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作者: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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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武侠·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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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7-08-31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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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1474字

战船又已出海。


掌舵扬帆操作每一件行动的水手也都是女人,楚留香忽然发现这条船上惟一的男人就是他自己。


没有人看他,也没有人理他。


水手们都专心于自己的工作,战士们都石像般站在那里。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楚香帅,到了这条船上,竟变得好像是个废物一样,这些女人却好像一个个都是瞎子,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她们当然都不是瞎子,楚留香就不信她们真的看不见。


他故意走过去,从她们的面前走过去,虽然尽量不让自己碰到她们挺起的胸,可是距离她们也够近的了。


想不到她们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楚留香渐渐开始有点佩服这位二将军了,能够把这么多女人训练成这样子,绝不是件容易事,也绝不是任何男人能够做得到的。


现在他当然已经知道这位二将军一定也是个女人。


——只有女人才能把女人训练得如此服从,也只有女人才懂得怎么样训练女人。


这种方法楚留香非但不敢去想,就算想,也想不到。


——这位二将军又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楚留香也想不出。


他也不必再想了,因为这时候已经有个长着一脸麻子的女人在问他:


“你姓什么?叫什么?是什么地方的人?从哪里来的?身上有没有收藏着什么刀剑暗器?”


楚留香笑了。


他本来实在不想笑,也笑不出的,却偏偏忍不住笑了。因为他一辈子也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也想不到自己会遇见这种事。


谁能想得到,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敢对楚留香这么样说话。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还老老实实的回答:“我姓楚,叫楚留香,是黄帝后代大汉子孙,从来也不做偷偷摸摸的事,所以身上既没有收藏刀剑,也没有夹带暗器。”


“那么你就把你的手举起来。”


“为什么?”


“因为我要搜一搜你。”


楚留香又笑了,用一种很温和的态度问这个女人:“你要搜别人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别人说不定也想搜一搜你?只不过用的法子也许跟你有点不同而已。”


“你敢!”女人的脸色变了:“你敢碰我?”


楚留香看着她的脸,叹了口气:“我不敢,我真的不敢。”他叹着气道:“所以我也只有用另外一种法子。”


说完了这句话,这位仁姐的一双脚已被他倒提了起来,悬空抖了两抖,把身上的零碎抖得满地都是。


然后就听见“噗通”一声响,就有一个人被抛进海里去。


无论在哪一个国家的神话与传说中,地狱中的颜色都是赤红的,因为那里终年都有亘古不灭的火焰在燃烧。


这里也是。


这里虽然没有燃烧的火焰,四面也是一片赤红,就像是地狱中的颜色一样。


这里不是地狱,这里是将军的大舱。


猩红色的波斯地毡铺上三级长阶,窗门上悬挂着用紫红色的丝绒制成的落地长帘。


将军的战袍也是猩红色的,每一寸战袍上都仿佛已染遍了仇敌的鲜血。


两个人佩剑肃立在将军身后。


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婆婆,头发仍然漆黑如少女;一个眉目姣好的年轻妇人,两鬓却已有了白发。


船舱里只有一样东西是纯黑的,全身都是黑的,黑得发亮。


楚留香走进船舱,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头黑豹。


黑豹伏在将军的脚下,安静得就像是一头刚被喂饱了的猫。


将军身后的双剑都已出鞘,如匹练破空,刺向楚留香双眼。


楚留香的眼睛连眨都没有眨。


剑锋停顿时,距离他的眉睫最多也只不过还有三寸,可是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将军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瞪着他,忽然问:“你看得出她们这一剑不会刺瞎你的眼?”


“我看得出。”楚留香说:“她们都是高手,手上自然有分寸。”


“你怎么知道她们不会刺瞎你?”


楚留香微笑:“因为我是你请来的客人,客人的眼睛要是瞎了,主人也会觉得很无趣的,尤其是你这样的主人。”


“我这种主人怎么样?”


