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作者: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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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武侠·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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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7-08-31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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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1478字

胡铁花笑了,看样子像是又想臭他两句。


突听一人道:“那蝙蝠的意思我知道。”


说话的人,是金灵芝。


张三笑了笑,悄悄道:“原来她的耳朵也很长。”


胡铁花道:“女人身上就有两样东西比男人长的,其中一样就是耳朵。”


张三道:“还有一样呢?”


胡铁花道:“舌头。”


他声音说得很低,因为金灵芝已从棺材里坐了起来,自从她给白猎碰了个大钉子之后,胡铁花就好像对她客气多了。


楚留香道:“金姑娘知道那图上蝙蝠的含意?”


金灵芝点了点头,道:“嗯。”


她眼睛红红的,像是偷偷的哭过。


楚留香道:“那蝙蝠是不是代表一个人?”


金灵芝道:“不是,是代表一个地方。”


楚留香道:“什么地方?”


金灵芝道:“蝙蝠岛,那‘销金窟’所在之地,就叫做蝙蝠岛。”


楚留香眼睛亮了,道:“如此说来,那些曲线正是代表海水!”


张三抢着道:“那圆圈就是太阳,指示出蝙蝠岛的方向。”


胡铁花大喜道:“如此说来,我们只要照着那方向,就能找到蝙蝠岛;只要能找到蝙蝠岛,一切问题就可解决了。”


金灵芝冷冷道:“只怕到了蝙蝠岛时,你的问题早就全都解决了!”


胡铁花道:“这是什么意思?”


金灵芝闭着嘴,不理他。


楚留香道:“人一死,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金姑娘是不是这意思?”


金灵芝终于点了点头,道:“上次我们出海之后,又走了五六天才到蝙蝠岛,现在我们就算是坐船,也至少还有三四天的行程,何况……”


说到这里,她就没有再说下去。


但她的意思大家都已很明白。


就算航程很顺利,既没有遇着暴风雨,也没有迷失方向,就算他们六个人都是铁打的,也能不停的划——


以他们最快的速度计算,也得要有七八天才能到得了蝙蝠岛。


他们还能支持得住七八天么?


这简直绝无可能。


胡铁花摸着鼻子道:“七八天不吃饭,我也许还能挺得住,但没有水喝,谁也受不了。”


张三苦笑道:“莫说再挺七八天,我现在就已渴得要命。”


胡铁花冷冷地道:“那只怕是因为你话说得太多了。”


张三板着脸,道:“渴死事小,憋死事大,就算渴死,话也不能不说的。”


英万里仰面瞧着天色,忽然笑了笑,道:“也许大家都不会渴死。”


胡铁花道:“为什么?”


英万里的笑容又苦又涩,缓缓道:“天像越来越低,风雨只怕很快就要来了。”


天果然很低,穹苍阴沉,似已将压到他们头上。


大家忽然都觉得很闷,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张三抬头望了望天色,眉锁得更紧,道:“果然像是要有风雨的样子。”


胡铁花道:“是风雨?还是暴风雨?”


张三叹了口气,道:“无论是风雨、还是暴风雨,我们都很难挨过去。”


大家呆了半晌,不由自主都垂下头,瞧了瞧自己坐着的棺材。


棺材是用上好的楠木做的,做得很考究,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漏水。


但棺材毕竟是棺材,不是船。


风雨一来,这六口棺材只怕就要被大浪打成碎片。


胡铁花忽然笑了笑,说道:“我们这里有个智多星,无论遇着什么事,他都有法子对付的,大家又何必着急?”’


他显然想别人都会跟着他笑一笑,但谁都没有笑。


此时此刻,就算他说的是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也没有人笑得出来,何况这句话实在一点也不好笑。


因为大家都知道楚留香毕竟不是神仙,对付敌人,他也许能百战百胜,但若要对付天,他也一样没法子。


“人力定可胜天”,这句话只不过是坐在书房里,窗子关得严严的,火炉里生着火,喝着热茶的人说出来的。


若要他坐在大海中的一口棺材里,面对着无边巨浪,漫天风雨,他就绝对不会说这句话了。


太阳不知何时已被海洋吞没,天色更暗。


只有楚留香的一双眼睛,仿佛还在闪着光。


胡铁花忍不住,又道:“你是不是已想出了什么主意?”


