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作者: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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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武侠·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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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7-08-31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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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6252字

这些传说他虽然不太相信,但“妙僧”无花、南高云、石观音,甚至“水母’,阴姬都曾败在楚留香手下,这些事总不会假,无论楚留香用什么法子取胜,但胜就胜,也不是别的东西能代替的。


薛衣人对楚留香从来也没有存过丝毫轻视之心,此刻他心里甚至有些兴奋,有些紧张。


这种感觉他已多年未有了,所以他现在一定要沉得住气,直等楚留香已到了他面前,他才张开眼来。


楚留香正瞧着他微笑。


薛衣人道:“你来了。”


楚留香道:“我来了。”


薛衣人道:“你的伤好了么?”


楚留香道:“托福,好得多了。”


薛衣人道:“很好。”


他再也不多问一句话,不多说一句话,就站了起来,挥了挥手,旁边就有人捧来一柄剑。


剑很长,比江湖通用的似乎要长三寸到四寸,剑已出鞘,并没有剑穗,他的剑既非为了装饰,也非为了好看。


他的剑是为了杀人!


铁青色的剑,发着淡淡的青光,楚留香虽远在数尺之外,已可感觉到自剑上发出的森森寒意。


楚留香道:“好剑,这才是真正的利器。”


薛衣人并没有取剑,淡淡道:“你用什么兵刃?”


楚留香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四下望了一眼。


劲装佩刀的黑衣人已将后园围了起来。


楚留香道:“你不嫌这里太挤了么?”


薛衣人冷冷道:“薛某生平与人交手,从未借过别人一指之力。”


楚留香道:“我也知道他们绝不敢出手的,但他们都是你的属下,有他们在旁边,纵不出手,也令我觉得有威胁。”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一夜未睡,此刻与你交手,已失天时;这是你的花园,你对此间一木一树都熟悉得很,我在这里与你交手,又失了地利;若再失却了人和,这一战你已不必出手,我已是必败无疑的了。”


薛衣人冷冷的凝注着他,目光虽冷酷,但却已露出一丝敬重之色,这是大行家对另一大行家特有的敬意。


两人目光相对,彼此心里都已有了了解。


薛衣人忽然挥了挥手,道:“退下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入此地。”


楚留香道:“多谢。”


他面色已渐渐凝重,这“多谢”两个字中绝无丝毫讽刺之意,他一生中虽说过许多次“多谢”,但却从没有一次说得如此慎重,因为他知道薛衣人令属下退后,也是表示对他的一种敬意。


这一战纵然立分生死,这分敬意也同样值得感激。


自敌人处得到的敬意,永远比自朋友处更难能可贵,也更令人感动。


薛衣人拿起了剑。


他对这柄剑凝注了很久,才抬起头,沉声道:“取你的兵刃。”


楚留香缓缓道:“一个月前,我曾在虎丘剑池旁与帅一帆帅老前辈交手,那次我用的兵刃,只是一根柔枝。”


薛衣人冷冷的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楚留香道:“那时我已对帅老前辈说过,高手相争,取胜之道并不在利器,我以树枝迎战,非但没有吃亏,反占了便宜。”


薛衣人皱了眉,似也不懂以树枝对利剑怎会占得到便宜,可是他并没有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楚留香已接着道:“因为我以柔枝对利剑,必定会令帅老前辈的心理受到影响,以他的身份,绝不会想在兵刃上占我便宜,是以出手便有顾忌。”


薛衣人不觉点了点头。


楚留香道:“不占便宜,就是吃亏了,譬如说,我若以一招‘凤凰展翅’攻他的上方,他本该用一招“长虹经天”反撩我的兵刃,可是他想到我用的兵刃只不过是根树枝,就绝不会再用这一招了,我便在他变换招式这一刹那间,抢得先机。”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高手对敌,正如两国交兵,分寸之地,都在所必争,若是有了顾忌之心,这一战便难免要失利了。”


薛衣人目中又露出了赞许之色,淡淡道:“我并不是帅一帆。”


楚留香道:“不错,帅一帆的剑法处处不离规矩,而前辈你的剑法都是以‘取胜’为先,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正如一个以戏曲为消遣的票友,和一个以戏曲维生的伶人,他们的火候纵然相差无几,但功夫却还是有高低之别。”


薛衣人又不觉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很好。”


楚留香道:“所以,我也不准备再用树枝与前辈交手。”


薛衣人道:“你准备用什么?”


楚留香道:“我准备就用这一双手。”


薛衣人皱眉道:“你竟想以肉掌来迎战我的利剑?”


楚留香道:“前辈之剑,锋利无匹,前辈之剑法,更是锐不可当,在下无论用什么兵刃,都绝不可能抵挡,何况,前辈出手之快,更是天下无双,我就算能找到一种和这柄剑同样的利器,前辈一招出手,我还是来不及招架的。”


薛衣人目中已不觉露出欢喜得意之色,“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恭维话毕竟是人人都爱听的。


何况这些话又出自楚香帅之口。


楚留香说话时一直在留意着他面上的神色,慢慢的接着道:“所以我和前辈交手,绝不想抵挡招架,贪功急进,只想以小巧的身法闪避,手上没有兵刃,负担反而轻些,负担越轻,身法越快。”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不瞒前辈说,我若非为了不敢在前辈面前失礼,本想将身上这几件衣服都脱下来的。”


薛衣人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既是如此,你岂非已自困于‘不胜’之地?”


