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作者: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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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武侠·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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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7-08-31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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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6406字

这一声叹息也正是无比的苍凉,无比的萧索。


只见一缕孤烟,自那六角山亭中袅娜飞出,瞬即四散。缥缈的烟雾中,凄凉的山亭里,正有个羽衣高冠的白发老者,在独坐烹茶,他的寂寞,看来也正和那在绝巅高塔旁盘旋着的孤鹰一样。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老先生昔年莫非也是在此间烹茶品剑的盛会中人么?”


那老者又长长叹息一声,道:“不错,只可惜故人们多已仙去,只剩下老朽百病之身,还在人间流浪,再想找一个能伴我在此烹茶试剑的人,亦不可得了。”


楚留香和胡铁花对望一眼,心里都不觉有些寒意。


昔年能在这里烹茶品剑的人,可说无一不是绝顶的剑客,至今若能不死,剑法无疑更出神入化。


这老者恰巧在今日旧地重游,枯坐此间,想来必非偶然,他若是在等人,那么等的是谁呢?


胡铁花忍不住道:“不知老先生尊姓大名?”


那老者并未回头,只是缓缓道:“老朽帅一帆。”


楚留香耸然道:“莫非是昔年一剑动三山,力斩过天星的‘摘星羽士’帅老前辈?”


那老者霍然站起,仰天长笑,山亭四面的秋叶,都被他的笑声震得有如雪花般地飘飘落下。


只听他长笑着道:“楚留香果然不凡,老朽新茶初沸,阁下何不进来共饮一杯。”


他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已知道来的是楚留香了,显然早巳得到了李玉函的消息,正是在这里等着楚留香的。


再看李玉函夫妇,不知何时已踪影不见。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面上却微笑道:“烹茶在下奉陪,若要试剑么,在下却……”


帅一帆霍然回首,厉声道:“却怎么?老朽人虽已老,剑却还未老哩!”


只听“呛”的一声龙吟,他掌中已多了柄碧如秋水的长剑,楚留香站在数丈外,已觉剑气逼人眉睫。


胡铁花竟忍不住脱口赞道:“好剑!”


帅一帆傲然笑道:“自然是好剑。”


他目光似乎比剑光更厉,瞪着楚留香道:“老夫此剑已有十三年未曾离鞘,今日为你而出,你也可以引以为傲了。”


楚留香长叹道:“名剑出鞘,例不空回,前辈今日莫非定要取在下项上人头么?”


帅一帆厉声道:“我辈武夫,正当死在剑下,你难道还怕死不成?”


楚留香默然半晌,道:“前辈若要赐教,在下也只有奉陪,但却要请教前辈一件事,以前辈的声望,想必不致隐瞒。”


帅一帆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在下与前辈素无怨仇,前辈却定要取在下性命,莫非是受人所托?”


帅一帆浓眉轩起,道:“不错,但对手若非楚留香,老夫还不屑动手。”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在下若还要问前辈是受谁所托,前辈想必也不肯说的,只不过前辈纵然不说,在下也能猜得出七八分。”


帅一帆道:“很好,拔出你的兵刃来动手吧!”


楚留香道:“遵命。”


短短两个字还未说完,他身形忽然冲天而起,掠到一株木叶未枯的大树上,采下了一条柔枝。


帅一帆号称“摘星”,轻功之高,自可想像,但他见到楚留香这一跃之势,仍不禁为之耸然失色。


只见楚留香将那段柔枝拗成五尺长短,枝头还留着三五片树叶,他横枝当胸,示礼道:“前辈请。”


帅一帆皱眉道:“这就是你的兵器?”


楚留香道:“正是。”


帅一帆怒道:“好轻狂的少年人,纵是李观鱼,也不敢对老夫如此轻慢无礼!”


楚留香道:“在下毫无不敬之意。”


帅一帆怒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只要运用得当,大地万物,莫不是伤人的利器,若是运用不当,纵是上古神兵,也难伤人毫发,前辈高人,怎会不解此意?”


这两句话他淡淡说来,其中却充满了逼人的锋芒。


胡铁花暗中一笑,知道这也是楚留香的战略之一,对手若是太强,楚留香就一定要先杀杀他的威风傲气。


何况,帅一帆掌中这柄剑,显然是削铁如泥的利器,楚留香若以金铁之属和他动手,也挡不了他宝剑的锋锐。


此番他以柔枝应敌,取的正是“以柔克刚”之意,就算占不了什么便宜,至少也不会吃太大的亏。


胡铁花现在才知道楚留香与人交手时的机智,确非他人能及,他几乎忍不住要劝劝帅一帆:“你何必定要和这老臭虫动手呢!‘摘星羽士’这名字并不是容易得来的,你何苦定要将之毁于一旦?”


