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作者: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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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武侠·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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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7-08-31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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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2266字

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明白那大汉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把楚留香架在肩上,送到这里来,替楚留香扯直了衣服,拿了张椅子让楚留香坐下,又对楚留香咧嘴一笑,用最支吾的态度拍了拍楚留香的肩,然后就走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谁要他把楚留香送到这里来的?


——这地方的主人是谁?人在哪里?


楚留香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碧纱窗外星光朦胧,他推开窗户,湖上水波粼粼,满天星光仿佛都已落入湖水中。


天地间悄然无声,他身后却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足音。


楚留香回过头,就看到了一弯足以让满天星光都失却颜色的新月。


“是你?”楚留香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惊讶:“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新月的眼波也如新月。


“我常到这里来。”她幽幽的说:“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到这里来。”


她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说不出的寂寞。


“车子的轮轴常常都需要加一点油,人也一样,往往也需要一个人静下来想一想。”她说:“有时候,寂寞就像是加在车轴上的那种油,可以让人心转动起来轻快得多。”


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有点怪怪的,说出来的话也有点怪怪的,好像已经不是楚留香那天在箱子里看见的那女孩,和那个冷淡而华贵的玉剑公主更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只可惜今天晚上你好像已经没法子一个人静下来了。”楚留香故意说:“因为我暂时还不想走。”


“就算你要走,我也不会让你走。”新月说:“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请来,怎么会让你走?”


“是你请我来的?”楚留香苦笑:“用那种法子请客,我好像还没有听说过。”


新月眨着眼笑了。


“就因为你是个特别的人,所以我才会用那种特别的法子请你。”她说:“如果不是因为你又动了好奇心,谁能把你请来?”


楚留香也笑了。


“不管怎么样,能找到那么样一个人来替你请客,也算你真有本事。”楚留香说:“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还以为是看到了一条熊。”


“他本来就叫做老熊。”


“他的舌头是怎么回事?”楚留香忍不住问:“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把那么样一条大汉的舌头割下来?”


“是他自己。”


楚留香又怔住:“他自己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


“因为他生怕自己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新月淡淡的说:“你也应该知道,我这个人经常都有一些不能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楚留香又开始在摸鼻子:“今天你找我来,也是个秘密?”


“是的。”


新月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楚留香:“直到现在为止,除了我们自己之外,绝不会有别人知道你来过这里。”


“以后呢?”


“以后?”新月的声音也很奇怪:“以后恐怕就没有人知道了,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一定会把这件事忘记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又做了件更奇怪的事。


她忽然拉开了衣带,让身上穿着的一件轻袍自肩头滑落,让柔和的灯光洒满她全身。


于是楚留香又看到了她那一弯赤红的新月。


新月落入怀中。


她的柔软光滑而温暖。


“我只要你记住,”她在他耳边低语:“你是我第一个男人,在我心里,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要为我去找史天王,而且明明知道这一去很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了。”她问楚留香:“这种事你以前会不会做?”


“大概不会。”


“像今天我做的这种事,我本来也不会做的。”她柔声说:“可是你既然能做,我为什么不能?”


水波荡漾,水波上已有一层轻纱般的晨雾升起,掩没了一湖星光。


夜已将去,人也已将去。


“我见过我父亲一次。”新月忽然说:“那还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叫我一个奶妈带着我去的,现在我还记得他那时候的样子。”


此时此刻,她忽然提起了她的父母,实在是件让人想不到的事。


楚留香本来有很多事想问她的。


——你的母亲自己为什么不去见他?他们为什么要分手?


他还没有问,新月又接着说:“我还记得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笑起来的时候样子更好看,我实在很想要他抱一抱我。”


新月的声音很平静:“可是他的手一直都在握着他的剑,握得好紧好紧,吓得我一直都不敢开口。”


“他也一直都没有抱你?”


“他没有。”


楚留香什么事都不再问了。


一个流落在天涯的浪子,剑锋上可能还带着仇人的血,忽然看到自己亲生的女儿已经长得那么大了,那么纯洁、那么可爱,他怎么忍心让她为了惦记着他而终生痛苦?他怎么能伸出他的手?