楚留香道:“但‘不败’便已是‘胜’,我只望能在‘不败’中再求取胜之道。”


薛衣人目光闪动,道:“你有把握不败?”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在下和水母阴姬交手时,又何尝有丝毫把握。”


薛衣人纵声而笑,笑声一发即止,厉声道:“好,你准备着闪避吧。”


楚留香早已在准备着了。


因为他开始说第一句话时,便已进入了“备战状态”,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目的,说话也是一种战略。


他知道薛衣人这一剑出手,必如雷轰电击,锐不可当。


薛衣人的剑尚未出手,他的身法已展开。


就在这时,剑光已如闪电般亮起,刹那之间,便已向楚留香的肩、胸、腰,刺出了六剑。


他的招式看来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却快得不可思议,这六剑刺出,一柄剑竟像是化为六柄剑。


幸好楚留香的身形已先展动,才堪堪避过。


但薛衣人的剑法却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六招刺过,又是六招跟着刺出,绝不给人丝毫喘气的机会。


只见剑光绵密,宛如一片光幕,绝对看不见丝毫空隙,又正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楚留香的轻功身法虽妙绝天下,但薛衣人六九五十四剑刺过,他已有五次遇着险招。


每一次剑锋都仅只堪堪擦身而过,他已能感觉出剑锋冷若冰雪,若是再慢一步,便不堪设想。


但他的眼睛却连眨都没有眨,始终跟随着薛衣人掌中的剑锋,似乎一心想看出薛衣人招式的变化,出手的方法。


薛衣人第九十六手剑刺出时,楚留香忽然轻啸一声,冲天而起,薛衣人下一剑刺出时,他已掠出了三丈开外。


等到薛衣人第一百零三手剑刺出时,他已掠上了小桥,脚步点地,又自小楼掠上了假山。


幸好这一片园林占地很广,楚留香的身法一展开,就仿如飞鸟般飞跃不停,自假山而小亭,自小亭而树梢。


他们的人已瞧不见了,只能瞧见一条灰影在前面兔起鹘落,一道闪亮的飞虹在后面如影随形的跟着。


只听“哧哧”之声不绝,满园落叶如锦。


薛衣人这才知道楚留香轻功之高,实是无人能及。


他自己本也以剑法、轻功双绝而称雄江湖。但此刻却已觉得有些吃力,尤其是他的眼睛。


人到老年时,目力自然难免衰退,他毕竟也是个人,此刻只觉园中的亭台树木仿佛也都在飞跃个不停。


一个人若是驰马穿过林,便会感觉到两旁的树木都已飞起,一根根向他迎面飞了过来。


薛衣人此刻的身法更快逾飞鸟,自然也难免有这种感觉,只不过他想楚留香也是个人,自然也不会例外。


他只觉楚留香也有眼花的时候。


楚留香这种交手的方法本非正道,但他早已说过,“不迎战,只闪避”,所以薛衣人观在也不能责备他。


只见他自两棵树之间窜了出去。


谁知两棵树之间,还有株树,三株树成三角排列,前面两株树的浓阴将后面一株掩住了。


若在平时,楚留香自然还是能瞧得见,但此时他身法实在太快,等他发现后面还有一株树时,人已向树上撞了过去。


到了这时,他收势已来不及了。


薛衣人喜出望外,一剑已刺出。


楚留香身子若是撞上树干,哪里还躲得开这一剑,何况他纵然能收势后退,也难免要被剑锋刺穿。


薛衣人也知道自己这一剑必定再也不会失手。


若是正常情况下交手,他心里也许会有怜才之意,下手时也许还不会太无情。


可是现在每件事都发生得太快,根本不会给他有丝毫思索考虑的机会,他的剑已刺了出去。


他的剑一出手,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挽回。


“哧”的,剑已刺入……


但刺入的竟不是楚留香的背脊,而是树干。


原来楚留香这一着竟是诱敌之计,他身法变化之快,简直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像。


就在他快撞上树干的那一瞬之间,他身子突然缩起,用双手抱着膝头,就地一滚,滚出了两三丈。


他听到“哧”的一声,就知道剑已刺入树干。


这是很坚实的桐柏,剑身刺入后,绝不可能应手就拔出来,那必须要花些力气,费些时间。


楚留香若在这一刹那间亮出拳脚,薛衣人未必能闪避得开,至少他一定来不及将剑拔出来。


薛衣人掌中无剑,就没有如此可怕了。


但楚留香并没有这么样做,只是远远的站在一边,静静的瞧着薛衣人,似乎还在等着他出手。


薛衣人既没有出手,也没有拔剑。


他却凝注着嵌在树干中的剑,沉默了很久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果然有你的取胜之道,果然没有败。”