山亭中的茶烟已散了。


帅一帆不再说话,一步步走了出来,他脚步走得极缓,才只走了两步,胡铁花却已吃了一惊。


胡铁花少年时好勇斗狠,长大后脾气也没有改很多,平生与人动手打架,简直跟吃家常便饭一样。


这十年下来,也可说什么样的对手都遇见过,其中自然也有一些剑法有独到处的剑术名家。


这些人剑法有的轻灵,有的辛捷,有的狠辣,但无论什么人,也都要等到剑式刺出后,才能给别人威胁。


可是此刻这“摘星羽士”帅一帆,他非但长剑还未出手,甚至连人都还没有走出来,胡铁花就已隐隐觉出他剑气的逼人了——他整个人都像是已被磨炼成一把刀子,全身都散发出逼人的杀气。


胡铁花身在局外,已有这样感觉,何况楚留香?


谁也想不到这羽衣高冠,飘然有出尘之感的老者,竟能在刹那之间,变得如此地锋利可怕。


山风吹过,将他的衣衫吹得猎猎飞舞,他的脚步也始终不停地向外走,但别人竟似觉不出他身子在动。


只因他已将全身的精神气力,都化为一股剑气,别人只能觉出他剑气的逼人,已忘了他自身的存在。


他的人已和剑气融而为一,充沛在天地间,所以他动的时候,也似不动,不动的时候,也似在动。


胡铁花终于也发现这种前辈名剑客的气魄,实非他人所能想像,他本想劝劝帅一帆的,现在却开始为楚留香担心了。


他自己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能将这股剑气击破。


山风虽然很强劲,但整个天地都似已凝结。


胡铁花只觉汗珠一滴滴沁了出来,天地万物都像是已静止不动了,就连时间都似已完全停顿。


他只觉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扼住他的脖子。


他已透不过气来。


他无法想像楚留香此刻的感觉多么难受,但是,就在这时——楚留香的身形突又一飞冲天。


谁也想不到他在这么大的压力下还能冲天飞起,谁也想不到他这一跃之势,竟如身化箭矢。


帅一帆仍如磐石般坚凝不动,只是掌中剑已一寸寸抬起,剑上似乎带着有千万斤的重物,看来说不出的沉滞。


但胡铁花却已看出他剑式正是配合着楚留香身形的变化,楚留香身形纵然夭矫如龙,他剑尖却始终不离楚留香方寸之间,无论楚留香从什么方位落下,都逃不开他这柄剑之一刺。


楚留香终于已落了下来。


他上冲之势如箭矢破空,一飞冲天,下落之势却如神龙夭矫,盘旋飞舞,变化万千,不可方物。


帅一帆掌中剑也蓄势待发。


就在这时,楚留香手里的柔枝忽然划了个圆弧,枝头的几片树叶,却忽然离枝向帅一帆射出。


帅一帆长啸一声,长剑已化为一片光幕。


胡铁花只见剑光已将楚留香吞没,那几片树叶竟已被这凌厉的剑气所粉碎,消灭得无影无踪。


然后,剑气顿消,帅一帆掌中剑已垂落,面上木无表情,全身的肌肉都像是已在这一刹那中僵硬。


他本来若是把刀,现在就已变为木刀,已变得黯淡无光,他的锋芒与杀气,也已无影无踪。


再看楚留香却已落到他面前一丈外,他掌中的柔枝,已变得光秃秃的,竞连树皮都已被剑气剥光了。


胡铁花既不知道楚留香是怎么样自剑气包围中冲出来的,也不知道这两人究竟是谁胜谁负。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留香躬身为礼,道:“前辈剑法精妙,实为在下生平仅见。”


帅一帆茫然望了一眼,喃喃道:“很好,很好,很好……”


他一连说了三句,长剑忽然化为飞虹,在苍茫的暮色中闪了闪,便流星般摇曳着向剑池中落了下去。


过了半晌,才听得“噗通”一响。


于是剑池中又多了柄绝世的名剑。


帅一帆茫然望着远方,全身都已虚脱,他的生命与灵魂都似已随着这柄剑落入剑池中。


楚留香面上不禁露出黯然之色,长叹道:“在下取巧,虽侥幸逃脱前辈剑下,但也未能取胜,前辈何苦……”


帅一帆厉声道:“你不必说了!”


楚留香道:“是。”


帅一帆目光凝注着他,良久良久,也没有再说一个字,忽然转过身,大步向山下行去。


楚留香目送着他身形远去,长叹道:“前辈风范,果然不同……”


他话声很轻,但帅一帆忽又回过头,望着他,像是要说什么。


楚留香躬身道:“前辈还有吩咐?”


帅一帆默然半晌,终于也长长叹息一声,道:“胜而不骄,谦恭有礼,后辈如你,又岂是前辈能及?”


楚留香道:“多承前辈赞许,在下却不敢言胜。”


帅一帆又望了他许久,忽然道:“你和李观鱼究竟有何仇恨?”


楚留香道:“在下与李老前辈素昧平生,仇恨两字,更是无从说起。”


帅一帆目中透出诧异之色,道:“既是如此,李观鱼为何要杀你?”


楚留香苦笑道:“在下不知道,李老前辈难道也未曾说起么?”


帅一帆仰天长叹,道:“李观鱼昔年曾有恩于我,只要他信符所至,纵然要我割下自己头颅,我也在所不辞,你明白么?”