楚留香缓缓道:“现在我只有一个主意。”


胡铁花喜道:“快,快说出来让大家听听,是什么主意?”


楚留香道:“等着。”


胡铁花怔了怔,叫了起来道:“等着!这就是你的主意?”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只有这主意。”


英万里长叹道:“不错,只有等着,到了现在,还有谁能想得出第二个主意?”


胡铁花大声道:“等什么?等死吗?”


楚留香和英万里都闭上了嘴,居然默认了。


胡铁花怔了半晌,忽然睡了下去,喃喃道:“既然是在等死,至少也该舒舒服服的等,你们为何还不躺下来……至少等死的滋味,并不是人人都能尝得到的。”


无论是站着,是坐着,还是躺着,等死的滋味都不好受。


但大家也只有等着,因为谁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楚留香这一生中,也不知遇到过多少可怕的对手,但无论遇到什么人,无论遇到什么事,他的勇气都始终未曾丧失过。


他从来也没有觉得绝望。


遇着的敌人越可怕,他的勇气就越大,脑筋也就动得越快,他认为无论任何事,都有解决的法子。


只有这一次,他脑中竟似变成了一片空白。


风已渐渐大了,浪头也渐高。


棺材在海面上跳跃着,大家除了紧紧的抓住它之外,什么事也不能做。


他们只要一松手,整个人只怕就会被抛入海中。


但那样子也许反而痛快些——“死”的本身并不痛苦,痛苦的只是临死前那一段等待的时候。


一个人若是还能挣扎,还能奋斗,还能抵抗,无论遇着什么事都不可怕,但若只能坐在那里等着,那就太可怕了。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看得出一个人的勇气。


楚留香脸色虽已发白,但神色还是很镇定,几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胡铁花居然真的一直睡在那里,而且像是已经睡着了。


英万里低垂着头,金灵芝咬着嘴唇,张三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低低唱着一首渔歌。


只有白猎,始终挺着胸,坐在那里,瞪大了眼睛瞧着金灵芝,满头大汗雨点般往下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猎突然站了起来,盯着金灵芝,道:“金姑娘,我要先走一步了,我……我……”


这句话尚未说完,他的人突然跃起,竟似要往海里跳。


金灵芝惊呼一声,楚留香的手已闪电般抓住了他的腰带。


就在这时,张三也叫了起来,大叫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黑沉沉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了一点星光。


暴风雨将临,怎会有星光?


胡铁花喜动颜色,大呼道:“那是灯!”


◆《侠名留香之蝙蝠传奇》第十三回 海上明灯◆


有灯的地方,没有陆地.就有船。


这一点灯光的确就是星星,救星!


大家用尽全力,向灯光划了过去,风虽已急,浪虽已大,但这时在他们眼中,却已算不得什么了。


灯光渐亮,渐近。


他们划得更快,渐渐已可听到船上的人声。


楚留香看了白猎一眼,沉声道:“一个人只要还没有死,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得忍耐——我总认为这是做人最基本的条件。”


英万里道:“不错,有句话楚香帅说的最好:人非但没有权杀死别人,也没有权杀死自己!”