他承认楚留香未败,便无异已承认楚留香胜了。


薛衣人号称“天下第一剑”,平生未遇敌手,此刻却能将胜负之事以一笑置之,这等胸襟,这种气度,确也非常人所及。


楚留香心里也不禁暗暗敬佩,肃然道:“在下虽未败,前辈也未败。”


薛衣人道:“你若未败,便可算是胜,我若不胜,就该算是败了,因为我们所用的方法不同。”


楚留香道:“在下万万不敢言‘胜’,只因在下也占了前辈的便宜。”


薛衣人又笑了笑,道:“其实我也知道,我毕竟还是上了你的当。”


他接道:“我养精蓄锐,在这里等着你,那时我无论精神体力都正在巅峰状况,正如千石之弓,引弦待发。”


楚留香道:“是以在下那时万万不敢和前辈交手。”


薛衣人道:“你先和我说话,分散我的神志,再以言词使我得意,等到我对你有了好感时,斗志也就渐渐消失。”


他淡淡笑道:“你用的正是孙子兵法上的妙策,未交战之前,先令对方的士气一而衰,再而竭,然后再以轻功消耗我的体力,最后再使出轻兵诱敌之计,剑法乃一人敌,你所用的兵法战略却为万人敌,这也难怪你战无不胜,连石观音和神水宫主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垂首笑道:“在下实是惭愧得很……”


薛衣人道:“高手对敌,正如两国交战,能以奇计制胜,方为大将之才,你又有何惭愧之处?何况,你轻功之高,我也是口服心服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前辈之胸襟气度,在下更是五体投地,在下本就没有和前辈一争长短之意,这一战实是情非得已。”


薛衣人叹道:“这实在是我错怪了你。”


他不让楚留香说话,抢着道:“现在我也已明白,你绝非那盗剑行刺的人,否则我方才一剑失手,你就万万不肯放过我的。”


楚留香道:“在下今日前来,非但是为了要向前辈解释,也为的是想观摩观摩前辈的剑法,只因我总觉得那真正刺客的剑法,出手和前辈有些相似。”


薛衣人动容道:“哦?”


楚留香道:“我迟早总免不了要和那人一战,那一战的胜负关系巨大,我万万败不得,是以我才先来观摩前辈的剑法,以作借镜。”


薛衣人道:“我也想看看那人的真面目……”


楚留香沉思着,徐徐道:“有前辈在,我想那人是万万不会现身的。”


薛衣人道:“为什么?”


楚留香沉吟不语。


薛衣人再追问道:“你难道认为那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面上已露出惊疑之色,但楚留香还是不肯正面回答他这句话,却抬起头四面观望着,像是忽然对这地方的景色发生了兴趣。


这是个很幽静的小园,林木森森,却大多是百年以上的古树,枝叶离地至少在五丈以上,藏身之处并不多,屋字和围墙都建筑得特别高,就算是一等一的轻功高手,也很难随意出入,来去自如。


有经验的夜行人,是绝不会轻易闯到这种地方来的。何况住在这里的可是天下第一剑客薛衣人。


楚留香沉吟着,道:“若换作是我,我就未必敢闯到这里来行刺,除非我早已留下了退路,而且算准了必定可以全身而退。”


他发现墙角还有个小门,四面墙上都爬满了半枯的绿藤,所以这扇门倒有一大半被湮没在藤条中,若不留意,就很难发现。


楚留香很快的走了过去,喃喃道:“难道这就是他的退路?”


薛衣人道:“这扇门平日一直是锁着的,而且已有多年未曾开启。”


门上的铁栓都已生了锈,的确像是多年未曾开启,但仔细一看,就可发现栓锁上的铁锈有很多被刮落在地上,而且痕迹很新。


楚留香从地上拾起了一片铁锈,沉吟着道:“这地方是不是经常有人打扫?”


薛衣人道:“每天都有人打扫,只不过……这两……”


楚留香笑了笑,说道:“这两天大家都忙着捉贼,自然就忘了打扫院子,所以这些铁锈才会留在这里。”


薛衣人道:“铁锈?”


楚留香道:“这扇门最近一定被人打开过,所以门栓和铁锁上的锈才会被刮下来。”


薛衣人道:“前天早上还有人打扫过院子,扫院子的老李做事一向最仔细,他打扫过的地方,连一片落叶都不会留下来。”


楚留香道:“所以这扇门一定是在老李扫过院子后才被人打开的,也许就在前天晚上。”


薛衣人动容道:“你是说……”


楚留香道:“我是说那刺客也许就是从这扇门里溜进来,再从这扇门出去的。”


薛衣人脸色更沉重,背负着双手缓缓的踱着步,沉思道:“此门久已废弃不用,知道这扇门的人并不多……”


楚留香轻轻的摸着鼻子,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薛衣人沉默了很久,才接着道:“那人身手矫健,轻功不弱,尽可高来高去,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扇门呢?”