楚留香道:“在下明白。”


帅一帆道:“很好,很好,很好……”


他又将这句话说了三遍,身形在暮色中一闪,便已不见。


楚留香摇头长叹道:“此人果然不愧为英雄,只可惜这样的人,在江湖中已经越来越少了。”


胡铁花这才松了口气,忍不住问道:“他最后的一句话,究竟有什么含意?你真的明白了么?”


楚留香叹道:“他这是在告诉我,他为了要报李观鱼之恩,就算要他性命也在所不惜,所以他虽然并不知道李观鱼为何要杀我,还是来动手了。”


胡铁花皱眉道:“如此说来,他真是受李观鱼所托而来的了?”


楚留香道:“当然。”


胡铁花道:“但李观鱼究竟为何要杀你呢?”


楚留香黯然道:“一个老人为了他的子媳,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胡铁花默然半晌,忽又笑道:“你方才是怎么样胜他的?我非但没看出来,连想都想不出。”


楚留香叹道:“此人剑法实已登峰造极,已将有形之剑,化为无形之气,我全身都已被他笼罩,几乎连气都已透不出。”


胡铁花道:“连我都透不过气来了,何况你?”


楚留香道:“我若不先设法冲出他的剑气,就只有任凭他宰割,所以我也只有冒一冒险了,乘他换气时,忽然跃起。”


他苦笑着接道:“你总该知道,对付帅一帆这样的高手,这不但是在冒险,简直和送死差不多。”


胡铁花道:“是呀!这种凌空飞击的招数,只有在以强搏弱时才能用的,因为只要一击不中,就要自陷绝境,所以我看你使出这种招式来,也吓了一跳。”


楚留香道:“我身形凌空后,更看出他剑气凝练,实是无懈可击,所以我只有先以树枝上的叶子,来诱发他的剑气。”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道:“这道理我就不懂了。”


楚留香道:“那时他剑气已完全发挥,正如弓已引满,箭在弦上,只要轻轻一触,弦上的箭便不得不发。”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我所用的就是这道理。”


胡铁花直着眼道:“什么道理?我还是不懂。”


楚留香道:“我将树叶以内力逼出,触及他的剑气,他剑气本已饱涨,只要被外物触及,就立刻要发作。”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剑气一发,便不可收拾,非但那几片树叶要被完全毁灭,就是整个一个人,只怕也要被辗得粉碎。”


胡铁花骇然道:“好厉害。”


楚留香道:“但剑气被引发后,就有了空隙。”


胡铁花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他力量已集中在那几点上,别的地方自然就难免要露出空隙,所以我就乘隙以树枝在他头上轻轻一点。”


他长笑着接道:“但饶是如此,我还是被那剑气反激过来,震得飞了出去。”


胡铁花擦了擦汗,展颜笑道:“可是无论如何,你还是一招就胜了他。”


楚留香苦笑道:“这一招看来虽轻松,其实却比千万招还要艰苦,何况,我那树枝虽点着了他,却绝对无法伤得了他,他本来不必认输的。”


胡铁花动容道:“如此说来,他那时若不认输,再乘势追击,你岂非就完蛋了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那倒也未必。”


胡铁花道:“为什么又未必了呢?”


楚留香道:“只因我这一着,已将他剑气破去,他若想再将剑气凝练,我也不会给他机会了,所以他若再追击,只有凭招式和我动手。”


胡铁花道:“你怎知他招式就胜不了你?”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若论招式之精,普天之下,只怕至今还无一人能胜得过石观音的。”


胡铁花眨了眨眼,忽又问道:“若要帅一帆和石观音交手呢?”


楚留香道:“石观音必胜无疑。”


胡铁花道:“何以见得?”


楚留香道:“因为帅一帆还是未能将剑气练得出神入化,收放自如,也未能将剑气融入剑的招式变化中。”


胡铁花道:“他若能将剑气融入剑招中呢?”


楚留香道:“那就无敌于天下了!”


◆《铁血传奇之画眉鸟》第十回奇异夫妻◆


胡铁花笑道:“我但愿世上有这么样一个人,让你也吃吃苦头,你总是打胜仗,若不败一次,只怕武功永远也不能登峰造极的。”


他这本是句开玩笑的话,谁知楚留香却肃然道:“正是如此,这正是武功中至深至妙的道理,只可惜我生来喜欢冒险,遇见高手时,情不自禁总要使出险招,只要出手一败,就必死无疑,所以我虽然知道这道理,却还是想行险侥幸以求胜。”


胡铁花见他说得如此郑重,反而怔了怔,道:“你也并非只想求胜,而是你若不行险,也必死无疑,只因你虽不杀别人,别人却要杀你。”


楚留香叹道:“所以我迟早总有一天,要死在别人手上的。”


胡铁花笑道:“你放心,能杀你的人,到现在只怕还未生出来哩!”