“将军之威虽重,毕竟还不如将军之绝色,若是面对一个看不见的瞎子,岂非无趣得很?”


他不是在说谎,也不是在故意讨人欢喜,他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也没有觉得她是个美人。


她太高大,而且太野。


她的肩太宽,甚至比很多男人都宽。


她的眼睛里总是带着种野兽般的狂野之色,她嘴唇的轮廓虽然丰美,却显得太大了些。


除了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外,她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接近美人的标准。


但她却的确是个美人,全身上下都充满了一种摄人心魄的野性之美,美得让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和她比起来,其他那些美丽的女人就像是个一碰就会碎的瓷娃娃。


“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是个女人,可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你会是这么样的一个女人。”


青锋仍在眉睫间,楚留香却一点都不在乎:“如果我早就知道,也许我早就来了。”


将军又瞪着他看了很久,居然轻轻的叹了口气:“你的胆子真大。”


她一弹指,两柄剑立刻同时入鞘,人也退下。


“就因为我知道你的胆子够大,所以我才找你来。”她说话的方式非常直接:“我相信你一定有胆子去为我杀人的。”


“那也得看你要我去杀的是什么人。”


“要杀那个人当然很不容易,不管她在什么地方,附近都会有三十名以上一级高手在保护他。”


“是谁派去保护她的?”


“杜先生和史天王。”


她毫不考虑就说出这两个人的名字来,连楚留香都不能不承认她确实是个很痛快的人。


对痛快的人楚留香一向也很痛快。


“你要我去杀这个人,是不是因为你怕她夺了你的宠?”


“是的。”她说:“现在史天王最宠爱的人是我,甚至封我为豹姬将军,如果她来了,我算什么?”


“史天王如果真的喜欢你,为什么要娶她?”


“因为她是公主,我不是。”她说:“现在我是史天王的姬妾,以前也是,我天生就好像只有做别人小老婆的命。”


楚留香苦笑。


一个女人能把这种事这么痛快的告诉别人,这种女人他也没见过。


“以前我跟的男人,是个有钱有势的东洋老头子,而且还是剑道的高手。”


“石田斋彦左卫门?”


“就是他。”她毫不隐瞒:“他虽然也不错,比起史天王来还是差得远了。”


“所以你不想失去史天王的宠。”


“所以我一定不能让那个见鬼的公主嫁给史天王,随便怎么样都要杀了她。”


“你为什么要我做这件事?”


“因为这一次负责护送她的统领是胡铁花,胡铁花最信任的朋友就是你。”豹姬说:“要杀玉剑,没有人的机会比你更好。”


“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为了我。”


说完了这句话,她就不再说一个字,也用不着再说了。


她已站起,猩红的战袍已自她肩上滑落。


在这一瞬间,楚留香的呼吸几乎已停顿。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他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在如此短暂的一瞬间挑起他的。


在她那虽然高大但曲线却极柔美的古铜色中,每一个地方都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随时都可能爆发出来,将人毁灭。


一个正常的男人只要碰到她;无论碰到她身上任何一处地方,都会变得无法控制自己,甚至宁愿将自己毁灭。


豹姬用一双充满野性的眼睛看着他,态度中充满了挑逗和自信。


因为她至今还没有遇到过一个能够拒绝她的男人。


楚留香长长叹息:“现在我才明白石田斋为什么要做那些事了。”他叹息着道:“因为有了你这样的女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值得的。”


“你呢?”


“我也想,想得要命。”


楚留香的眼睛也在盯着她,“如果我年轻十年,我早就像条饿狼般扑过去,而且会告诉你,我一定会去替你做那件事,先跟你缠绵三五天,然后就一去无消息,就算你恨我恨得要死,恨不得割下我的肉来喂狗,都再也休想找到我了。”


他一本正经的说:“以前我一定会这么做的,只可惜现在我的脸皮已经没有这么厚了。”楚留香又叹了口气:“所以现在只有请你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先穿起你的衣服来,再叫你脚下的那头豹子把我咬死。”楚留香说:“要是它万一咬不死我,你也不妨再叫那两位女剑客来刺瞎我的眼睛。”他淡淡的说:“反正不管什么方法你都不妨试一试。”


黑豹还伏在她的脚下,豹姬还是用那双充满野性的眼睛瞪着楚留香,忽然说:“我知道你常常喜欢跟别人说两个字。”


“哪两个字?”


