,可是在乎常中却又偏偏显得有点神秘兮兮的样子。


窄门里是个已经荒废了的庭园,荒草没径,花木又枯,一位头白如霜腰弯如弓的老太太,独坐在屋檐下用通草结一朵花。


假花。小小的白色假花。


花未结成,就是死的。


大屋、高檐、长廊、孤灯、老妪,古老的宅院,冷冷的夜色,远处的风声如弃妇夜泣。


盲者停下,向老妪屈身致意。


“三婶,你好。”


“我好、我好,你也好、你也好。”老太太干干的脸上露出了难见的微笑:“我们大家都好,还都活着,怎么会不好?”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刚好结成一朵花,虽然苍白无颜色,但却很精致、很好看。


看到她自己结成的这朵花,老太太脸上的微笑忽然僵死,就好像一个最怕蛇的人,忽然看到自己手里有一条蛇一样。


——这不是蛇,是一朵白色的菊花。


——看到自己结的一朵假花,这位老太太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恐惧?


盲者看不见她这种突然的变化,只问:“侄少爷呢?”


“他也不错,他也很好,”老太太再次露出笑容:“看样子他最近也死不了的。”


“那就好极了,”盲者脸上也有笑:“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能,能,”老太太说:“你进去,他本来就在等你。”


盲者踏上级级苔痕浓绿的石阶,走上长廊,白色的明杖点着旧的地板,“笃、笃、笃”,从老妇的身边绕过去,走入了一扇门。


他听见老太太一直不停的在咳嗽喘息,却看不见她忽然开始在流泪。


眼泪滴在花瓣上,晶莹如露珠。


——无论是老妪的泪,还是少女的泪,都同样清纯晶莹。


——眼泪就是眼泪,眼泪都是一样的,可是这个看来心死已久的老妇人,为什么会忽然为一朵假花流泪呢?


这间房是非常陈旧的,应该到处都可以看得见蛛网积尘虫鼠,可是这间屋子,却被洗得像是条刚被一个勤快的妇人从胰子水里提出来的床单那么干净。甚至连铺地的槐木板,都已经被洗得发白。


可是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桌椅摆设家具字画杯盏,别的屋子里应该都有的,这里全都没有。


这间屋里只有一盏灯,一张榻,三个人。


三个人里有两个是站着的,这两人穿着一身直统统的蓝布长袍子,直盖到脚面,袖子也长得可以盖住手,甚至连脸上都罩着个蓝布套子,除了一双眼睛外,别的地方全都看不见。


可是一个明眼人只要看她们的体态和行动,还是可以看得出她们都是很细心的少女。


另外一个人斜倚在软榻上,是个非常清秀,非常年轻的男人,有两条非常浓的眉,和一双大眼,清澈明亮得就好像天山绝顶上那个大湖一样,眼神里还充满了一种飞扬欢悦的神采,看起来又好像是个刚赢得猎鹿大赛牧野健儿。


年轻的生命,飞扬的神采,充沛的活力,无比的信心,异常出众的外貌,富可敌国的家世,可是……


盲者走进来,向少年致敬意,少年不还礼只露齿而笑。


只笑,虽然不还礼,可是笑容温良。


“十叔,你去过了?有没有看见那个大块头?”少年的声音不但温良而且爽朗。“那个大块头有没有看见你?”


盲者微笑。


“铁大爷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见我?”


“可是,就算他看见你,一定也好像没看见一样,因为他根本看不出你是谁。”少年用一种非常兴奋的神态问盲者:“对不对?”


“对。”


少年大笑。“那些有眼无珠的王八蛋,怎么会认得出你这个瞎子,就是柳先生?”


盲者也笑了。


“你不能怪他们,我装瞎子的本事,一向是第一流的。”盲者说。


“就算你装得不像,他们也想不到的。”少年说:“天下第一眼,“明察秋毫”柳明秋柳先生,怎么会是个瞎子,谁想得到?”


他的眼神忽然黯淡,淡如秋之晨月。“天下有很多事都是这个样子的,譬如说,又有谁能想得到当代四公子中的江南慕容,居然会……”


江西熊,吃不穷,喝不穷。


江南慕容,玲珑百变无穷。


关东怒,一怒之下,尸横无数,再怒之下,尸横四处。


江东一柳,剑法风流无敌手。


这位江南第一名公子,并没有说完他要说的这句话,他的表情忽然又改变了,忽然又问盲者:“那个大块头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身边总是带着一大票中看不中吃的小伙子?”