这是有情?还是无情?就让人认为无情又何妨?


一个流落在天涯的江湖人,又有谁能了解他心里的孤独和寂寞?


他又何尝要别人去了解他?


晨雾如烟,往事也如烟。


“从此我就没有再见到过他,以后我恐怕也不会再见到他了。”新月说:“我只希望你能告诉他,我一直都活得很好。”


楚留香沉默着,沉默了很久:“以后我恐怕也未必能见到他。”


“是的,以后你也未必能见到他了。”新月幽幽的说:“以后你恐怕也不会再见到我。”


长江、野渡。


野渡的人,却没有空舟,人就像空舟一样横卧在渡头边,仰望着天上一朵悠悠的白云。


白云去来。


白云去了,还有白云会来。


人呢?


“睡在那里的人是不是楚香帅?”


一条江船顺流而下,一个白衣童子站在船头上,远远的就在放声大呼。


“船上有个人想见楚香帅,楚香帅一定也很想见他的。”童子的嗓子清亮:“楚香帅,你要见就请上船来,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可是这条船并没有停下来迎客上船的意思,仰卧在渡头上的人也没有动。


江水滔滔,一去不返。


这条船眼看着也将要随着水浪而去了。


人却已飞起,忽然间飞起,掠过了四丈江流,凌空翻身,足尖踢起了一大片水花。


然后他的人就已经落在船头上,看着那个已经吓呆了的白衣童子微笑。


“我就是楚留香,你叫我上船,我就上来了。”他说:“可是船上如果没有我想见的人,你最好就自己先脱下裤子,等着我来打你的屁股。”


他笑得似乎有点不怀好意。


“樱子姑娘,你自己也应该知道,我完全没有一点想要见你的意思。”


船舱里一片雪白,一尘不染,舱板上铺着雪白的草哺。


白发如云的石田斋彦左卫门盘膝坐在一张很低矮的紫檀木桌前,态度还是那么温和高雅而有礼。


“能够再见到香帅,实在是在下的幸运。”老人说:“在下特地为香帅准备了敝国的无上佳酿——菊正宗,但愿能与香帅共谋一醉。”


带着淡香的酒,盛在精致的浅盏里,酒色澄清,全无混浊。


他自己先尽一盏,让跪侍在旁边的侍女将酒器斟满,再以双手奉给楚留香。


这是他们最尊敬的待客之礼。


“在下是希望香帅能明白,樱子上次去找香帅,绝不是在下的意思。”


“不是?”


“香帅风流倜傥,当世无双,世上也不知有多少女子愿意献身以进,又岂是别人的主意?”老人微笑:“这一点香帅想必也应该能明白的。”


他的态度虽然温和有礼,一双笑眼中却仿佛另有深意。


楚留香凝视着他,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怎么能找到我的?”


石田斋的目光闪动。


“实不相瞒,在下对香帅这两天的行踪确实清楚得很。”


“有多清楚?”


“也许比香帅想像中更清楚。”


楚留香霍然站起,又慢慢的坐下,将一盏酒慢慢的喝了下去,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此酒清而不涩,甜而不腻,淡中另有真味,果然是好酒。”


他也让侍女将酒器斟满,奉送给老人,忽然改变了话题:“你知道我想见的人是谁?这个人此刻也在这里?”


石田斋却不回答,只是静静的望着窗外的滚滚江流,过了很久之后,忽然轻轻叹息:“你看这江水奔流,终日不停,就算有人将万两黄金整个丢下去,也只不过会溅起一片水花而已。等到水花消失时,江流还是不改,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老人说:“不管你投入的是万两黄金,还是百斤废铁,结果都是这样子的。”


楚留香也在看着窗外的江水,仿佛也看得痴了。又过了很久,老人才接着道:“世事本就如此,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一过去之后,便如春梦般了无痕迹可寻。”


石田斋的叹息声中的确像是充满了悲伤。


“事如春梦了无痕,此情只能成追忆,让人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的笑眼中忽然射出了利刃般的精光,逼视着楚留香!