船很大。


船上每个人举止都很斯文,穿着都很干净,说话也都很客气。


楚留香一上了船,就觉得这条船很特别。


因为在他印象中,海上的水手们大多数都是粗鲁而肮脏的——在海上,淡水甚至比酒还珍贵,他们洗澡的机会自然不多。


暴风雨虽已将临,但船上每个人还是都很镇定,很沉着,对楚留香他们更是彬彬有礼。


无论谁都可看出他们必定受过很好的训练,从他们身上也可看出这条船的主人一定很了不起。


楚留香很快就证明了他的想法不错。


只不过这条船的主人,比他想像中还要年轻些,是个很秀气,很斯文的少年,穿着虽华丽,但却不过火。


甲板上飘扬着清韵的琴声。


楚留香他们远远就已从窗中看到少年本在抚琴。自从“无花”故世之后,楚留香已有很久没有听到过如此悦耳的琴声了。


但他们还未到舱门外,琴声便戛然而止。


这少年已站在门口含笑相迎。


他笑容温柔而亲切,但一双眼睛里,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寂寞、萧索之意,向楚留香他们长长一揖,微笑着道:“佳客远来,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胡铁花本走在楚留香前面,但他却没有说话!


因为他知道楚留香平时说话虽也和他一样有点离谱,但遇着了斯文有礼的人,也会说得很文绉绉的。


文绉绉的话,胡铁花并不是不会说,只不过懒得说而已。


楚留香果然也一揖到地,微笑着道:“劫难余生,承蒙搭救,能有一地容身,已是望外之喜,主人若再如此多礼,在下等就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少年再揖道:“不敢,能为诸君子略效绵薄,已属天幸,阁下若再如此多礼,在下也置身无地了。”


楚留香也再揖道:“方才得闻妙奏,如聆仙乐,只恨来得不巧,打扰了主人雅兴。”


少年笑道:“阁下如此说,想必也妙解音律,少时定当请教。”


胡铁花又累、又饿、又渴,眼角又瞟着了舱内桌上摆着的一壶酒,只恨不得早些进去,找张舒服的椅子坐下来,喝两杯。


但楚留香偏偏文绉绉的在那里说了一大堆客气话,他早就听得不耐烦了,此刻忍不住插口道:“妙极妙极,琴旁有酒,酒旁有琴,不但风雅之极,如能早闻雅奏,实是不胜之喜。”


他心里想的明明是“早喝美酒”,嘴里却偏偏说“早闻雅奏”,说得居然也满斯文客气。


只可惜他的意思,别人还是听得出的。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敝友不但妙解音律,品酒亦是名家……”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截口道:“实不相瞒,在下耳中虽然无琴,跟中却已有酒矣。”


少年也忍不住笑了,道:“闻弦歌岂能不知雅意?胡大侠固酒中之豪也,在下也早有耳闻。”


胡铁花刚想笑,又怔住,失声道:“你认得我?”


少年道:“恨未识荆。”


胡铁花道:“你怎知我姓胡?”


那少年淡淡笑道:“彩蝶双飞翼,花香动人间——能与楚香帅把臂而行的,若不是‘花蝴蝶’胡大侠又是谁?”


楚留香也怔住了。


胡铁花道:“原来你认得的不是我,而是老……”


少年道:“香帅大名,早已仰慕,只恨始终缘悭一面而已。”


胡铁花愕然道:“你既也未见过他,又怎知他就是楚留香?”


少年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只是微笑着道:“风急浪大,海水动荡,诸位立足想必不稳,此船船舷离水约有两丈,若是一跃而上,落下时总难免要有足音。”


胡铁花道:“不错,若在陆上,一跃两丈倒也算不了什么,在水上就不同了。”


少年道:“但六位方才上船时,在下却只听到五位的足音,在水上一跃两丈,也能落地无声的,轻功之高,当世已无人能及。”


他笑了笑,接着道:“楚香帅轻功妙绝天下,已是不争之事……”


胡铁花抢着道:“但你又怎知那人就是他,他就是楚留香?”


少年笑道:“怒海孤舟,风雨将临,经此大难后,还能谈笑自若,潇洒如昔的,放眼天下,除了楚香帅又有几人?”