“这一次好像有一点不同。”不盲的盲者说:“这一次他带去的人,至少有二十七个有用的,而且非常有用。”


“非常有用?”慕容公子问:“多么有用?”


柳明秋回答:“公子虽然是江南人,想必也应该知道,在湖广闽粤的名公巨卿府邸中,有一个最出名的戏班子,叫做弄玉班。”


“我知道。”慕容笑了:“我早就听说过了。”


他笑得好像有点不太正常,不怀好意,因为这个“弄玉班”就是这样子的,希望有钱的公子哥儿对他们不怀好意。


他们都是从四五岁的时候就进了“弄玉班”,从小就要接受极严格的训练,能歌能舞能酒能弹,不但多才多艺,而且善解人意。


“其实他们真正精通的,并不是这些事。”柳明秋说。


“不是这些事是什么事?”


“是杀人。”柳先生说:“要怎么样才能在最适当的时候,把握着最有利的机会,用最快速有效的方法杀人,而且要在杀人后全身而退。”他说:“这才是弄玉班那些漂亮的男优们,受训的最终目的。”


“难道那些可爱的小男孩都是可怕的杀手?”慕容公子问。


“是的。”柳先生说:“杀人的代价是不是通常都要比取悦别人的代价高得多?”


“是的,”慕容不能不承认:“一般说来,通常都是这样子的。”


“所以他们明为优娼,其实却从小就要接受非常严格残酷的杀人训练。”柳先生说:“经过十年到十二年这种训练后,他们每个人都被训练成一个非常有效的杀人者。”


“有没有人不能接受呢?”


“有。”柳明秋说:“不能接受,就要被淘汰。”


“被淘汰的,就只有死?”


“是的。”


柳明秋说:“经过每年一次的淘汰之后,剩下来的人已经不多了。这些人每一个都冷酷无情,都有毒蛇般的灵动狡黠,狐一般的奸猾,骆驼般的忍耐,而且都精于缩骨、易容、狙击、突击、刺杀,尤其是其中一部分叫‘丝’的人。”


“丝?”公子问:“丝缎的丝?”


“是。”


“他们为什么要叫做丝?”


“因为他们都是经过特别挑选,在弄玉班的训练之后,又被送到东瀛扶桑的‘伊贺谷’去受三年忍术训练的人。”


柳先生又解释道:“经过这种更严格更残酷的忍者训练之后,他们每个人都能将身体像蛇一样扭曲变形,躲藏在一个别人绝不能躲进去的隐秘藏身处,等到一个最有利的时机,才风窜而出,狙击突袭,杀人于瞬息之间。”


“哦!”


“他们有时甚至可以不饮不食、不眠不动,蜷曲在一个很窄小的地方三两天,可是只要一动,对方通常就死定了。”柳先生接着说:“他们这种形态,就好像毒蛇中最毒的那种‘青竹丝’一样。”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叫青竹丝?”


“因为他们的掩护色并不一定是青的,他们看起来也不像是蛇。”


慕容笑了。


“有理,非常有理。”他衷心称赞:“丝,就是丝,哪里还有更好的名字?”


江南慕容世家的传人,品鉴力一向是非常高明,这一点也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否认……


◆《午夜兰花》第二回 丝路◆


夜。今夜。今夜有月,不但有月,而且有灯。


这个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忽然在旦夕间死了的小镇,今夜又复活了,死黑的长街上,又变得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铁大爷带来的人,在夜色初临时,就已经在这个小镇上每一个可以悬灯的地方,都排起了一盏可以“气死风”的孔明灯。


仍然有风,又已有了灯,却还是没有人声,所有一切可以象征生命跃动旋律的声音,仍然全都没有。


长街依然哀如墓道,只有一个人默默的在街上踱步,从街头踱到街尾,从街尾踱到街头。


没有声音。


铁大爷带来的五十骑,虽然矫健剽悍,飞跃跳动有一种任何人都不能抑


止的样子,可是现在却全都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这个翠绿长袍上绣白丝小兔的老人在街上踱步。


人与马都一样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就连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铁大爷也都不例外。


老人穿绿袍,用一种任何人看到都会觉得很不舒服的姿态在这条长街上来来回回的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遍,走走停停,看来看去,在两旁的舍屋店铺里穿进穿出,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谁都看他不顺眼。


可是他一点都不在乎。


在别人眼中看来,他最多也只不过是个非常令人恶心的老人而已,可是在他眼中看来,这些人全都是死人。


老人终于停下,停在铁大爷的面前。刀一般的锐眼又眯成一条线。


“二十七。”


老人只说了这三个字,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身经百战,出生入死,一生中也不知经过多少惊涛骇浪的铁大爷,听到这三个非常平常的三个字之后,脸上却忽然露出一种非常不平常的表情,显得又紧张,又兴奋,又热烈,就好像一个赌徒,在他准备下一注空前未有的大赌注之前,忽然听到某一个神秘的人物,给了他一个秘密“消息”一样。


——一个可以让他稳赢不输的消息。


“二十七?”铁大爷立刻用一个赌徒的急切口气问:“你真是看准了是二十七?”