“可是你有。”石田斋说:“别人虽然没有,可是你有。”


“我有什么?”


“你可以选择,是要成全别人,让此情永成追忆,还是要成全你自己?”


他的声音也如利刃般逼人:“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助你寻回你的梦中人,载你们到一处世外桃源去,让你们两情欢洽,共度一生。”石田斋厉声道:“这是别人梦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你若轻易放弃了,必将后悔痛苦终生。”


楚留香静静的听着,好像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有他最亲近的朋友,才能看出他深藏在眼中的那抹痛苦之色。


可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不在这里。


老人的声音又转为温和:“这是你的事,选择当然也在你。”


这种选择无疑是非常痛苦的,甚至比没有选择更痛苦。


楚留香却忽然笑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你劫人不成,杀我又不成,所以只有用这种法子,要我助你破坏这门亲事。因为史天王和杜先生联婚之后,你更没法子对付他了,简直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石田斋神色不变。


“纵然我确有此意,对你也是有好处的。”老人说:“既然是对彼此都有利的事,又有何不可行?”


“只有一点不可。”


“哪一点?”


“其实还不止一点,最少也有两点。”楚留香悠然道:“第一,我并不想到什么见鬼的世外桃源去。灯红酒绿处,罗襦半解时,就是我的桃源乐土。”


他自女侍手中接过了酒壶:“第二,我根本就不想娶老婆,我这一辈子连想都没有去想过。”


石田斋沉默。


楚留香一手托酒盏,一手持酒壶,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喝个不停。


石田斋看着他,瞳孔仿佛在渐渐收缩,声音却变得更温和:“江湖传言,昔年血衣剑客薛衣人剑法号称当世第一,可是也曾败在香帅手下。”老人说:“在下也曾学剑多年,也想领教香帅的剑法,就请香帅赐教。”


他并没有站起来,他的手中也没有剑。


这个自称曾经学剑多年的老人,只不过用两根手指拈起了一根筷子,平举在眼前。


这不是攻击的姿势。


可是一个真正学过剑的人,立刻就可以看出,这种姿势远比世上所有的攻击都凶险,甚至远比春雷的刀和杜先生的花枝更凶险。


就在这完全静止不动的一姿一势一态间,已藏着有无穷无尽的变化与杀手。


他的手中虽然没有春雷伊次那种势如雷霆的秘剑,但却完全占取了优势。


因为楚留香全身上下每一处空门,都已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他手里的这根筷子虽然也没有采取杜先生那种抢尽先机的一刺,可是他也没有让楚留香抢得机先。


抢就是不抢,不抢就是抢,后发制人,以静制动,;剑法的精义,已尽在其中。


何况楚留香根本不能抢,也不能动。


楚留香正在倒酒。用一只手托酒盏,一只手持酒壶,为自己倒酒。


他自己已经将自己的两只手全都用在这种最闲适、最懒散、最没有杀气的行动中,他心里就算有杀机与戒备,也已随着壶中的酒流出。


他怎么能动?


可是壶中酒总有倒尽倒完的时候,酒盏也总有斟满的时候。


无论是壶中的酒已倒完,还是酒盏已被斟满,在那一刹那间,他不动也要动的。


石田斋的杀手也必将出于那一瞬间。


这一杯酒,大概已经是楚留香最后的一杯酒了。


酒在杯中。


花姑妈满满的为胡铁花倒了一杯酒,虽然是金杯,也只不过是一杯。


一杯酒就是一杯酒,不是三杯,也不是三百杯。


这一杯酒和别人喝的一杯酒惟一不同的地方是这个杯子。


连胡铁花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杯子。


幸好他是胡铁花,他喝酒的历史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喝醉的次数大概已经有四五千次,有时候,他一天喝的酒甚至比别人一辈子喝的加起来都多。


可是他喝了这杯酒之后,还是喘了半天气才能开得了口。


“我的妈呀!”胡铁花大叫:“你给我喝酒的这玩意儿到底是个酒杯还是个洗澡盆?”