他转向楚留香,三揖道:“是以在下才敢冒认,但望香帅勿罪。”


胡铁花瞪着眼,说不出话来了。


这少年果然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比他想像中还要高明得多。


酒,醇而美。


醇酒三杯已足解颐。


胡铁花五杯下肚,已觉得有些醺醺然了,话也多了起来——一个人又累又饿时,酒量本已要比平时差很多的。


这时大家都已通报了姓名,只有英万里说的名字还是“公孙劫余”,做了几十年捕头的人,疑心病总是特别重些的。


这也许是因为他们见的盗贼比好人多,所以无论对任何人都带着三分提防之心,说的假话总比真话说的多。


少年笑道:“原来各位都是名人,大驾光临,当真是蓬荜生辉。”


胡铁花抢着道:“若说像阁下这样的人,会是无名之辈,我第一个不信。”


英万里立刻也笑道:“在下正想请教主人尊姓。”


少年道:“敝姓原,草字随云。原来如此的原。”


胡铁花笑道:“这个姓倒少得很。”


英万里道:“却不知仙乡何处?”


原随云道:“关中人。”


英万里目光闪动,道:“关中原氏,声望本隆,‘无争山庄’,更是渊源有自,可称武林第一世家,却不知原东园原老庄主和阁下怎样称呼?”


原随云道:“正是家父。”


这句话说出,大家全都怔住,就连楚留香面上都不禁露出惊愕之色,就好像听到了什么最惊人、最奇怪的事一样。


三百年前,原青谷建“无争山庄”于太原之西,这“无争”二字,却非他自取的,而是天下武林豪杰的贺号。


只因当时天下,已无人可与他争一日之长短了。


自此之后,“无争”名侠辈出,在江湖中也不知做出了多少件轰轰烈烈,令人侧目的大事!


英万里说的“武林第一世家”这六字,倒也不是恭维话。


近五十年来,“无争山庄”虽然已没有什么惊人之笔,但三百年来的余威仍在,武林中人提起“无争山庄”,还是尊敬得很。


当今的山庄主人原东园生性淡泊,极少在江湖中露面,更从未与人交手,固然有人说他:“深藏不露,武功深不可测。”却也有人说他:“生来体弱,不能练武,只不过是个以文酒自娱的饱学才子而已……”


但无论怎么说,原老庄主在江湖中的地位仍极崇高,无论多大的纠纷,只要有原老庄主的一句话,就立可解决。


就连号称“第一剑客”的薛衣人,在他锋芒最露、最会惹事的时候,也未敢到“无争山庄”去一撄其锋。


原东园本有无后之恨,直到五十多岁的晚年,才得一子,他对儿子的宠爱之深、寄望之厚,自然是不必说了。


这位原少庄主也的确没有令人失望。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原随云少庄主是个“神童”,长成后更是文武双全,才高八斗,而且温文尔雅,品性敦厚。


武林前辈们提起这位原少庄主,嘴上虽然赞不绝口,心里却都在暗暗的同情、惋惜——


只因他自从三岁时得了一场大病后,就已双目失明,是个瞎子!


原随云竟是个瞎子。


这一眼就认出了楚留香的人,竟是个瞎子?


大家全都怔住了。


他们都是有眼睛的,而且目力都很好,但他们和他交谈了这么久,非但没有人能看出他是个瞎子,简直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他举止是那么安详,走起路来又那么稳定,为人斟酒时,更从未溢出过一滴,别人的身份来历,他一眼就能看破。


又谁能想到他居然是个瞎子!


大家这才终于明白,他眼睛为什么看来总是那么空虚寂寞了。


惊叹之余,又不禁惋惜。


他人才是这么出众,长得又这么英秀,出身更是在武林第一世家,正是天之骄子,这一生本已无憾。但老天却偏偏要将他变成个瞎子。


难道天公也在妒人?不愿意看到人间有无缺无憾的男子。


胡铁花忍不住又喝了三杯酒下去。


他开心的时候固然要喝酒,不开心的时候更要多喝几杯。


原随云却淡淡一笑,说道:“各方佳客光临,在下方才却未曾远迎,各位现在想必已能恕在下失礼之罪了。”


这虽然只不过是句客气话,却令人听得有些难受。


要回答这句话更难,大家都在等着让别人说。


胡铁花忽然道:“你方才判断的那些事,难道都是用耳朵听出来的?”