暮色越来越浓,秋意也越来越浓。


他们在暮色中登山,经过了鸳鸯桥、孝子墓、断梁殿、憨憨泉、试剑石、二仙亭、仙人洞……


但他们却找不到直上“拥翠山庄”的途径。胡铁花几乎已忍不住要怀疑这“拥翠山庄”是否在虎丘山上了。


白杨萧萧,秋声一片,宿草没径,秋色满天。


胡铁花皱眉道:“你也没去过那拥翠山庄么?”


楚留香道:“没有,我只听说这拥翠山庄怀抱远山,遥望太湖,沙鸟风帆,烟云竹树,乃是全山风物最美之处。”


胡铁花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发现远处挑起了一盏红灯,随风摇曳,似乎在山巅最高处。


胡铁花皱眉道:“这又是什么花样?”


楚留香道:“我们好歹也得去瞧瞧。”


两人展开身形,掠了上去,只见巨塔巍峨,矗立在晚风中,塔高七层,每一层都有飞檐斜出。


那一盏红灯,就正正挂在塔檐上,但四下凄凄冷冷,但见白杨株株,却瞧不见有人的影子。


这灯笼是谁挂在这里的?为的是什么?


灯光如血。


血红的灯光中,石塔上竟还写着一行字。但却写在石塔的最上层,从下面望上去,根本就瞧不清楚。


胡铁花皱眉道:“你眼睛比我好,你看不看得清那写的是什么?”


楚留香似在思索,只摇了摇头。


胡铁花道:“我上去瞧瞧。”


他身子刚要跃起,就被楚留香一把拉住。


胡铁花道:“我也知道这必定又是他们的诡计,但若不上去瞧瞧,心里更难受。”


楚留香道:“我去。”


他也不与胡铁花争论,身形已掠起,他自也知道这必定又是个陷阱,是以行动丝毫不敢大意。


只见他身子轻轻落在第六层塔檐上,终于看清了上面写的字——写的赫然竟是:“楚留香毕命于此。”


这七个字他一眼便已扫过,心里虽有些吃惊,但却丝毫不乱,再也不瞧第二眼,便待跃下。


谁知就在这时,塔顶上忽然撒下一片巨网来。


胡铁花一直在仰首而望,只见这片网光芒闪动,似乎是以金丝铁织成的,虽然极轻极软,来势却极快。


眼见楚留香就要被这张网包住,胡铁花不禁惊呼道:“小心!”


喝声中,楚留香身子已猛然下坠,巨网的落势虽急,楚留香的下坠之势却更快,胡铁花刚松了口气。


谁知第五层石塔中,忽然闪电般飞出一根银光,竟是柄极少见的外门兵刃“钵镰枪”,枪尖直勾楚留香的双膝。


楚留香大惊之下,身法仍不乱,骤然出手,在第五层塔檐上一拍,身子已跟着倒翻而起。


但这么样一来,他虽避开了钵镰枪,却再也躲不过那张巨网,整个人都被巨网包住,翻滚着落了下来。


那柄钵镰枪再乘势一勾,便将巨网挑起,于是楚留香就被吊在半空中,纵然用尽全力,也挣扎不脱,那网丝竟一根根勒入他肉里。


胡铁花和楚留香并肩作战,一生也不知面对过多少危机,但却也从未见过如此诡秘的兵刃,如此诡秘的出手。


他应变本极快,此番竟还不及这变化发生之快,他甚至没有看清楚楚留香是怎么落入网里的。


只见银光闪动不息,楚留香已被吊起。


胡铁花一探手,拔出靴筒中的短刀,身子已乘势跃起,刀光化做一道飞刃,向那张巨网割去。


但楚留香在网中大喝道:“快退下去,这两人不可力敌……”


喝声未了,塔顶上已飞鸟般,坠下一个人来。


夜色中虽然看不清他模样,但已可看出他身形之高大,竟像是个上古洪荒时代的巨人一般。


胡铁花只觉眼前一暗,仿佛整个一座石塔都已向他压了下来,他无论向哪方闪避,都在这团黑影笼罩之下。


若是换了泛泛之辈,此刻惊惶之下,身子必定要向下面逃避,那就万万逃不过这势如泰山压顶之一击。


但胡铁花究竟不是等闲,身子非但没有向下滑,反而连人带刀,一齐迎着黑影向上撞了过去。


这种存心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拼命招式,本为高手不屑,但有时却的确能扭转逆势,抢得先机。


只因对方既已稳操胜算,自然不愿再和他拼命,可是无论谁要在这快如白驹过隙的一刹那间改变招式,都不是件容易事。


谁知道这黑影人虽是个庞然大物,身法却灵巧已极,忽然间身形一转,已凭空滑开了四五尺。


也就在这刹那之间,那柄钵镰枪忽然缩了回去,被吊在半空的楚留香,就连人带网一齐掉了下来。


楚留香往下落,胡铁花往上撞,眼见胡铁花非但人要撞到楚留香身上,刀也要戳进楚留香的胸膛。


他这一撞用尽全力,再也收势不及了。只有骤然将全身真气全都发出,他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伤了楚留香。


只听“砰”的一声,楚留香整个人都撞上了胡铁花。


这时胡铁花全身已无丝毫气力,被这么样一撞,只撞得他脑袋发昏,乱冒金星,竟被撞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他只觉楚留香已压在他身上。