花姑妈吃吃的笑,又捧起了个大酒坛,好像又要替他斟酒的样子。


胡铁花的眼睛瞪得比牛弹子还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会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只不过想再敬你一杯而已,因为你马上就要走了,要去办大事去了,虽然不是西出阳关,我也要劝你更进一杯。”


花姑妈的声音温柔,笑得也温柔,笑容中,居然还带着点淡淡的离愁。


“劝君更进一杯酒,东海之滨无故人。”她说:“来,我也陪你喝一杯。”


“就算没有故人,我也会回来的,何况那个老臭虫现在一定已经到了那里。”胡铁花苦笑:“可是我如果真的再喝这一杯,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


花姑妈笑了笑:“你认为楚留香真的会去?”


“他说他会去,就一定会去,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也一定会去。”


“要是他去不成呢?”


“怎么会去不成?”胡铁花又瞪起了眼:“如果他自己要去,有谁能不让他去?有谁能拦得住他?”


花姑妈叹了口气:“如果没有人知道他要去,现在他确实很可能已经到了那里,只可惜他有个朋友的嘴巴比洗澡盆还大。”


“不错,我是个大嘴巴。”胡铁花理直气壮:“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


“你当然可以告诉别人,随便你要告诉谁都行。”花姑妈说:“只不过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多,他的麻烦也就越多。”


她又叹了口气:“史天王的手下又不是吃素的,单只一个白云生,就已经足够让他吃不消了。”花姑妈说得很慎重:“我可以保证,白云生的剑法绝不在当年的薛衣人之下。”


胡铁花还不服气,还要争辩,可是外面已有人通报,送亲的行列已将启程了。


花姑妈忽然抱住了胡铁花:“这一路上凶险必多,你一定要特别注意,多多保重。”她在他耳边轻轻的说:“我虽然不是你的亲妈,可是一直都把你当宝贝儿子一样,你千万不能死在路上。”


夜已渐深,江上已亮起了点点渔火,看来仿佛比天上的星光更亮。


船舱里却仍是一片黑暗,石田斋彦左卫门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黑暗里,那个装着京都御守屋精制的火镰和火石的锦囊虽然就近在他手边,可是他并没有击石点火燃灯的意思。灯光是樱子带进船舱的。


娇小的樱子仍作童子装,漆黑的长发挽成一对垂髻,闪亮的大眼中充满惊奇:“只有先生一个人在这里?”


“这里本来就只有我一个人。”石田斋的声音疲倦而沉郁,听起来就像是个刚跋涉过长途,自远方归来的旅人。


“楚留香呢?”


“他走了。”


“他怎么能走的?”


“来者自来,去者自去,来来去去,谁管得着?”


樱子睁大眼睛,显得更吃惊。


“可是我刚才还看见先生以筷作剑,成青眼之势,楚香帅明明已完全被控制在先生的剑势中,怎么能走得了呢?”


樱子又问:“难道他能躲得过先生那必胜必杀的出手一击?”


石田斋遥望着江上的一点渔火,过了很久,才悠悠的说:“他没有躲,也不必躲。”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没有出手。”


樱子坐下来了,吃惊的看着他:“先生为什么不出手?”


“我不能出手。”石田斋说:“因为我完全没有把握。”


远方的渔火在他眼中闪烁,老人的眼中却已失去原有的光彩。


“当时他正在斟酒,我本来准备在他那杯酒倒满时出手的。”石田斋说:“酒杯一满,他倒酒的动作势必要停下来,否则杯中的酒就要溢出,那一瞬间,正是我最好的机会。”


“我明白。”


樱子说:“在那种情况下,牵一发已足动全身,无论是酒杯满溢,还是他本身的动作和姿势改变,都会影响到他的精气与神貌,只要他的神体有一点破绽,先生就可以将他刺于剑下。”


“是的。”石田斋默然叹息:“当时的情况本来应该是这样子的。”


“难道后来有了什么特别的变化?”