原随云道:“正是。”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原公子目力虽不便,但却比我们这些有耳朵的人还要强多了。”


这句话他分了三次才说完,只因说话间他又喝了三杯。


座上若有个他很讨厌的人,他固然非喝酒解气不可,座中若有个他真佩服的人,他也要喝两杯的。


英万里忽然也说话了,含笑道:“在下本觉九城名捕英万里耳力之聪,已非人能及,今日一见公子,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原随云道:“不敢,阁下莫非认得英老前辈?”


英万里居然能声色不动,道:“也不过只有数面之雅。”


原随云笑了笑,道:“英老前辈‘白衣神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下早已想请示教益,他日若有机缘,还得烦阁下引见。”


英万里目光闪动,缓缓道:“他日若有机缘,在下定当效劳。”


两人这一番对答,表面上看来仿佛并没有什么意思,只不过是英万里在故弄玄虚,掩饰自己的身份而已。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楚留香却觉得这番话里仿佛暗藏机锋,说话的两人也都别有居心。


只不过他们心里究竟在打着什么主意,楚留香一时间还未能猜透。


原随云话风一转,突然问道:“张三兄固乃水上之雄,香帅据说也久已浮宅海上,以两位之能,又怎会有此海难?”


张三和楚留香还没有说话,胡铁花已抢着道:“船若要沉,他两人又有什么法子?”


原随云道:“前两日海上并无风暴,各位的座船又怎会突然沉没子”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道:“我们若知道它是为什么沉的,也就不会让它沉了。”


这句话回答得实在很绝,说了和没有说几乎完全一样,除了胡铁花这种人,谁也说不出这种话。


原随云笑了,慢慢的点着头道:“不错。灾变之生,多出不意,本是谁都无法预测的。”


胡铁花忽又发现这人还有样好处——无论别人说什么,他好像都觉得很有道理。


船已开始摇荡。


风暴显然已将来临。


英万里突又问道:“原公子久居关中,怎会远来海上?”


原随云沉吟着,道:“对别人说,在下是动了游兴,想来此一览海天之壮阔;但在各位面前,在下又怎敢以谎言相欺?”


胡铁花抢着道:“原公子是位诚实君子,大家早已看出来了。”


原随云道:“不敢……只不过,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在下此行之目的,只怕也和各位一样。”


英万里动容道:“哦?原公子知道在下等要到哪里去么?”


原随云笑了笑,道:“这两天海上冠盖云集,群雄毕至,所去之处,也许都是同一个地方。”


英万里目光闪动,道:“是哪里?”


原随云笑道:“彼此心照不宣,阁下又何必定要在下说出来?”


胡铁花又抢着道:“是不是那号称‘海上销金窟’的蝙蝠岛?”


原随云拊掌道:“毕竟还是胡大侠快人快语。”


胡铁花大喜道:“好极了,好极了……我们正好可以搭原公子的便船,那就省事多了。”


这人只要遇见他看得顺眼的人,肚子里就连半句话也藏不住了。


张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先莫欢喜,原公子是否肯让我们同船而行,还不一定哩。”


胡铁花道:“我看原公子也是个好客的人,绝不会赶我们下船去的。”


原随云拊掌笑道:“在下与各位萍水相逢,不想竟能得交胡大侠这样的义气知己。”


他再次举杯,道:“请……各位请。”


这条船不但比海阔天的船大得多,船舱的陈设也更华丽。


原随云也比海阔天招待得更周到。


船舱里早巳准备了干净的衣服,而且还有酒。


胡铁花倒在床上,叹了口气,道:“世家子毕竟是世家子,毕竟和别人不同。”


张三道:“有什么不同?难道他鼻子是长在耳朵上的?”