对方简直连一招都没有出手,他就已被击倒。


过了半晌,只听一人格格笑道:“别人都说这两人是如何如何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这人说话的声音又尖又细又快,就像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但每个字说出来,远处都能传送出去,内力之强沛,至少也得有几十年的纯功夫。


另一人缓缓道:“江湖中多的是徒有虚名之辈,这两人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这人说话的声音,却如洪钟大吕一般,而且缓慢已极,他说一句话,另外那人至少可以说三句。


胡铁花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张开眼睛一看,就瞧见面前已并肩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


矮的这人就算踮起脚尖,也未必能够得着高的那人肩头,身子也又瘦又干,头上却戴着顶车轮般的大草帽。


就像是半截筷子上顶着个菜碟似的,整个人都笼罩在这草帽的阴影下,根本瞧不见他的面目。


高的那人却是眼如铜铃,腰大十围,满头乱发,松松的挽了个髻,看来就像是山神庙里的丈二金刚。


这两人的衣服本都十分华贵,剪裁也显然是上等手工,但一穿在他们身上,就变得不成样子。


矮的这人好好一件水湖缎衫上,到处都是油渍,明明是第一粒扣子,他却扣到第三个钮洞里。


高的那人一件袍子竟是水红色的,而且至少小了三号,短了两尺,穿在身上,就像是偷来的。


这么样两个人,竟有那么高明的功夫,胡铁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大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


他话未说完,那矮子已叫了起来,道:“你连我都不认得么?”


胡铁花冷笑道:“堂堂的胡铁花胡大侠,怎会认得你们这样的人?”


那矮子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这小子在江湖中混了这么多年,竟完全是白混的,竟连我老人家他都不认识。”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将头上那顶大草帽摘了下来,道:“你再看看我是谁?”


胡铁花这才发现,这人头上光秃秃的连一根头发都没有,而且一个头至少比别人要大一半。


这又像在半截筷子上插着个馒头,胡铁花若非全身发麻,此刻真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那矮子道:“现在你还未看出我老人家是谁么?”


胡铁花道:“我只不过已看出你是个秃子而已,这也没什么稀奇。”


那矮子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道:“秃子就没有什么?”


胡铁花怔了一怔,道:“没有什么?……自然是没有头发。”


那矮子道:“没有头发,就是‘无发’,对不对?”


胡铁花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啰嗦的人,简直懒得理他了。


这矮子已又将那顶大草帽戴在头上,抬起头来,笑嘻嘻地道:“天在哪里,天怎么不见了?”


他戴了顶这么大的草帽,的确再也瞧不见天,胡铁花又忍不住要笑,但转念一想,脸上的肉忽然全都僵住。


那矮子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我老人家是谁了吧?”


胡铁花嗄声道:“你……莫非就是‘无法无天’屠狗翁?”


那矮子拍手大笑道:“你小子总算还有点见识,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他又伸手向那巨人一指,道:“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屠狗翁和杜渔婆素来秤不离锤,锤不离秤,我怎么会不知道?”


屠狗翁大笑道:“不错,这就是我的老婆:‘天罗地网’杜渔婆,我老人家虽然无法无天,但一进了她的天罗地网,就再也翻不了身。”


这巨灵神般的庞然大物,竟是个女人,已令人不可思议了,她竟会是这株儒的老婆,更令人要笑破肚子。


可是胡铁花却已笑不出来了。


只因他知道这两人模样滑稽,却是百年来武林最负盛名,武功也最高的四对夫妻之一。


这两人非但用的都是江湖中极罕见的外门兵刃,而且武功诡异,行事难测,从来没有人知道这夫妻两人的师承,也永远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有时这两人就会像一阵风似的,突然消失,二三十年都听不到他们的消息,更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


但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宁可得罪天王老子,也不能得罪这夫妇两人,无论谁若得罪了他们,就休想再过一天好日子。


只见屠狗翁还在哈哈大笑,笑得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但杜渔婆瞪了他一眼后,他就立刻再也不敢笑一声。


她不瞪眼睛还好,这一瞪眼,一生气,全身的衣服都像是要胀裂了,胡铁花也不懂她为何要穿这么小的衣服。


却不知大脚的女人一定都喜欢穿小鞋子,胖的女人也一定喜欢穿小衣服,高的女人若嫁了个矮丈夫,更恨不得将自己的腿锯掉一截——腿既不能锯,将衣服做短二尺,心里也是舒服的。


胡铁花忽然冷笑道:“别人都说屠狗翁夫妻如何如何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屠狗翁道:“我老人家连手都没有动,你已经躺下了,难道还不服气?”


胡铁花厉声道:“你若敢和我光明正大的动手,能胜得了我一招半式,我自然没有话说,但用这样的诡计伤人,却算不了英雄。”


屠狗翁大笑道:“你说的这就是外行话了,两人动手,只要能将对方打得躺下,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是本事,我老人家若能放个屁就将你熏死,你更该服气才是。”


胡铁花竟被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忽然发觉,此刻非但自己全身发麻,压在他身上的楚留香,更是连动都没有动,像是连气都没有了。


他大骇之下,失声道:“老……老楚,你为什么不说话?你难道……”


屠狗翁格格笑道:“你说的这又是外行话了,你难道未瞧见,我老人家方才将枪抽出来的时候,已顺手打了他两处穴道?”