石田斋苦笑:“楚留香实在是非常人,他应变的方法实在令人想像不到。”


“难道他那杯酒始终都没有倒满?”樱子说:“难道那壶酒恰巧在那一瞬间倒空了?”


“你这种想法已经很好,”石田斋说:“可惜你还是想得不对。”


“哦!”


“如果那壶酒真的恰巧在那一瞬倒完,现在他已死在我剑下。”石田斋说:“酒壶倒完,精气白出,也是我的机会。”


“那壶没有倒完?”


“没有。”


“酒杯也没有倒满?”


“也没有。”


樱子看着灯下的酒杯和酒壶:“他一直在倒酒,可是一直都没有把酒壶倒完,杯中的酒也一直都没有溢出来?”


“是的。”


“那么我也实在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了。”樱子也不禁苦笑:“难道这个酒杯有什么魔法?”


“酒杯无法,他的人却有法。”


“什么法?”


“循环流转,生生不息。”石田斋说:“这八个字就是他的法。”


“这是什么法?我不懂。”


“他以一只手持酒盏,一只手持酒壶,壶中的酒流人杯中时,已将他左手与右手间的真气贯通。”石田斋说:“真气一贯通,就循回流转不息,杯中与壶中的酒,也随之循回流转不息。”


“所以壶中的酒永远倒不完,杯中的酒也永远倒不满?”


“是的。”


“真气与酒两者在循回流转,就把他的势造成了一个圆?”


“是。”


“浑圆无极,永无破绽?”


“是。”


“所以先生一直都等不到出手的机会。”


石田斋长长叹息:“圆如太极,生生不息;我哪里会有机会?”


樱子也叹了口气。


“这么样一个花天酒地不务正业的人,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这种事有谁会相信?”樱子苦笑:“可是现在我好像也不能不相信了。”


石田斋沉默了很久。


“你相信;我也相信。”说:“除了你我之外,最少还有一个人。”


“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可是我知道的确有这么样一个人,而且的确到过这里。”


“先生没有看见他?”


“我没有。”石田斋说:“就在我与楚留香以至高无上的剑意剑势互相对峙时,这个人就在无声无息中忽然出现了,在那种情况下,我根本没有分心去看他一眼的余力。”


“他也没有什么举动?”


“他一直都在静静的看着我们,直到最后,才说了几句话。”


——石田斋先生已经败了,楚香帅也不妨走了,再这么样僵持下去,对两位恐怕都没有什么好处的,对我却很有利。


“对他有利?”樱子问:“有什么利?”


“渔翁之利。”石田斋说:“如果我们再僵持下去,他举手间就可以将我们 置之于死地。”


“楚留香不是常人,这其间的利害,他一定能看清的。”


“我也一样也分得清,所以我们几乎是在同一瞬间罢手的。”石田斋说:“也就在那一瞬之间,这个人也已悄然而去!”


樱子痴痴的出了半天神,才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人究竟是什么人呢?”她幽幽的说:“像这么样一个人,一定也跟楚留香一样,一定也有很多女人喜欢他的。不管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丑是俊,都会有很多女人喜欢他。”


樱子说:“女人总是会喜欢这种聪明人的。”


◆《新月传奇》第十一回 最难消受美人恩◆


女人,好多女人,好多好看的女人,好好看!


女人在床上,床在船上。


这条船上有一张床,好大好大的一张床。


江上已有了渔火,天上已有了星光,星光与渔火照亮了一叶扁舟,也照亮了舟上的人影。


楚留香掠出石田斋的船舱,就看见了这个人,一身白衣如雪。


江水在星光与渔火间闪烁着金光,金黄色的波浪上漂浮着三块木板。


楚留香以燕子般的身法,轻点木板,掠上了扁舟。


扁舟上的白衣人却又已飞起,如蜻蜒抄水,掠上了另一艘江船。


船上无星无月,无灯无火,可是等到楚留香上船时,灯火就忽然像秋星明月般亮起来了。


白衣人已不见。


楚留香只看见一床女人,一船女人。


一床女人不可怕,一船女人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些女人居然都是他认得的,非但认得,而且每一个都很熟。