“再见。”


◆《新月传奇》第十二回 楚留香的秘密◆


楚留香乘来的那条船居然还在,就像是个被孩子用丝线绑住了脚的小甲虫一样,被这条战船用一根长绳拖在后面。


海面上金波闪烁,天边已有彩霞。


一直把楚留香送到甲板上来的,还是那个长腿的小姑娘。


楚留香忍不住问她:“你们的将军真的肯就这么样让我走?”


“当然是真的。”


长腿的小姑娘抿嘴笑道:“她既不想要那头豹子咬死你,也不想让它被你咬死,还留住你干什么?”


楚留香看着海上的金波出了半天神,居然叹了口气:“她真是个痛快的女人。”


“她本来就是这样子的,不但痛快,而且大方,只要是她请来的客人,从来没有空手而回的。”


“难道她还准备了什么礼物让我带走?”


“她不但早就准备好了,而且还准备了三种,可是你只能选一种。”


“哪三种?”


“第一种是价值八十万两的翡翠和珍珠。”


“她真大方。”


“第二种是足够让你吃喝半个月的波斯葡萄酒和风鸡肉脯,还有一大桶清水。”


楚留香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又不禁叹了口气:“她想得真周到。”


战船出海已远,这样礼物无疑是他最需要的,他已经可以不必再选别的,却还是忍不住要问:“第三样礼物是什么?”


“是个已经快要死了的人,简直差不多已经死定了。”


楚留香苦笑。


他实在没有想到那个痛快的女人会给他这么不痛快的选择。


现在三样礼物都已经被人搬出来了,珍珠耀眼,酒食芬香,人也已真的奄奄一息。


这个奄奄一息的人,赫然竟是那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白云生。


长腿的女孩子忽然压低声音,悄悄的告诉楚留香:“将军知道你一定会选第二样的,因为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哦?”


“可是将军又说,如果你选的是珠宝,那么你这个人不但贪心,而且愚蠢,连她都会对你很失望。”


“如果我选的是第三样呢?”


“那么你简直就不是人,是条笨猪了。”


长腿的女孩子问楚留香:“你选哪一样?”


楚留香看看她,忽然也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他在她耳边悄悄的说:“我本来就不是人,是条猪。”


在江上,这条船已经可以算是条很有气派的大船,一到了海上就完了,在无情的海浪间,这条船简直就像是乞丐手里的臭虫一样,随时都可能被捏得粉碎。


楚留香当然明白这一点,可是他根本连想都不去想。


船上当然不会有粮食和水,至于酒,那更连谈都不要谈,没有酒喝是死不了的,可是如果没有水,谁也活不了七天。


这一点楚留香也不会不知道,却偏偏好像完全不知道一样。


想了也没有用的事,又何必去想?


知道了反而会痛苦烦恼的事,又何必要知道?


无论在多危险恶劣的环境中,他想的都是些可以让他觉得愉快的事,可以让他的精神振奋;可以让他觉得生命还充满希望。


所以他还活着,而且活得永远都比别人愉快得多。


白云生的脸色本来就是苍白的,现在更白得可怕,像是中了某种奇怪的毒,又像是受了某种极厉害的内伤,所以有时晕迷、有时清醒。


这一次他清醒的时候,楚留香正在笑,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可以让他觉得愉快的事。


白云生的精力已经没法子让他说很多话了,却还是忍不住要说:“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好像是的。”


“我想不通,现在还有什么事能让你这么高兴?”