他笑着走了过来,又道:“这也许是我老人家方才出手太快了,所以你没有瞧清楚,现在……”


他话还没有说完,人刚走到楚留香面前,忽然间,楚留香的一双手竟闪电般自网眼里伸了出来。


屠狗翁显然做梦也未想到有此一着,大惊之下,一双腿已被楚留香抓住,顺手一抖,他的人也躺了下来。


杜渔婆怒吼一声,飞扑而起。


只听楚留香叱道:“站住,否则你的老公就没有命了。”


杜渔婆果然不敢再往前走一步,目光中充满了关切焦急之色,显见她对这矮小的丈夫,实是情深爱重。


屠狗翁已破口大骂道:“小杂种,用这种手段,算不得英雄!”


楚留香笑道:“两人动手,只要能将对方打得躺下,就是本事……这话是你自己方才说的,你现在难道就忘了么?”


屠狗翁怔了怔,胡铁花已忍不住大笑,道:“妙极妙极,这就叫自搬砖头自砸脚,自己放屁自己嗅。”


谁知屠狗翁也大笑起来,道:“好好好,楚留香果然有两下子,难怪别人怕你。”


楚留香道:“岂敢岂敢。”


屠狗翁道:“但有件事我实在不明白,我方才明明点了你的穴道,算准你在一个对时中连屁都放不出的,你怎么忽然能动手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你点了我穴道时,我身子已落了下去。”


屠狗翁截口道:“你非但立刻就掉了下去,而且立刻就撞上了这姓胡的小子,哪里有机会能行功运气,自己解开穴道?”


楚留香道:“在下还没有那种行功运气,自解穴道的绝顶功夫,阁下未免过奖了。”


屠狗翁道:“那么你用的是什么法子?”


楚留香道:“任何人在穴道被点后的一刹那间,都还能动一动的,是么?”


屠狗翁道:“不错,因为那时他穴道虽已被封死,但身子里还有一丝残余的真气流动,但这也只不过能动一下而已。”


楚留香道:“动一下子就已足够了。”


屠狗翁眼睛一亮,失声道:“我明白了,那时你知道自己“气血海穴”被点,就立刻将身子动了动,让这姓胡的小子撞开了这两处穴道。”


楚留香微笑道:“正是如此。”


胡铁花听得又惊又喜,又大笑道:“你这老头子总算还有些见识,真是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屠狗翁叹了口气,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果然是个鬼灵精,想不到我老人家活了六七十岁,今天竟栽在你这毛头小伙子手里。”


杜渔婆眼睛始终瞪着楚留香,嗄声道:“现在你想怎么样?”


这时胡铁花已自楚留香身子下爬了起来,而且已经解开了那面巨网。


杜渔婆也只有眼睁睁的瞧着。


楚留香长身而起,缓缓道:“两位和在下有什么冤仇么?”


杜渔婆立刻道:“没有。”


楚留香笑了笑,道:“两位既然和在下素无冤仇,为何要对在下如此?”


杜渔婆默然半晌,长叹道:“我夫妻做事素来恩怨分明,本无伤你之意,只不过……”


楚留香接口道:“只不过两位昔年曾受过李观鱼的恩,所以要将我捉住,送到‘拥翠山庄’去,是么?”


杜渔婆还未说话,屠狗翁已大笑道:“不错,我老人家本来是想将你们两个小娃儿送去做人情,所以你现在若要杀我,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若不想杀你呢?”


屠狗翁道:“我劝你还是杀了我好,我这人气量最窄,今日既然栽在你手里,你就算放了我,以后说不定我还是会来找你麻烦的。”


杜渔婆变色道:“你……你这是在劝别人杀你么?”


屠狗翁笑道:“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做男人已经做腻了,早死早投胎,下辈子一定投胎做个女人,再嫁给你,让你也尝尝做丈夫的滋味,这样我们两个人才算扯平。”


杜渔婆脸色气得铁青,嘶声道:“你真敢对我如此说话?”


屠狗翁道:“一个人若是反正都要死了,还有什么话不敢说的?”


胡铁花忍不住道:“楚留香若是将你放了呢?”


屠狗翁道:“他为什么要放我?”


胡铁花道:“他为什么不能放你?”


屠狗翁道:“我那样对付他,他若还会放了我,他就是个疯子。”


胡铁花笑道:“他并不是疯子,只不过是个君子而已,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以为他会杀你。”


屠狗翁怔了怔,道:“他若不杀我,那就真的糟了。”


◆《铁血传奇之画眉鸟》第十一回剑道新论◆


屠狗翁夫妻已走了,红灯却还悬挂在那里,雾已笼罩着山巅,乳白色的浓雾在红灯映照下,看来就像是一片飞溅出的血花。


但四面仍是无边的黑暗,仍然和楚留香他们来的时候一样,胡铁花凝望着远方,像是还想找出那夫妇两人的去向。


但这一双奇异的夫妇已像风一般消失了,从此以后,胡铁花也许再也看不到他们,再也听不到他们的消息。


胡铁花终于回头向楚留香一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放了他们,我猜的果然不错。”


楚留香悠然道:“你若是我,你难道会杀了他吗?”