楚留香道:“就因为谁也想不到他会从此门出入,所以他才要利用这扇门,悄然而来,全身而退。”


薛衣人道:“但现在这扇门又锁上了。”


楚留香道:“嗯。”


薛衣人道:“他逃走之后,难道还敢回来锁门?”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许他有把握能避开别人的耳目。”


薛衣人冷笑道:“难道他认为这里的人都是瞎子?”


楚留香道:“也许他有特别的法子。”


薛衣人道:“什么法子?难道他还会隐身法不成?”


楚留香不说话了,却一直在盯着门上的锁。


然后他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根很长的铁丝,在锁孔里轻轻一挑,只听“格”的一声,锁已开了。


薛衣人道:“我也知道这种锁绝对难不倒有轻验的夜行人,只不过聊备一格,以防君子。”


楚留香笑道:“只可惜这世上的君子并不多,小人却不少。”


薛衣人也发觉自己失言了,干咳了两声,抢先打开了门,道:“香帅是否想到隔壁的院子瞧瞧?”


楚留香道:“确有此意,请前辈带路。”


他似乎对这把生了锈的铁锁很有兴趣,居然趁薛衣人先走出门的时候,顺手牵羊,将这把锁藏入怀里去。


只见隔壁这院子也很幽静,房屋的建筑也差不多,只不过院中落叶未扫,窗前积尘染纸,显得有种说不出的荒凉萧索之意。


薛衣人目光扫过积尘和落叶,面上已有怒容——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来,这地方至少已有三个月未曾打扫了。


楚留香心里暗暗好笑:原来薛家庄的奴仆也和别的地方一样,功夫也只不过做在主人的眼前而已。


有风吹过,吹得满院落叶簌簌飞舞。


楚留香道:“这院子是空着的?”


薛衣人又干咳了两声,道:“这里本是我二弟笑人的居处。”


楚留香道:“现在呢?”


薛衣人道:“现在……咳咳,舍弟一向不拘小节,所以下人们才敢如此放肆。”


这句话说得很有技巧,却说明了三件事。


第一,薛笑人还是住在这里。


第二,下人们并没有将这位“薛二爷”放在心上,所以这地方才会没人打扫。


第三,他也无异说出了他们兄弟之间的情感很疏远,他若时常到这里来,下人们又怎敢偷懒?那扇门又怎会锁起?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薛二侠最近只怕也很少住在这里。”


薛衣人“哼”了一声,又叹了口气。


“哼”是表示不满,叹气却是表示惋惜。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一阵骚动,有人惊呼着道:“火……马棚起火……”


薛衣人虽然沉得住气,但目中还是射出了怒火,冷笑道:“好,好,好,前天有人来盗剑,昨天有人来行刺,今天居然有人来放火了,难道我薛衣人真的老了?”


楚留香赶紧赔笑道:“秋冬物燥,一不小心,就会有火光之灾,何况马棚里全是稻草……”


他嘴里虽这么说,其实心里明白这是谁的杰作了——“小火神”他们见到楚留香进来这么久还无消息,怎么肯在外面安安分分的等着。


薛衣人勉强笑了笑,还未说完,突然又有一阵惊呼骚动之声传了过来:“厨房也起火了……小心后院,就是那厮放的火,追。”


“小火神”放火的技术原来并不高明,还是被人发现了行踪。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只见薛衣人面上已全无半分血色,似乎想亲自出马去追那纵火的人,又不便将楚留香一个人抛下来。


往高墙上望过去,已可望见闪闪的火苗。


楚留香心念一闪,道:“前辈你只管去照料火场,在下就在这里逛逛,薛二侠说不定恰巧回来了,我还可以跟他聊聊。”


薛衣人跺了跺脚,道:“既然如此,老朽失陪片刻。”


他走了两步,突又回道:“舍弟若有什么失礼之处,香帅用不着对他客气,只管教训他就是。”


楚留香微笑着,笑得很神秘。


◆《鬼恋侠情》第十回 薛二爷的秘密◆


薛笑人住的屋子几乎和他哥哥完全一式一样,只不过窗前积尘,檐下结网,连廊上的地板都已腐朽,走上去就会“吱吱格格”的发响。


门,倒是关着的,且还用草绳在门栓上打了个结。


假如有人想进去,用十根草绳打十个结也照样拦不住,用草绳打结的意思,只不过是想知道有没有人偷偷进去过而已。


这意思楚留香自然很明白。


他眼睛闪着光,仿佛看到件很有趣的事,眼睛盯着这草绳的结,他解了很久,才打开结,推开门。


可是他并没有立刻走进去。


门还在随风摇晃着,发出阵阵刺耳的声响。


屋子里暗得很,日光被高墙、浓阴、垂檐所挡,根本照不进去。


楚留香等自己的眼睛完全适应黑暗之后,才试探着往里走,走得非常慢,而且非常小心。


难道他认为这屋子里会有什么危险不成?不错,有时“疯子”的确是很危险的,但疯子住的破屋子又会有什么危险呢?