非但很熟,而且熟得很,简直可以说熟得要命。


楚留香实在不能不摸鼻子了。


在苏州认得的盼盼、在杭州认得的阿娇、在大同认得的金娘、在洛阳认得的楚青、在秦淮河认得的小玉、在莫愁湖认得的大乔。


除了这些在各州各地认得的女孩子之外,还有那个刚和他分手不久的情情。


他忘不了情,也忘不了她们。


她们更忘不了他。


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她们居然会忽然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


如果他偶然遇到其中一个,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不管遇到其中的哪一个,他都会觉得很开心的,甚至会开心得要命。


可是忽然间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人全都遇到了,这就真要了他的命了。


这种事简直就好像是噩梦一样,随便什么样的男人,都绝不会愿意遇到这种事的。


最要命的是,每一个女人都在用一种含情脉脉的眼光看着他,都认为自己是他惟一的情人,也把他当作自己惟一的情人。


如果你也是个男人,如果你遇到了这种事,你说要命不要命?


楚留香不但要摸鼻子,简直恨不得要把自己的鼻子割下来。


——个人如果把鼻子割了下来,别人大概就不会认得他了。


不幸的是,已经有人在说:“你拼命摸鼻子干什么?”说话的是大乔:“就是你把鼻子割掉,我也认得你的。”


大乔说话最直爽,做事也最痛快。


大乔好像已经准备冲过来,把这位从来没有怕过别人的盗帅楚留香裹上床了。


楚留香想躲也躲不掉,因为这条船的船舱里除了这张床之外,剩下的空地已经不多。


幸好这时候那个神秘的白衣人忽然又出现,清清爽爽的一身的衣裳,文文雅雅的一张笑脸,再加上秋星明月般的一对笑眼,笑眼中还仿佛不时有白云飘过,悠悠远远的那么样一朵白云。


“我姓白,白云的白,我的名字就叫做白云生。”这个人说:“楚人江南留香久,海上渐有白云生,后面这句话说的就是我。”


楚留香笑了:“前面一句说的是我?”


“是。”


“这是谁说的?”


“是我自己。”白云生的态度严肃而客气:“我能够把你和我相提并论,应该是你的荣幸。”


一个人能够用这么有礼的态度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而且很滑稽。


但他却说得很自然。


就算是天下最滑稽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也绝不会让人觉得有一点好笑的意思。


楚留香忽然发现自己又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也许要比他这一生中遇到的任何人都奇怪得多。


“这几位姑娘我想你一定都认得。”白云生说:“我也知道她们都是你喜欢的人。”


楚留香不能不承认。


白云生看着他,笑眼中闪着光:“抱歉的是,我对你的了解还不够多,还不知道你最喜欢的是谁,所以只有把她们全都请来了。”


他的笑容也很文雅:“如果你对她们其中某些人已经厌倦了,我立刻就可以请她回去。”


白云生说:“我做事一向都很周到,从来也不愿让朋友为难。”


楚留香苦笑。


像这么周到客气的人,他这一辈子还没有遇到过一个。


他已经觉得有点吃不消了。


白云生偏偏还要问他:“随便你要我送哪一位回去,都不妨说出来,我一定照办。”


楚留香能说什么?


七八双眼睛都在瞪着他,好像都恨不得要狠狠的咬他一口。


楚留香只有硬起头皮来说:“她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每一个人我都喜欢,不管是谁走了,我都会伤心的。”


白云生微笑,“香帅果然是个多情人,实在让我羡慕得很。”


楚留香连看都不敢再去看那些女孩子们了,甚至连想都不想去想现在她们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


“多情人最怕的就是寂寞,这一点我也明白。”白云生说:“所以我才把她们请来,陪香帅到一个地方去,去见一个人。”


“去见什么人?”


“是一个香帅最想见而见不到的人。”


“史天王?”楚留香几乎要跳了起来:“你说的是不是史天王?”