胡铁花道:“就算他没有鼻子,我也瞧着顺眼。你瞧人家,不但说话客气,对人有礼,而且又诚恳,又老实,至少比你强一百八十倍。”


张三冷笑道:“这就叫:王八瞧绿豆,对了眼。”


胡铁花摇着头,喃喃道:“这小子大概有毛病,说话就好像吃了辣椒炒狗屎似的,又冲又臭,也不知人家哪点惹了他。”


张三道:“他当然没有惹我,可是我却总觉得他有点讨厌。”


胡铁花跳了起来道:“讨厌?你说他讨厌?他哪点讨厌?”


张三道:“就凭他说话那种文绉绉、酸溜溜的样子,我就觉得讨厌,就觉得他说的并不是老实话。”


胡铁花瞪眼道:“人家什么地方骗了我们?你倒说说看!”


张三道:“我说不出来了。”


胡铁花眼睛瞪得就好像个鸡蛋,瞪了半晌,突又笑了,摇着头笑道:“老臭虫,你看这人是不是有毛病?而且病还很重。”


每次两个人斗嘴的时候,楚留香都会忽然变成个聋子。


这时他才笑了笑,道:“原公子的确有很多非人能及之处,若非微有缺陷,今日江湖中只怕已没有人能和他争一日之长短。”


胡铁花瞟了张三一眼,冷笑道:“小子,你听见了没有?”


张三道:“我不是说他没本事,只不过说他热心得过了度,老实得也过了度。”


胡铁花道:“热心和老实又有什么不好?”


张三道:“好是好,只不过一过了度,就变成假的了。”


他不让胡铁花说话,抢着又道:“像他这种人,城府本极深,对陌生人本不该如此坦白的;何况,他此行本来就很机密。”


胡铁花大声叫道:“那是因为人家瞧得起我们,把我们当朋友。你以为天下人都跟你一样,既不懂好歹,也不分黑白。”


张三冷笑道:“至少我不会跟你一样,喝了人家几杯老酒,听了人家几句好话,就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肝五脏都掏出来给人了。”


胡铁花好像真的有点火了,道:“朋友之间,本就该以肺腑相见,肝胆相照。只有你这种小人,才会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


张三道:“你以为人家会拿你当朋友?交朋友可不是捡豆子,哪有这么容易!”


胡铁花道:“这就叫: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他自己刚学会这两句话,还生怕别人听不懂,又解释着道:“这句话就是说,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到头发都白了的时候,交情还是和刚见面时一样;有些人刚认识,就变成了知己。”


张三冷冷道:“想不到我们胡二爷真的越来越有学问了。”


胡铁花道:“何况,骗人总有目的,人家为什么要骗我们?论家世、论身份、论名声,我们哪点能比得上人家?人家要贪图我们什么?”


张三道:“也许……他跟我们其中的一个人有仇。”


胡铁花道:“他根本没有在江湖中混过,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得,会跟谁有仇?”


张三也开始摸鼻子——这毛病就像是会传染的。


胡铁花忍不住笑道:“你就算把鼻子都揉破,这道理还是一样说不通的。老臭虫,你说对不对?”


楚留香笑道:“对,很对——只不过张三说的话也不很错。我们大劫余生,一口气还没有缓过来,能小心些总是好的。”


张三忽又道:“这条船倒很规矩,既没有秘道,也没有复壁,我已经查过了。”


胡铁花笑道:“这小子总算说了句良心话。”


张三道:“可是,有件事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胡铁花道:“什么事?”


张三道:“每条船的构造,都是差不多,只不过这条船大些,所以,正舱的船舱一共有八间。”


胡铁花道:“不错。”


张三道:“现在,金姑娘住了一间,英老头和白小子住了一间,我们三个人挤在一间。”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小子又开始在说废话了。”


张三道:“这绝不是废话……既然有八间舱房,原随云就应该让我们住得舒服些才是,为什么要将我们三个人挤在一起?”


胡铁花道:“也许……他知道我们这三个臭皮匠是分不开的。”


张三道:“可是……”


胡铁花打断了他的话,抢着又道:“这也可以证明他对我们没有恶意;否则他若将我们分开,下手岂非就容易了……你难道已忘了丁枫对付我们的法子?”