无论谁要去找“薛宝宝”,一走进这屋子,都会认为自己走错了,因为这实在不像是男人住的地方。


屋子的角落里,放着一张很大的梳妆台,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十样中倒有九样是女子梳妆时用的。


床上、椅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每一件都是花花绿绿,五颜六色,十个女孩子只怕最多也只有一两个人敢穿这种衣裳。


住在这里的若当真是个女人,这女人也必定很有问题,何况住在这里的竟是个男人,四十多岁的男人。


这男人自然毫无疑问是个疯子。


楚留香眼神似又黯淡了下去。


他在屋子里打转着,将每样东西都拿起来瞧瞧。


他忽然发现“薛宝宝”居然是个很考究的人,用的东西都是上好的货,衣裳的质料很高贵,而且很干净。


而且这屋子里的东西虽摆得乱七八糟,其实却简直可说是一尘不染,每样东西都干净极了。


是谁在打扫屋子?


若有人替他打扫屋子,为什么没有人替他打扫院子?


楚留香的眼睛又亮了。


突然间,屋顶上“忽聿聿”一声响。


楚留香一惊,反手将一根银簪射了出去。


银簪本就在梳妆台上,他正拿在手里把玩,此刻但见银光一闪,“夺”的一声,钉入了屋顶。


屋顶上竟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耸然的声音。


原来这屋子的梁下还有层木板,看来仿佛建有阁楼,但却看不到楼梯,也看不到入口。


银簪只剩下一小截露在外面,闪闪的发着光。


楚留香身子轻飘飘的掠了上去,贴在屋顶上,就像是一张饼摊在锅里,平平的、稳稳的,绝没有人担心他会掉下来。


他轻轻的拔出了银簪,就发现有一丝血随着银簪流出,暗紫的血看来几乎就像墨汁,而且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恶臭。


楚留香笑了:“原来只不过是只老鼠。”


但这只老鼠却帮了他很大的忙。


他先将屋顶上的血渍擦干净,然后再用银簪轻敲。


屋顶上自然是空的。


楚留香游鱼般在屋顶下滑了半圈,突然一伸手,一块木板就奇迹般被他托了起来,露出了黑黝黝的入口。


外面的骚动惊呼声已离得更远了。令人失望的是这阁楼上并没有什么惊人的秘密,只不过有张凳子,有个衣箱。


衣箱很破旧,像是久已被主人所废弃。但楚留香用手去摸了摸,上面的积尘居然并不多。


打开衣箱一看,里面只不过有几件很普通的衣服。


这些衣服绝没有丝毫奇异之处,谁看到都不会觉得奇怪。


只有楚留香例外,也许就因为这些衣服太平凡,太普通了,楚留香才会觉得奇怪。


一个疯子的阁楼上,怎会藏着普通人穿的衣服?若说这些衣服是普通人穿的,衣箱上的积尘怎会不多呢?


楚留香放下衣服,盖好衣箱,从原路退下去,将木板盖好,自下面望上去,绝对看不出有人上去过。


然后他又将那根银簪放回妆台,走出门,关起门,用原来的那根草绳,在门栓上打了个相同的结。


看他的样子,居然好像就要走了。


墙头上的火苗已化作轻烟,火势显然已被扑灭。


院外已传来了一阵呼唤声,正是来找楚留香的。


楚留香突然一掠而起,轻烟般掠上屋脊。


他听到有两个人奔入这院子,一人唤道:“楚相公,楚大侠,我家庄主请您到前厅用茶。”


另一人道:“人家明明已走了,你还穷吼什么?”


那人似乎又瞧了半天,才嘀咕着道:“他怎么会不告而别,莫非被我们那位宝贝二爷拉走了。”


另一人笑道:“这姓楚的一来,就害得我们这些人几天没得好睡,让他吃吃我们那位宝贝二爷的苦头也好。”


楚留香闷声不响的听着,只有暗中苦笑,等这两人又走了出去,他忽然掀起了几片屋瓦,在屋顶上挖了个洞。将挖出来的泥灰都用块大手巾包了起来,用屋瓦压着,免得被风吹散。


这些事若换了别人来做,不免要大费周章,但楚留香却做得又干净,又利落,而且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就算有条猫在屋顶下,都绝不会被惊动,从头到尾还没有花半盏茶功夫,他已神不知,鬼不觉的又溜回了那阁楼。


天光从洞里照进来,阁楼比刚才亮得多了。


楚留香找着了那只死老鼠,远远抛到一边,扯下块衣襟,将木板上的血渍和尘土都擦得干干净净。


木板上就露出了方才被银簪钉出来的小孔,楚留香伏在上面瞧了瞧,又用那根开锁的铁丝将这小孔稍微捅大了一些。


然后他就舒舒服服的躺了下来,轻轻的揉着鼻子,嘴角露出了微笑,像是对这所有的一切都觉得很满意。


又不知过了多久,下面的门忽然发出“吱”的一声轻响,明明睡着了的楚留香居然立刻就醒了过来。


他轻轻一翻身,眼睛就已凑到那针眼般的小孔上。


楚留香早已将位置算好,开孔的时候,所用的手法也很巧妙,是以孔虽不大,但一个人若走进屋子,他主要的活动范围,全都在这小孔的视界之内,从下面望上去,这小孔却只不过是个小黑点。


走进屋子来的,果然就是薛宝宝。


只见他一面打呵欠,一面伸懒腰,一面又用两手捶着胸膛,在屋子里打了几个转,像是在活动筋骨。


除了他身上穿的衣服外,看他现在的举动,实在并没有什么疯疯癫癫的模样,但一个疯子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是不是就会变得正常些呢?世上大多数的疯子,岂非都是见到人之后才发疯的吗?