胡铁花笑道:“我自然不会,我绝不会杀一个怕老婆的人,因为怕老婆的大多都不会是坏人。”


楚留香道:“为什么?”


胡铁花道:“一个人若连自己的老婆都怕,他怎么还会有胆子做别的坏事?”


他拍着楚留香的肩头,笑道:“你放了那屠狗翁时,你可看到他的脸色么?我看到了,我简直从来也没有见过比他那时更难看的脸色,他好像真的宁可被你杀死,也不愿跟他老婆回去,他回去之后会受什么样的罪,我简直不敢想像。”


楚留香笑道:“你认为他是在受罪,他自己也许却认为是种享受。”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享受?跪算盘、顶夜壶,也能算是享受?”


楚留香道:“为什么不能算是享受?杜渔婆会要你顶夜壶么?”


胡铁花叫道:“当然不会。”


楚留香道:“这就对了,杜渔婆绝不会要你顶夜壶,只因她不喜欢你。”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她要屠狗翁顶夜壶,就为的是她喜欢他?”


楚留香正色道:“不错,这就叫爱之深,责之切。”


胡铁花抱着头呻吟了一声,道:“假如每个女人都像她这样的爱法,我倒不如去做和尚的好。”


楚留香叹道:“这因为你根本不懂得他们夫妇间的情感。”


胡铁花道:“你懂得?”


楚留香道:“你以为屠狗翁真的很怕杜渔婆?”


胡铁花道:“当然。”


楚留香道:“那么我问你,他为什么要怕她?你难道看不出屠狗翁的武功要比杜渔婆高得多么?”


胡铁花怔了怔,喃喃道:“是呀!杜渔婆的身法虽奇诡,但屠狗翁的内力却更深厚,两人若打起来,杜渔婆一定不是屠狗翁的敌手,屠狗翁为什么怕她呢?”


楚留香道:“告诉你,这就因为屠狗翁也很爱他老婆,一个男人若不爱他的老婆,就绝不会怕她的,这就叫因爱而生畏。”


胡铁花摇头道:“不通不通,你这道理简直不通。”


楚留香笑道:“你娶了老婆之后,就知道我这道理通不通了。”


两人方才出生入死,几乎就被人家送了终,楚留香虽以他的机智又打了次胜仗,但以后仍是艰险重重。


李玉函夫妇既能找得出帅一帆和屠狗翁这样的高手来对付楚留香,也就能找得到更厉害的。


楚留香虽然击退了帅一帆和屠狗翁夫妇,但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究竟还能再打多少次胜仗?


何况,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和黑珍珠还在对方掌握之中,这就好像一个人的咽喉已被对方扼住。


这简直令楚留香连气都透不过来。


在这种艰苦危险的情况下,他们两人却讨论起“怕老婆”的问题来了,别人听了,一定要以为他们有什么毛病。


其实他们就正因为知道未来的艰险尚多,所以此刻才尽量使自己的神经松弛,才好去对付更大的危机。


一个人的神经若是太紧张了,就像是一根被绷得太紧的琴弦,只要被人轻轻一碰,就会断的。


过了半晌,胡铁花忽又笑道:“杜渔婆就算拧着屠狗翁的耳朵走,甚至提着他的脚在地上拖,我都不会奇怪的,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她会将屠狗翁装在渔网里带走。”


楚留香道:“所以屠狗翁自己也说‘无法无天’一进了‘天罗地网’,就一辈子再也休想翻得了身了。”


胡铁花摇着头笑道:“无论如何,这实在是对很奇怪的夫妇,也实在有趣得很。”


楚留香叹了口气,深深道:“但在我看来,李玉函和柳无眉那对夫妇,却比他们还要有趣得多。”


深邃的厅堂,一重又一重。


一重又一重竹帘深垂,将十丈红尘全都隔绝在帘外,却将满山秋色全都深深的藏在厅堂中。


竹帘间有燕子盘旋梁上,昔日王谢堂前燕,今日莫非已飞来此家院?案头的钟鼎,莫非是金谷故物?