“是。”


“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白云生微笑点头:“那地方虽然遥远,可是现在我已看得出,这一路上香帅是绝对不会寂寞的了。”


不管是情情、盼盼、阿娇、金娘、楚青、大乔、小玉都一样,都是非常可爱的女人,都和楚留香有过一段不平凡的遭遇,也都和楚留香共同度过了一段极美好的时光,令人终生难忘。


不管是她们之间的哪一个;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遇到楚留香,都一样是会对他像以前那么温柔体贴。


现在的情况却全不一样了。


现在如果有人对楚留香好一点,别的女孩子一定会用白眼看她,认为她是在献媚受宠,她自己也会觉得很没面子。


她们又不是那种低三下四的路柳墙花,怎么做这种丢人的事?


楚留香非常了解这种情况,绝对比世上大多数人都了解得多。


所以他绝没有希望她们会给他好脸色看,更没有希望她们会对他投怀送抱,嘘寒问暖。


一三个和尚没水喝。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这一点楚留香当然也非常了解。


只要她们不联合在一起来对付他,他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她们会不会这么做呢?


看到这些大姑娘大小姐脸上的表情,他实在有点心惊胆战。


他一向很了解她们的脾气,无论她们做出什么事来,他都不会觉得意外的。


所以他只有开溜了,溜到后面,找到间空舱,一头钻进去,钻进被窝,蒙头大睡。


不管怎么样,能够暂时避一避风头也是好的,等到她们的火气过去再说。


这就是楚留香聪明的地方,也是他了不起的地方。


更了不起的是,他居然真的睡着了。


这一觉睡醒时,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船舱外寂无人声,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那些大小姐们怎么会连一点声音都投有?现在正在干什么?是不是正在商议着对付他?


楚留香叹了口气,忽然觉得男人们确实应该规矩一点;如果是遇到了一个又温柔又美丽又多情的女孩子,就算不能把她二脚踢出去,也应该夺门而出,跳墙而去,落荒而逃。


这当然是他平生第一次有这种想法,却不知道是不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


就在他坐在床上摸着鼻子发怔的时候,隔壁房里忽然传来有人用大壶倒水的声音。


楚留香全身都痒了。


他至少已经有两三天没洗澡,能够坐在一大盆洗澡水里,那有多么好?


只可惜他并没有忘记这是一条船,船虽然在水上,可是船上的水却比什么地方都珍贵。


何况那些大小姐们现在又怎么会替他准备洗澡水?他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奇怪的是,洗澡水居然已经替他准备好了。


舱房间的一扇门忽然被打开,他就看到了这一大盆洗澡水。没有人,只有洗澡水。


不但有洗澡水,还有换洗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摆在一张椅子上。


衣服是崭新的,肥瘦长短大小都刚刚好,就好像是量着他身材订做的一样。


洗澡水也不冷不热,恰好是他喜欢的那种温度。甚至连洗澡用的胰子膏都是他最喜欢的那一种。


——这是谁为他准备的?


她们虽然都知道他的身材,也知道他的喜好,可是她们之间还有谁对他这么体贴呢?


难道这就是她们对付他的战略?故意对他好一点,让他心里惭愧,然后再好好的修理他一顿?


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换上了一身柔软合身的新衣服,他心里的想法又改换了。


——她们本来就应该对他好一点的,像他这样的男人,本来就不会一辈子守着一个女人,她们本来就应该了解这一点。


现在她们大概已经全都想通了。


想到这里,我们的楚香帅立刻又觉得愉快起来,高高兴兴的走出船舱。


外面阳光灿烂,是个极晴朗的天气。从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好几里之外的江岸。


大舱却没有人,那些大小姐们居然连一个都不在。


楚留香正在奇怪,就看到了一条船正由江心驶向江岸。


看到了这条船,楚留香的心又沉了下去。


情情、盼盼、阿娇、金娘、楚青、大乔、小玉,居然全都在那条船上,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他,向他挥手道别。


长天一碧如洗,远远看过去,仿佛已经可以看见海天相接处,江水也流得更急了。


江船顺流而下,一泻千里,近在咫尺间的人,瞬息间就可能已远在天涯。


——她们为什么要走?是被迫而走的?还是她们自己要离开他?