“至少我们现在还活着。”


对楚留香来说,能活着已经是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对白云生来说就不同了。


“我们虽然还活着,也只不过在等死而已,有什么好高兴的?”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两个人都是绝不相同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两个极端。


奇怪的是,在这两个人之间,却仿佛有种非常奇怪的相同之处,也可以说是种奇怪的默契。


白云生一直都没有问楚留香:“你为什么不选择你需要的粮食和水,反而救了我?”


因为这种事是不需要解释,也无法说明的。


楚留香也一直都没有问白云生:“你和豹姬都是史天王的人,她为什么会用这种方法对你?”


因为这种事虽然可以解释,但是解释的方法又太多了。


玉剑公主很可能就是其中最主要的关键。


一个要保护她,一个要杀她,一个要成全她和史天王的婚事,一个死也不愿意。


豹姬要置白云生于死地,也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事。


不管怎么样,现在这两个极端不相同的人,已经在一种不可思议的安排下,被安排在一起了。


他死,另外一个人也得死。


他活,另外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天色渐渐暗了,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日出时。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这个世界上大概很少有人会把沙漠和海洋联想到一起。


海洋是生动的、壮阔的、美丽的,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令人心胸开朗,热血奔放。


有很多人热爱海洋,就好像他们热爱生命一样。


沙漠呢?


没有人会喜欢沙漠,到过沙漠的人,没有人会想再去第二次。


可是一个人如果真正能同样了解海洋和沙漠,就会发现这两个看来截然不同的地方,其实有很多相似之处。


它们都同样无情,同样都能使人类感觉到生命的渺小卑微,同样都充满了令人类完全无法忍受的变化。在这种变化中,人类的生命立刻就会变得像铁锤下的蛋壳那么脆弱。


在某一方面来说,海洋甚至比沙漠更暴厉、更冷酷,而且还带着种对人类的无情讥诮。


——海水虽然碧绿可爱,可是在海上渴死的人很可能比在沙漠上渴死的更多。


一个人如果缺乏可以饮用的食水,无论是在沙漠里、还是在海上,都同样只有一件事可以做。


——等,等死。


这一次楚留香居然没有死,岂不是因为可有奇迹出现了。


奇迹是很少会出现的。


这一次他没有死,只不过因为有一个人救了他。


一个谁都想不到的人。


几个月之后,在一个风和日暖的春天傍晚,在一片开满了夹竹桃和杜鹃花的山坡上,胡铁花忽然想到这件事,所以就问楚留香:“那一次你怎么会没有死?”


“因为有个人救了我。”


“在那种时候,那种地方,有谁会去救你?”


“你永远想不到的。”楚留香笑得很神秘:“就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那个人究竟是谁?”胡铁花有点着急了:“这次你绝不能再要我猜了,我已经猜了三个月还没有猜出来,难道你真要把我活活急死?”


“好,这次我告诉你。”楚留香说:“那次救了我的人,就是那个要搜身的麻子。”


胡铁花怔住了。


“是她救了你?她怎么会救你?”胡铁花非但想不通,而且简直没法子相信。


楚留香却轻描淡写的说:“这件事其实也简单得很。”他告诉胡铁花:“她救了我,只不过因为我把她丢进了海里去。”


胡铁花越听越糊涂了,楚留香却越说越得意。


“她要搜我,我当然也要搜一搜她,只不过对她那种女人,我实在没兴趣碰她,所以我用了种很特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


“我先提起她的那双尊脚,把她身上的东西全都抖了出来。”


“然后呢?”


“然后我只不过顺手摸鱼,把其中几样比较特别的东西给摸了过来。其中有一样是个像袖箭般的圆铁筒子。”


“就是这个圆筒子救了你?”


“就是。”


“一个小小的圆筒子怎么能从大海中救人?”


“别的圆筒子不能,这个圆筒子能。”


“这个圆筒子究竟是什么鬼玩意?”