只见薛宝宝踱了几个圈子,就坐到梳妆台前,望着铜镜呆呆的出神,又拿起那根银簪,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喃喃道:“死小偷,坏小偷,你想来偷什么?”


他果然已经发现有人进过这屋子。


楚留香面上不禁露出了得意之色,就好像一个猎人已捉住了狐狸的尾巴,谁知他刚一眨眼,薛宝宝竟突然间不见了。


原来他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一闪身已到了楚留香瞧不见的角落,楚留香虽瞧不见他,还是听到地板在“吱吱”的响。


薛宝宝他究竟在于什么?


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沉住气等他再出现,但楚留香却知道自己等得已经够了,现在这时机再也不能错过。


他身子一翻,已掀起那块木板。


他的人已轻烟般跃下。


楚留香若是迟了一步,只怕就很难再见到薛宝宝这个人了。


梳妆台后已露出了个地道,薛宝宝已几乎钻了进去。


楚留香微笑道:“客人来了,主人反倒要走了么?”


薛宝宝一回头,看到楚留香,立刻就跳了起来,大叫道:“客人?你算是什么客人?你是大骗子,小偷……”


他手里本来拿着样扁扁的东西,此刻趁着一回头,一眨眼的功夫,已将这样东西塞入怀里。


楚留香好像根本没有留意,还是微笑道:“无论如何,我并没有做亏心事,所以也不必钻地洞。”


薛宝宝听了,又跳起来吼道:“我钻地洞,找朋友,干你什么事?”


楚留香道:“哦?钻地洞是为了找朋友?难道你的朋友住在地洞里?”


薛宝宝道:“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道:“只有兔子才住在地洞里,难道你的朋友是兔子?”


薛宝宝瞪眼道:“一点也不错,兔子比人好玩多了,我为什么不能跟它们交朋友?”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不错,找兔子交朋友至少没有危险,无论谁想装疯,兔子一定看不出。”


薛宝宝居然连眼睛都没有眨,反而大笑起来,道:“好,好,好,原来你也喜欢跟兔子交朋友,来,来,来,快跟我一起走。”


他跳过来就想拉楚留香的手。


但楚留香这次可不再上当了,一闪身,已转到他背后,笑道:“我既没有杀人,也不必装疯,为什么要跟兔子交朋友?”


薛宝宝笑嘻嘻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楚留香瞪着他,一字字道:“你已用不着再装疯,我已知道你是谁了。”


薛宝宝大笑道:“你当然知道我是谁,我是薛家的二少爷,天下第一的天才儿童。”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你还是天下第一号的冷血凶手。”


薛宝宝笑道:“凶手?什么叫凶手?难道我的手很凶么?我看倒一点也不凶呀。”


楚留香也不理他,缓缓道:“你一走进这屋子,就立刻知道有人来过了,因为你的东西看来虽放得乱七八糟,其实别人只要动一动,你立刻就知道。”


薛宝宝大笑道:“你若到我兔子朋友的洞里去过,它们也立刻就会知道的,难道他们的‘手’也很‘凶’?”


楚留香道:“你算准除了我之外,绝没有人怀疑到你,所以你发现有人进来过,就立刻想到是我。”


薛宝宝道:“这只因为我早已知道你不但是骗子,还是小偷。”


楚留香道:“你这屋子看来虽像是个疯子住的地方,其实还有很多破绽,是万万瞒不过明眼人的。”


薛宝宝道:“你难道是明眼人么,我看你眼睛非但不明,还有些发红,倒有点像我的兔子朋友哩。”


楚留香道:“这屋子就像是书生的书斋,虽然你把书堆得乱七八糟,其实却自有条理,惟一不同的是这里实在比书生的书斋干净多了。”


他眼睛一转,笑了笑,道:“你以后若还想装疯,最好去弄些牛粪狗尿,洒在这屋子里,用的粉也切切不可如此考究,刮些墙壁灰涂在脸上也就行了。”


薛宝宝拍手笑道:“难怪你的脸这么白,原来你涂墙壁灰。”


楚留香道:“最重要的是,你不该将那些衣服留在阁楼上。”


薛宝宝眨了眨眼,道:“衣服?什么衣服?”


楚留香道:“就是你要杀人时的衣服。”


薛宝宝突然“格格”的笑了起来,但目中却已连半分笑意都没有了。


楚留香盯着他的眼睛,道:“你知道我已发现了这些事,知道你的秘密迟早总会被我揭穿,所以就想赶快一溜了之,但这次我又怎会再让你溜走?”