——这问题现在已经用不着回答,因为浊黄的江水中已经出现了几条雪白的影子,鱼一般飞跃游动,少女般美丽活泼。


是鱼如美人?还是美人如鱼?


鱼不会上船,人上了船。


她们身上穿的衣裳还是像楚留香上次见到她们时一样,最多也只不过比鱼多一点而已,可是她们对楚留香的态度却改变了很多。


她们的态度居然变得很恭敬、很有礼,而且还好像特地要跟他保持一段距离。


这种情况好像从来也没有在楚留香身上发生过。


楚留香苦笑:“你们这次又想来于什么?是想来吃人,还是要人吃你们?”


看她们的样子,倒真的有点像是怕楚留香会把她们像鱼一样一条条吃下肚子里去。


这种样子已经很让人受不了。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她们居然还笑着说:“如果香帅真的要吃我们,那么就请香帅尽量的吃吧。”


“真的?”楚留香故意作出很凶恶的样子:“我真的可以尽量的吃?”


“当然是真的!”长腿的女孩子说:“不管香帅想吃谁,都可以挑一个去吃。”


她的腿在阳光下看来更结实,更有光泽,更有弹性:“香帅要吃谁就吃谁,要吃什么地方就吃什么地方,随便香帅要怎样吃都可以。”


她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好吃,每个地方看起来都很好吃。


尤其是在如此明亮的阳光下。


可是楚留香却好像不敢再看她们了。


她们不是鱼,是人,她们都这么年轻,这么健康,这么样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所以楚留香更想不通:“你们几时变得这么样听话的?”


“二将军这次要我们来的时候,就吩咐我们一定要听香帅的话,不管香帅要我们干什么都行。”大眼睛的女孩子说:“所以我们才害怕。”


“害怕?”楚留香问:“怕什么?”


“怕香帅真的把我们吃掉。”


楚楚可怜的女孩子又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我尤其害怕,怕得要命。”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香帅如果要挑一个人去吃,第一个被挑中的一定是我。”


楚留香没有吃她,并不是因为她不好吃,也不是因为他不想吃。


楚留香没有吃她,只不过因为江口外的海面上,忽然传来了一阵颦鼓声,就好像有千万匹战马踏着海浪奔驰而来。


来的当然不是马,是一条船,一条楼台般的战船。


海天辽阔,万里无云,楚留香已经看见了它的船影。


人鱼们立刻雀跃欢呼:“二将军来了!”


“这位二将军是谁?是谁的将军?为什么要你们来找我?如果他是史天王的将军,你们也应该算是史天王的属下,那么你们为什么不让胡铁花护送公主到史天王那里去?难道你们这位二将军也不赞成这门亲事?”


没有人回答这些问题。


四个女孩子的嘴,好像忽然都被人用一块大泥巴塞住了,连气都不能再喘。


战船已破浪而来,远远就可以看到甲板上有人影奔腾;排成二行行极整齐的行列。


船上旗帜鲜明,军容整肃壮观,显然每个人都是久经风浪能征善战的海上健儿。


惟一奇怪的是;这些战士居然没有一个男人。


海口附近的渔舟商船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江岸上甚至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


战船上放下一道绳梯,楚留香就一步步登上去。


他的眼睛刚露出甲板,看见的就是一双双已经被晒成古铜色的腿。


脚跟靠紧,双腿并立,中间几乎连一点空隙都没有。


每一双腿都那么结实,那么健美,楚留香这一生中也没有看到过这么多双女人的腿。


坚实而富有曲线的小腿上面,是浑圆的大腿,再上面就是一条条闪着银光的战裙。


战裙很短。


战裙是敞开着的,为了让她们的腿在战斗时行动得更方便些。


楚留香没有再往上面看了,因为他也不想让别人看到他一下子掉到海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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