“也不是什么鬼玩意,只不过是一筒旗花火箭而已。”


楚留香微笑!


“白云生看见我把那个圆筒子拿出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简直比你看到一千两百坛陈年好酒还要高兴。”他说:“一个人如果能看到自己的朋友脸上露出那种表情来,一辈子只要看见一次也就够了。”


胡铁花一直在叹气:“我知道你这个人运气一向都很不错,却还是没想到你的运气会有这么好。”


“这不是运气。”


“这不是运气!难道你早就知道那个圆筒子是史天王属下遇难时用来呼救的讯号?”


“我不知道。”


“那么这不是运气是什么?”


“这只不过是一点点智慧、一点点谨慎、一点点处处留意的习惯,再加上一点点手法和技巧而已。”


楚留香摸着鼻子,眨着眼笑道:“除此之外,还有样东西当然也是少不了的。”


“什么东西?”


“运气,当然是运气。”楚留香又板起脸来一本正经的说:“除了运气之外,难道还能有什么别的东西?”


就在胡铁花差一点气得把刚喝下去的一口酒从鼻子喷出来的时候,楚留香又开始继续说出了那一次他的奇遇。


“我们把那一筒讯号放出不久,就有一批渔船来把我们救到一个孤岛上去,岛上只有一个渔村,居民都是渔夫,看起来和别的渔村完全没有什么两样。”


楚留香脸上又露出那种神秘的表情:“可是我却在那个渔村里遇到几个奇怪的人,我永远想不到会在那种地方遇到他们。”


“他们是谁?”


“胡开树、司徒平、金震甲和李盾。”


楚留香说出的这几个名字,每一个都是可以让人吓一跳的。


胡铁花也吓了一跳:“这些大英雄大侠客们到那个小渔村里去干什么?”


“我想他们大概不是去吃鱼的。”楚留香故意问胡铁花:“你想呢?”


这一次胡铁花好像忽然变得聪明起来了:“难道那个渔村就是史天王在海上的根据地之一,难道那些大侠们都是为了史天王而去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像你这样的聪明人,为什么偏偏会有人硬要说你笨?”


胡铁花也叹了口气:“我一直有点看不起那位胡大侠,想不到他居然真是个角色,居然也有胆子去找史天王。”


“你知不知道他为了什么要去找史天王?”


“难道他不是去找史天王拼命的?”


“拼是拼命,只可惜拼的不是他自己的命。”楚留香苦笑:“他去找史天王,只不过要求史天王为他去拼掉几个人的命而已。”


“他是不是还带去一份重礼?”


“那当然是绝不能少的。”


“我一点都不奇怪,我真的一点都不奇怪,像这样的大侠我早就见得多了。”胡铁花冷笑:“我想他看到你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定也很有意思。”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老实说,那样的表情我也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那一次史天王究竟有没有到那个渔村里去?”


“他当然去了。”


“你有没有看见他?”


“我又不瞎,怎么会看不见?”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楚留香想了很久之后才能回答。


“我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只能告诉你,我真正看清他的那一瞬间,我才明白别人为什么说他是杀不死的。”


“为什么?”


“因为他根本不是一个人。”


楚留香第一眼看见史天王的时候,是一个天气非常好的早上。


史天王当然是坐船来的,却不是楚留香想像中那种战船巨舰,而是一条很普通的渔船,甚至已经显得有点破旧。


那一天早上天气晴朗,楚留香远远就可以看到这条渔船破浪而来。


渔船的本身连一点特别的样子都没有,可是速度却比任何人看到过的任何一条渔船都快得多。


船上有七个人。


这七个人都穿着普通的渔民衣裳,敞着衣襟,赤着足,身材都很高大健壮。


渔船一靠岸,他们就跳下船,赤着脚走上沙滩,每个人的行动都很矫健,而且显得虎虎有生气。


那时楚留香还想不到这七个人之中,有一个就是威镇七海的史天王。


在他的心目中,史天王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在他的心目中,史天王应该戴金冠、着金甲,扈从如云,威仪堂堂。


但是白云生却告诉他:“大帅来了。”


“大帅?”楚留香还不明白:“哪一位大帅?”