薛宝宝越笑越厉害,到后来居然笑得满地打滚,怎奈楚留香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无论他滚到哪里,都再也不肯放松。


楚留香道:“我初见你的时候,虽觉有些奇怪,却还没有想到你就是那冷血的凶手,你若不是那么样急着杀我,我也许永远都想不到。”


薛宝宝在地上滚着笑道:“别人都说我是疯子,只有你说我不疯,你真是个好人。”


他滚到楚留香面前,楚留香立刻又退得很远,微笑道:“到后来你也知道要杀我并不是件容易事,所以你才想嫁祸于我,想借你兄长的利剑来要我的命。”


薛宝宝虽还勉强在笑,但已渐渐笑不出来了。


楚留香道:“于是你就先去盗剑,再来行刺,薛家庄每一尺地你都了如指掌,你自然可以来去自如,谁也抓不到你。”


他笑了笑,接着道:“尤其那扇门,别人抓到刺客的时候,你往那扇门溜走,溜回自己的屋里,等别人不注意时,再偷偷过去将锁锁上,你明知就算被人瞧见,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谁也不会注意到你,在别人眼中,你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疯子,这就是你的‘隐身法’。”


薛宝宝霍然站了起来,盯着楚留香。


楚留香淡淡道:“你的确是个聪明人,每件事都设计得天衣无缝,让谁也不会猜到你,薛家庄的二少爷,薛衣人的亲弟弟,居然会是用钱买得到的刺客,居然会为钱去杀人,这话就算说出来,只怕也没有人相信。”


薛宝宝突又大笑起来,道:“不错,薛二公子会为了钱而杀人么?这简直荒唐已极。”


楚留香笑道:“一点也不荒唐,因为你杀人并非真的为了钱,而是为了权力,为了补偿你所受的气。”


薛宝宝道:“我受的气?我受了谁的气?”


他面上似乎起了种难言的变化,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格格笑道:“谁不知道我大哥是天下第一剑客,谁敢叫我受气。”


楚留香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就因为令兄是天下第一剑客,所以你才会落到这地步。”


薛宝宝道:“哦。”


楚留香道:“你本来既聪明,又有才气,武功之高,更可说是武林少见的高手,以你的武功和才气,本可在武林中享有盛名,只可惜……”


他又长叹了一声,缓缓接着道:“只可惜你是薛衣人的弟弟。”


薛宝宝的嘴角突然剧烈的颤抖起来,就好像被人在脸上抽了一鞭子。


楚留香道:“因为你所有的成就,都已被‘天下第一剑客’的光彩所掩没,无论你做了什么事,别人都不会向你喝彩,只会向‘天下第一剑客之弟’喝彩,你若有成就,那是应该的,因为你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弟弟,你若偶尔做错了一件事,那就会变得罪大恶极,因为大家都会觉得你丢了你哥哥的人。”


薛宝宝全身都发起抖来。


楚留香道:“若是换了别人,也许就此向命运低头,甚至就此消沉,但你却是不肯认输的人,怎奈你也知道你的成就永远无法胜过你的哥哥。”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摇头道:“只可惜你走的那条路走错了……”


薛宝宝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


楚留香道:“这自然也因为你哥哥从小对你企望太深,约束你太严,爱之深未免责之切,所以你才想反抗,但你也知道在你哥哥的约束下,根本就不能妄动,所以你才想出了‘装疯’这个妙法子,让别人对你不再注意,让别人对你失望,你才好自由自在,做你想做的事。”


他望着薛宝宝,目中充满了惋惜之意。


薛宝宝突又狂笑了起来,指着楚留香道:“你想得很妙,说得更妙,可惜这只不过是你在自说自话而已,你若认为我就是那刺客组织的主使人,至少也得有真凭实据。”


楚留香道:“你要证据?”


薛宝宝厉声道:“你若拿不出证据来,就是含血喷人。”


楚留香笑了笑,道:“好,你要证据,我就拿证据给你看。”


他小心翼翼的自怀中将那铁锁拿了出来,托在手上,道:“这就是证据。”


薛宝宝冷笑道:“这算是什么证据?”


楚留香道:“这把锁就是那门上的锁,已有许久未曾被人动过,只有那刺客前天曾经开过这把锁,是么?”


薛宝宝闭紧了嘴,目中充满了惊讶之色,显然他还猜不透楚留香又在玩什么花样,他决心不再上当。


楚留香道:“开锁的人,必定会在锁上留下手印,这把锁最近既然只有那刺客开过,所以锁上本该只有那刺客的手印,是么?”


薛宝宝的嘴闭得更紧了。


楚留香道:“但现在这把锁上却只有你的手印。”


薛宝宝终于忍不住道:“手印?什么手印?”