这次张三等他说完了,才慢慢的问道:“可是,剩下的那五间给谁住呢?”


胡铁花道:“当然是他自己。”


张三道:“他只有一个人,一个人总不能住五间屋子。”


胡铁花道:“另外四间也许是空的。”


张三道:“绝不会是空的。”


胡铁花道:“为什么不会是空的?我们没有来的时候,这三间岂非也是空的。”


张三道:“这三间也许是,那四间却绝不是。”


胡铁花道:“为什么?”


张三道:“我刚才已留意过,那四间舱房的门都是从里面拴住的。”


胡铁花道:“就算有人住又怎么样?屋子本就是给人住的,有什么好奇怪?”


张三道:“可是那四个舱房里住的人,一直都没有露面,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胡铁花眨了眨眼睛,道:“也许……那里面住的是女人,知道有几条大色狼上船来了,自然要将房门关得紧紧的,也免得引狼入室。”


张三道:“原随云既然是个正人君子,又怎么会藏着女人?”


胡铁花笑道:“君子又怎样?君子也是人呀,也一样要喝酒,要女人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句话你难道没听过?”


张三也笑了,笑骂道:“所以你也觉得自己很像是个君子了,是不是?”


胡铁花笑道:“胡先生正不折不扣的是个大大的君子,老臭虫也是个……”


他转过头,才发现楚留香已睡着了。


除非真的醉了,胡铁花总是最迟一个睡着的。有时候他甚至会终宵难以成眠,所以常常半夜起来找酒喝。


别人说他是酒鬼,他笑笑;别人说他是浪子,他也笑笑。


别人看他整天嘻嘻哈哈,胡说八道,都认为他是世上最快乐、最放得开、最没有心事的人。


他自己的心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用尽千方百计甩脱了高亚男,到处去拈花惹草,别人认为他“很有办法”,他自己似乎也觉得很得意。


可是他的心,却始终是空的,说不出的寂寞,说不出的空虚,尤其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寂寞得简直要发疯。


他也想能找到个可以互相倾诉、互相安慰、互相了解的伴侣,却又始终不敢将自己的情感付出去。


他已在自己心的外面筑了道墙,别人的情感本就进不去。


他只有到处流浪,到处寻找。


但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常常会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对高亚男那么残忍。


也许他始终都是在爱着高亚男的。


可是他自己却又拒绝承认。


“人们为什么总是对已得到的情感不知加以珍惜,却在失去后再追悔呢?”


这种痛苦,也许只有楚留香才能了解。


因为楚留香也有着同样的痛苦,只不过他比胡铁花更能克制自己——但克制得越厉害,痛苦是否也就越深呢?


胡铁花暗中叹了口气,告诉自己,“我的确累了,而且有点醉了,我应该赶快睡着才是。”


痛苦的是,越想赶快睡着的人,往往越睡不着。


张三也睡了,而且已开始打鼾。


胡铁花悄悄爬起来,摸着酒瓶,本想将张三弄醒,陪他喝几杯。


也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轻得就仿佛是鬼魂。


如此深夜,还有谁在走动?难道也是个和胡铁花同样寂寞,同样睡不着的人?却不知是不是也和胡铁花同样想喝酒。


喝酒正和赌钱一样,人越多越好,有时甚至连陌生人都无妨;酒一喝下去,陌生人也变成了朋友。


“不管他是谁,先找他来陪我喝两杯再说。”


胡铁花心里正在打着主意,忽又想到在海阔天船上发生的那些事情,想起张三方才所说的那些话。


“难道这条船上真藏着对我们不怀好意的人?”


想到这里,胡铁花立刻开了门,一闪身,鱼一般滑了出去。


走道里没有人影,连脚步声都听不到了。


对面一排四间舱房,果然有人住,门缝下还有灯光漏出。


胡铁花真恨不得撞开门瞧瞧,躲在里面的人究竟是谁?