“这里只有一位大帅。”


楚留香这才吃惊了:“你说的这位大帅就是史天王?”


“是的。”


但是直到那一刻,楚留香还是看不出这七个人中哪一个是史天王。


因为这七个人的装束打扮几乎是完全一样的,远远看过去,几乎完全没有分别。


他们大步走上沙滩,每个人手里拖着的渔网中,都装满了他们从海洋中打来的丰收。


看起来他们都是熟练的渔人,也只不过是些熟练的渔人而已,最多只不过比别的渔人更强壮、更魁伟一点而已。


可是岛上的渔民一看见他们就已经在欢呼。他们微笑挥手,在欢呼中走入一栋用木板搭成的大屋,在沙滩上留下一串脚印。


楚留香立刻又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这七个人留下的脚印看起来竟好像是一个人留下来的脚印。


七个人一连串走过,每个人一脚踩下时,都恰巧踏在前面一个人留下的脚印里,每一个脚印之间的距离都是完全一样的。


在那一刻,楚留香已经知道他遇到的这个对手是个多么可怕的对手了。


可是让楚留香觉得真正震惊的,还是在他被请入那间大屋,面对史天王的时候。


从来没有人能让楚留香如此震惊过。


他曾经面对天下无敌的剑客薛衣人的利器,他曾经面对幽灵鬼魂般诡秘难测的石观音。


他也曾经和天下武林中人视为神圣的水母阴姬决战于神水宫中。


他这一生中,身经无数次生死决于一瞬间的恶战。


可是他从未如此震惊过。


◆《新月传奇》第十三回 无法捉摸的人◆


木屋高大宽敞,光线充足明亮,窗子经常是开着的,一抬眼就可以看到阳光照耀下的海洋。


海风温暖而潮湿,几个打着赤膊的孩子正在沙滩上玩贝壳,身上的皮肤也和他们的父兄一样,被晒成了古铜色。


海滨有两个年轻人在整理渔船,几个小媳妇、老太太聚在一起,一面聊家常、一面补渔网。


小小的渔村中,到处都充满了安乐祥和之意,谁也想不到,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个木屋里,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足以震动武林。


楚留香踏着柔软的沙粒,从阳光下走进这间木屋时,也许就是他一生中最震惊、也最失望的时候。


他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力无法做到的事,也不相信世上有永远无法击倒的人。


现在他相信了。


因为史天王根本不是一个人。


史天王是七个人。


刚才从渔船中走上沙滩的那七个人,不但装束打扮完全一样,连神情、容貌、身材都是完全一样的。


这七个人中,每一个都可能是史天王,但是谁也分不出哪一个是真的。


就像是秦始皇的龙辨一样,史天王也为自己准备了六个身外的化身。


如果你根本分不出谁是真的史天王,你怎么能在一瞬间刺杀他?


如果你不能把握住这一瞬间的机会,那么你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比楚留香先到这渔村的四位武林名人此刻也都在这木屋里。


史天王第一个接见的,是个宽肩厚胸、面色赤红,看来非常壮健的中年人,身上显然带着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横练功夫,而且练得很不错,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个铁打的盾牌一样。


“你就是李盾?”


“是的,我就是。”


他的态度在沉稳中充满自信,他的外门功夫和外家掌力在关中一带几乎从未遇到过敌手,所以此刻虽然面对着威镇天下的史天王,却还是保持着他的尊严。


“我保的一趟镖在史将军的辖境中被劫了。”李盾说:“我这次来,只求史将军给我一个公道。”


“你要我给你公道?”这位史天王斜倚着墙,淡淡的问:“你能给我什么?”