一抹朝阳,满地花荫,帘外鸟语啁啾,更衬得厅堂里分外宁静,三五垂髫童子,正在等着卷帘迎客。


胡铁花和楚留香就是他们的客人。


李玉函和柳无眉满面笑容,殷勤揖客。


柳无眉道:“我们走着走着,忽然瞧不见你们了,深更半夜的,找又找不着,可真是把人急得要命。”


李玉函道:“小弟正想令人去寻找二位,想不到两位已经来了,真是叫人欢喜。”


这两人居然还能做出这副样子来,胡铁花简直已快气破了肚子,楚留香却也还是声色不动,微微笑着道:“小弟们贪看山色,迷了路途,不想竟害得贤伉俪如此着急。”


李玉函笑道:“虎丘月夜,正是别有一番情趣,但若非楚兄和胡兄这样的雅人,只怕也是无法领略的。”


胡铁花忍不住道:“其实我们也没有领略到什么情趣,只不过在虎丘睡了一觉,倒做了几个很有趣的梦而已。”


柳无眉嫣然道:“胡兄原来在梦游虎丘,那一定更有趣了。”


胡铁花道:“其实我做的梦也并非真的很有趣,只不过梦见有几个人想来要我们的命而已,有趣的只是这些人竟是你们找去的。”


柳无眉笑道:“哦!那真有趣极了,只可惜我们并没有做这样的梦,否则大家一齐在梦中相遇,岂非更有趣了!”


这时他们已走入四五重竹帘,青衣垂髫的童子们,将竹帘卷起,又放下,于是他们就更远离了红尘。


胡铁花眼珠子直转,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李玉函已笑道:“两位想见的人,这就快见到了。”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再也不说一个字,无论有什么话,都只好等到见了苏蓉蓉她们之后再说。


楚留香虽仍面带微笑,但心情也已不免有些紧张。


只见青衣童子又将面前一道竹帘卷起,一阵阵淡淡的檀香,便随着卷起的竹帘飘散了出来。


香烟缭绕中,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静坐在那里。


他清瞿的面容,看来似乎很憔悴、很疲倦,目光更是说不出的呆滞,看来几乎已全无生气。


他整个人似乎已只剩下一副躯壳,没有灵魂,也没有生趣,他活着只不过是为了等死而已。


但他的面前,却有一柄光彩夺目的剑。


剑身沉碧,如一泓秋水,旁边的剑鞘上虽然缀满了珍贵的宝石,但在剑光映照下,已失尽颜色。


这老人只是痴痴的瞧着这柄剑,动也不动。他生命的光彩,似乎全只靠着这柄剑才能延续。


这难道就是年轻时叱吒风云的天下第一剑客李观鱼么?


楚留香和胡铁花不觉已怔在那里,心里既是惊奇,又是伤感——这么强的人,生命竟也如此脆弱。


那么,生命的本身,岂非就是个悲剧?


最令楚留香吃惊的,自然还是苏蓉蓉她们并不在这里,他忍不住想问,但李玉函夫妇已走上前去。


两人一齐躬身行礼,李玉函道:“孩儿有两位好友,不远千里而来,为的就是想见你老人家一面,所以孩儿就将他们带到这里来了。”


老人并没有抬头,甚至连日光都没有移动。


李玉函道:“孩儿这两位朋友,你老人家也时常提起的,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楚香帅,这位就是和楚香帅齐名的花蝴蝶。”


老人这才抬起头望了一眼,但目中仍是一片痴迷茫然,也不知是否听懂了李玉函的话。


楚留香和胡铁花黯然唏嘘,都不知该说什么。


李玉函这才转过身,赔笑着道:“家父近年来耳目也有些失聪,不周之处,还望两位恕罪。”


楚留香道:“不敢。”


胡铁花立刻接着道:“晚辈等也不敢再打扰前辈了,还是告退吧!”


他们虽然急着想见苏蓉蓉,急着想将李玉函夫妇拉到一边去问个究竟,却又不忍在这垂死的老人面前说什么失礼的话来,敬老尊贤,正是江湖侠义道的规矩,这种规矩楚留香是绝不会破坏的。


老人的嘴唇忽然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他脸上的肌肉像是已全都麻木。


“家父终年寂寞,难得有人过访,两位既然来了,又不肯多坐片刻,是以家父又觉得遗憾得很。”


楚留香和胡铁花对望了一眼,只有坐了下来。


他们虽然有力搏万军的勇气,笑傲王侯的胆色,但在这垂暮将死的老人面前,却只有俯首听命。


李玉函展颜笑道:“两位如此仁厚,家父必定感激得很。”


老人的嘴又动了动,神情仿佛有些悲哀,有些焦急。


李玉函皱眉道:“家父不知是否有什么话要对两位说……”他一面说话,一面已走到老人面前,俯首在老人嘴边。


楚留香既听不到老人的语声,也看不到老人的嘴,只能看到李玉函在不停的点首,不住恭声道:“是……是……孩儿明白。”


他回过头来时,面上也满是沉痛之色,却勉强笑道:“多年以来,家父只有一件心愿未了,今日两位恰巧来了,正可为家父了此心愿,只看两位是否肯出手相助了。”


楚留香沉住了气,微笑道:“不知前辈有何心愿未了?晚辈等若能效力,敢不从命。”


李玉函大喜道:“既是如此,小弟就先代家父向两位谢过了。”


胡铁花忍不住道:“但这也还是要看看前辈究竟有什么心愿?我们是否有能够效力之处?”


李玉函笑了笑,道:“这道理小弟自然明白。”


胡铁花也打了个哈哈,道:“我自然知道前辈绝不至于强人所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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