楚留香微笑道:“人为万物之灵,上天造人,的确奇妙得很,你我虽同样是人,但你我的面貌身材,却绝不相同,世上也绝没有两个面貌完全相同的人。”


薛宝宝还是猜不透他究竟想说什么。


楚留香伸出了手,又道:“你看,每个人掌上都有掌纹,指上也有指纹,但每个人的掌纹和指纹也绝不相同,世上更没有两个掌纹完全相同的人,你若仔细研究,就会发觉这是件很有趣的事,只可惜谁也没有留意过这件事。”


薛宝宝越听越迷糊,人们面对着自己不懂的事,总会作出一种傲然不屑之态,薛宝宝冷笑道:“你这些话只能骗骗三岁孩童,却骗不了我。”


他嘴里这么说,两只手却已不由自主藏在背后。


楚留香笑道:“现在你再将手藏起来也没有用了,因为我已检查过你梳妆台上的东西,上面的手印,正和这把锁上的手印一样,只要两下一比,你的罪证就清清楚楚的摆了下来,那是赖也赖不掉的。”


薛宝宝又惊又疑,面上已不禁变了颜色,突然反手一扫,将梳妆台上的东西全都扫落在地。


楚留香大笑道:“你看,你这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就只这件事,已足够证明你的罪行了。”


薛宝宝狂吼道:“你这厉鬼,你简直不是人,我早就该杀了你的。”


狂吼声中,他已向楚留香扑了过去。


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大喝道:“住手!”


薛宝宝一惊,就发现薛衣人已站在门口。


薛衣人的脸色也苍白得可怕,长长的叹息着,黯然道:“二弟,你还是上了他的当了。”


薛宝宝满头冷汗涔涔而落,竟动也不敢动,“长兄为父”,他对这位大哥自幼就存着一分畏惧之心。


薛衣人叹道:“楚香帅说的道理并没有错,每个人掌上的纹路的确都绝不相同,人手接触到物件,也极可能会留下手印,但这只不过仅仅是‘道理’而已,正如有人说‘天圆地方’,但却永远无法证明。”


他凝视着楚留香,缓缓道:“香帅你也永远无法证明这种‘道理’的,是么?”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这些道理千百年以后也许有人能证明,现在确是万万不能。”


薛宝宝这才知道自己毕竟还是又上了他的当,眼睛瞪着楚留香,也不知是悲是怒?心里更不知是何滋味。


薛衣人忽然一笑,道:“但香帅你也上了我一个当。”


楚留香道:“我上了你的当?”


薛衣人徐徐道:“那刺客组织的首领,其实并不是他,而是我。”


楚留香这才真的吃了一惊,失声道:“是你?”


薛衣人一字字道:“不错,是我。”


楚留香怔了半晌,长叹道:“我知道你们兄弟情深,所以你不惜替他受过。”


薛衣人摇了摇头,道:“我这不过是不忍要他替我受过而已。”


他长叹着接道:“你看,这庄院是何等广阔,庄中费用是何等巨大,我退隐已有数十年,若没有份外之财,又如何能维持得下。”


楚留香道:“这……”


薛衣人道:“我既不会经商营利,也不会求官求俸,更不会偷鸡摸狗,我惟一精通的事,就是以三尺之剑,取人项上头颅。”


他凄然一笑,接着道:“为了保持我祖先传下的庄院,为了要使我门下子弟丰衣食足,我只有以别人的性命换取钱财,这道理香帅你难道还不明白?”


楚留香这一生中,从未比此时更觉得惊愕、难受,他呆呆的怔在那里,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薛衣人默然道:“我二弟他为了家族的光荣,才不惜替我受过,不然我……”


薛宝宝突然狂吼着道:“你莫要说了,莫要再说了。”


薛衣人厉声道:“这件事已与你无关,我自会和香帅作一了断,你还不快滚出去!”


薛宝宝咬了咬牙,哼声道:“我从小一直听你的话,你无论要我做什么,我从来也不敢违抗,但是这次……这次我再也不听你的了!”


薛衣人怒道:“你敢!”


薛宝宝道:“我四岁的时候,你教我识字,六岁的时候,教我学剑,无论什么事都是你教我的,我这一生虽已被你压得透不过气来,但我还是要感激你,算来还是欠你很多,现在你又要替我受过,你永远是有情有义的大哥,我永远是不知好歹的弟弟……”


说着说着,他已涕泪进流,放声痛哭,嘶哑着喊道:“但你又怎知道我一定要受你的恩惠,我做的事自有我自己负担,用不着你来做好人,用不着”’


薛衣人面色已惨变,道:“你……你……”


薛宝宝仰首大呼道:“凶手是我,刺客也是我,我杀的人已不计其数,我死了也很够本了……楚留香,你为何还不过来动手?”


薛衣人也泪流满面,哑声道:“这全是我的错,我的确对你做得太过分了,也逼得你太紧!香帅,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我,你杀了我吧。”


楚留香只觉鼻子发酸,眼泪几乎也要夺眶而出。


薛宝宝厉声道:“楚留香,你还假慈悲什么……好,你不动手,我自己来……”


说到这里,突然抽出一柄匕首,反手刺向自己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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