“我李盾一向身无长物,只有一个人、一条命。”


他带着刀。一柄用不着拔出来,就可以看出是名家铸造的快刀。


史天王愿意见的人,不但可以带刀,什么样的武器都可以带进来。


无论什么样的人,无论带着什么样的武器,史天王都不在乎。


李盾忽然拔刀,撕开衣襟,反手一刀,砍在自己胸膛上。


这一刀他的确用了力,可是锐利的刀锋只不过在他胸膛上留下一条淡淡的白印而已。


“很好,你这一身十三太保横练的功确实练得很不错。”


这位史天王坐在一张很宽大的木椅上。


“只可惜我既不想要你这个人,也不想要你这条命。”史天王挥了挥手:“念你也是条好汉,这次我放你走,下次最好莫要再来了!”


“我不能走。”李盾厉声道:“讨不回镖银,我绝不走。”


“你是不是一定要我给你个公道?”


“是。”


史天王忽然叹了口气:“那么我问你,你几时在江湖中看见过有什么公道?”


李盾怒吼,挥刀扑过去,刀如雷霆,刀光如电。


他砍的是另外一位史天王,这位史天王只用两根手指就夹住了这一刀。


“当”的一声响,刀断了。


断刀轻轻一划,轻轻的沿着李盾自己刚才在胸膛上砍出来的白印子划去,鲜血立刻从他胸膛中泉水般涌出。


“你用力砍也砍不伤,可是我轻轻一划就划破了。”史天王悠悠然的说:“你说这公道不公道?”


“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天下本来就没有什么绝对公道的事。”另一位史天王说:“你还想要什么公道么?”


李盾面如死灰,一步步往后退,退到第五步时,他手里剩下的半截断刀,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心脏。


金震甲却是活着走的。


“你带来的礼物我收下,你求我的事也可以做到。”史天王说:“你的大哥金震天虽然是我的旧交,心里却一直看不起我。我也知道,这次你肯来求我,我高兴得很。”


他这么说,另外六位史天王也同样露出了很愉快的表情。


闽南武林中家世最显赫的金家二公子居然也来求他了,这好像是件让他觉得很有面子的事。


横行七海的史天王竟似对别人的家世很注重,这大概也就是他为什么一定要娶到位公主的原因。


胡开树立刻看出了这一点。


他也是世家子,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江湖中的名侠,他自己的名气也不小。


“在下胡开树,先祖古月叟;先父胡星,久居幽州,这次特地备了份重礼,专程来拜见史将军。”


史天王居然笑了。


“我知道,你用不着把你的家谱背出来,你的事我全都知道。”这位史天王箕踞在一张短榻上:“你带来的礼物我也已看到。”


“史将军是不是肯赏脸收下!”


“我当然要收下。”史天王大笑:“那么贵重的一份礼,要是有人不收,那个人岂非该打屁股?”


胡开树也笑了,史天王忽然又问他。


“你看见那条船没有?就是我们刚才坐来的那条船。”


“我看见了。”


“那是条好船。”史天王声音中充满了赞赏和欣慰:“我可以保证,那条船远比它外表看起来还要好得多,不但轻巧快速,而且可以经得起大风大浪,船上的水和粮食也很充足,我还可以派两个经验最丰富的好手给你。”


“给我?”胡开树已经觉得有点奇怪了:“为什么要给我?”


“你想不想活着回幽州?”


“想。”


“那么你就只有坐那条船回去。”史天王说:“只要你能活着上了那条船,你就可以活着回去了。”


“大帅答应我的那件事呢?”


“什么事?我答应过你什么事?”史天王沉下了脸:“我只不过答应你,给你一个面子,收下你那份礼而已。”


胡开树笑不出来了。


史天王却又大笑:“胡开树,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会替你做这种不仁不义出卖朋友的事?我要做这种事,也只有为了我自己,怎么会为了你这么样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虎踞在短榻上的史天王忽然猛虎般大喝:“你还不快滚!”