老人不回答,只用一种“大行家”的姿态点了点头,——行家的回答通常都只有一次。


大行家的这一次回答,通常都是绝对正确的。


铁大爷仰面向天,深深吸气,天上有月,月如灯,铁大爷又长长吐出一口气。


老人那只白嫩的手,已经搭上一个精壮少年的肩,往轿子边走过去了,看起来就仿佛一位有贵宠的娇慵美人搭着她心爱侍儿的肩走出温泉浴池一样。


铁大爷的精力却仿佛铁箭在弦。突然开声大喝。


“来,来人。”


“有!”


五十骑中,有十三骑的马上人稳坐雕鞍,面如板、颈如棍、肩如秤、背如龟壳、腰如老树,连动都没有动一动。


另外三十七骑士,甫上马,又下马,下马时腰如春柳,曲如蛇盘。年纪都在二十左右,年轻明亮的双眼里,都带着种蛇信般的灵活毒狠和一种说不出的坚冷忍耐。


“二十七,”铁大爷说:“只要二十七。”


他的声音低沉而严厉:“有病的人,先退,有情愁纠缠的人,也退。”


没有人退。


铁大爷大怒,怒喝:“难道你们都想死在这里?”


没有人开口,不开口就是默认。每张脸虽然都非常漂亮,可是每一张漂亮的脸上都带着种“随时都愿意去死”的表情。


铁大爷盯着他们,终于轻轻的叹了口气;“那么你们不如现在就去死吧!”


三十七个人,三十七把刀。


每个人腰边都有刀,“呛”的一声,三十一把刀齐出鞘。


还有六个人的手虽然已经握上刀柄,只不过是握住而已。


他们的刀仍在鞘。


然后,就在这一刹那间,这六个人就已经是六个死人了。


——每个人的咽喉上忽然间都已多了一道鲜血的切口。


就像是一个人在用剃刀刮须角时,一不小心留下的那种红丝般的切口。


可是红丝一现,鲜血就好像喷泉一样喷了出来。


他们几人倒下时,他们的血刚好喷上去,他们的血洒落时,都没有落在他们身上。


——这是他们的幸运?还是不幸?


他们的热血竟落入冷泥中,连那种本来就可以冷煞人的秋风秋雨落入其中之后都可以被冷死的冷泥中。


六道细如芒丝般的毫光,六条血丝切口,血如突喷,光如电殛。


穿白丝兔绿绣袍的老人刚好坐进他的轿子,轿帘刚刚垂下,三十七死士中刚刚有三十一人手握刀将拔,刚刚有六人手虽握刀,却没有拔刀的样子。


就在这一刹那间,轿子里忽然有一蓬牛芒般的闪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了出来。


忽然间,一下子,就飞了出来。


忽然间,一下子,就有六个比较没种的人的鲜血,像喷泉一样喷了出来,喷上半天。


——不管这个人是好人也好,是坏人也好,是有种也好,是没种也好,只要是人,血就是一样的血,喷出来的时候,都一样可以喷得半天高。


这是人类的幸运?还是不幸?


圣贤与世俗,英雄与懦夫,在某种情况下遇到了同样一件事,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他们同样被别人砍了一刀,他们的血都同样会喷出来,贤愚勇懦都一样。


因为他们都是人,“人”就是这样子的,人世间有很多事都不十分公平。


六个人倒下,还有三十一个人站着,没种的人倒下,有种的人不倒。


“有种”的意思,就是够义气、有胆量、不怕死,面临生死关头时,绝不会皱一皱眉头,更不会在应该拔刀的时候不拔刀。


在战场上,在生死关头间,愈怕死的人,反而死得愈快,就好像赌场上,钱愈少愈怕输的人,通常都会输得最多。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个样子的。


“我已经把这个地方每一个角落都看过了。”绿袍老者说:“这条街七十丈距离之内,最多只有二十七个藏身之处。”


他又补充:“我的意思是说,只有这些蛇丝才能够在里面躲三天三夜的藏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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