胡开树是慢慢的退出去的。


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多么快,也快不过史天王和白云生。


他从这间已经有了血腥味的大屋退入阳光下。阳光灿烂,海水湛蓝。


老太太和小媳妇仍在一针针一线线的修补着她们丈夫兄弟子孙的破衣裳和破渔网,赤着膊的孩子们仍在她们旁边的沙滩上玩着五颜六色的贝壳。


整理渔船的两个年轻人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溜到什么地方去干什么去了。


木屋里的史天王和一直守护在史天王身旁的白云生都依旧留在木屋里,并没有追赶阻拦他的意思。


胡开树的精神又振起。


——只要你能活着上得了那条船,你就能活着回去。


这件事并不难。


那条船依旧泊在浅滩上,距离他最多也只不过有二三十丈而已。


在这段距离中,已经没有什么人能阻拦他。这种机会他怎么会错过?


早潮已退去很久,海滩上的沙子已经被晒干了,用脚踩一踩,已经很有力量。


胡开树的脚用力一蹬,左脚用脚跟,右脚用脚尖,两股力量一配合,身子已凌空掠起。以他的轻功,只要三五个起落,就到了那条船上了。


想不到就在他身子刚掠起来,忽然有一大片五颜六色的贝壳暴雨般打了过来。


贝壳是从那些赤着膊的小孩子手里打出来的,带起的急风破空声却好像是从机簧弩匣中打出来的利箭一样。


胡开树的力还没有使尽,凌空翻腾,借力使力,又翻了个身。


就在他翻身的时候,天色仿佛忽然暗了,仿佛忽然有一片乌云掩住了阳光。


天空澄蓝,一碧如洗,哪里有乌云?掩住他眼前阳光的,只不过是一片渔网。


好大的一大片渔网。


渔网是从那些老太太、小媳妇手里撒出来的,就好像真的是一大片乌云,胡开树前后左右的退路都已在这片乌云的笼罩下。


他的力已尽了。


他已经完全没有闪避招架抵抗的力量,那条近在眼前的渔船,已经变得远在天涯。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道闪电飞来,刺穿了乌云,刺破了渔网。


天空澄蓝,一碧如洗,怎么会有闪电?这道闪电只不过是一柄剑的剑光。


好亮的剑光,好快的剑!


剑是从司徒平手里刺出来的,一直都静静的坐在那里的司徒平。


他静坐的时候静如大地,他一出手,他的剑就变得快如闪电。


谁也想不到他会忽然出手,胡开树也想不到。


渔网穿破,胡开树穿出,远在天涯的渔船又近在眼前。


可是司徒平也忽然出现在他眼前,一张白脸,一双冷眼,一柄利剑。


生死就在呼吸间,胡开树能对他说什么?最多也只不过能说一个字:“谢。”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这个字居然说错了。因为就在他说出这个字的时候,以一双冷眼看着他的司徒平,已一剑洞穿了他的心脏。


司徒平又坐下,安安静静的坐在他刚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惜谁也不能否认已经有事情发生过了,而且是件谁都无法了解、也不能解释的事。


——他救了胡开树,为什么又要将胡开树刺杀于剑下?


“司徒平。”


这位史天王一直像是木头人一样站在这间木屋最远的一个角落里,从这个角落里,不但可以看到屋子里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动作,也可以看到海洋。


“你就是后起这一代剑客中,被人称为第一高手的司徒平?”


“不能算是第一,但也不能算是第二。”司徒平说:“第一与第二间的分别,也只不过在刹那毫厘间而已。”


“说的好。”


“我说得不好,我说的是实话。”


“你是来投靠我的?”


“我投靠的不是你,是海。”


“海比我更冷酷无情。”


“我知道。”司徒平说:“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海无情,海上的风云瞬息万变,就好像剑一样。”司徒平说:“只有在海上,我的剑法才能有精进。”


“你的想法不错,可是你刚才却做错了。”史天王淡淡的说:“一个人如果死了,他的剑法就再也无法精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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