但里面住的若真是原随云的姬妾,那笑话可真闹大了。


胡铁花伸出手,又缩回。


他觉得那脚步声仿佛是向甲板上走过去的。


他也跟了过去。


风暴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大,现在似已完全过去,满天星光灿烂,海上风平浪静,点点星火,尽都映入了碧海里。


船舷旁,痴痴的站着一个人,似乎正在数着海里的星影。


轻轻的风,吹得她发丝乱如相思。


是谁?


如此星辰如此夜,她又是“为谁风露立中宵”?


胡铁花悄悄的走过去,走到她身后,轻轻的咳嗽了一声。


听到这声咳嗽,她才猝然转身。


是金灵芝。


满天星光,映上了她的脸,也闪亮了她目中晶莹的泪光。


她在哭。


这豪气如云,甚至比男人还豪爽的巾帼英雄,居然会一个人站在深夜的星光下,一个人偷偷的流泪。


胡铁花怔住了。


金灵芝已转回头,厉声道:“你这人怎么总是鬼鬼祟祟的,三更半夜还不睡觉,到处乱跑干什么?”


她声音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凶,却再也骗不过胡铁花了。


胡铁花反而笑了,道:“你三更半夜不睡觉,又为的是什么?”


金灵芝咬着嘴唇,大声道:“我的事,你管不着,走开些。”


胡铁花的脚就好像钉在甲板上了,动也没有动。


金灵芝跺脚道:“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胡铁花叹了口气,悠悠道:“我也和你一样睡不着,想找个人聊聊。”


金灵芝道:“我……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胡铁花瞧了瞧还在手里的酒樽,道:“就算没什么好聊的,喝杯酒总是可以吧?”


金灵芝突然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突然回头,道:“好,喝就喝。”


星光更亮,风露也更重了。


胡铁花却觉得温暖了起来,虽然两人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一樽酒,已很快的喝了下去。


胡铁花这才开口,道:“还有没有意思再喝?”


金灵芝目光遥注着远方,慢慢道:“你去找来,我就喝。”


胡铁花找酒的本事,比猫找老鼠还大。


这次他找来了三瓶。


第二瓶酒喝光的时候,金灵芝的眼波已朦胧,朦胧得正如海里的星影。


星影在海水中流动。


金灵芝忽然道:“今天的事,不准你对别人说。”


胡铁花眨了眨眼,道:“什么事?说什么?”


金灵芝咬着嘴唇,道:“我有个很好的家,有很多兄妹,生活一直过得很安逸,别人也都认为我很快乐,是么?”


胡铁花道:“嗯。”


金灵芝道:“我要别人永远认为我很快乐,你明白么?”


胡铁花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方才只不过是在看星星,根本没有流泪。”


金灵芝扭转头,道:“你能明白就好。”


胡铁花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也希望别人都认为我快乐,但快乐又是什么呢?”


金灵芝道:“你……你也不快乐?”


胡铁花笑了笑,笑得已有些凄凉,缓缓道:“我只知道表面上看来很快乐的人,却往往会很寂寞。”


金灵芝猝然回头,凝注着他。


她的眼波更朦胧,也更深邃,比海水更深。


她仿佛第一次才看到胡铁花这个人。


胡铁花也像是第一次才看清她,才发现她是女人。


很美丽的女人。


后艄有人在转舵,航行的方向突然改变。


船,倾斜。


金灵芝的身子也跟着倾斜。


她伸出手,想去扶船舷,却扶住了胡铁花的手。


现在,连星光似也渐渐朦胧。


朦胧的星光,朦胧的人影。


没有别人,没有别的声音,只有轻轻的呼吸,温柔的呼吸。


因为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多余。


也不知过了多久……


金灵芝幽幽道:“我……我一直都认为你很讨厌我。”


胡铁花道:“我也一直都认为你很讨厌我。”


两人目光相遇,都笑了。


满天星光,似乎都已溶入了这一笑里。


金灵芝慢慢的提起个酒瓶,慢慢的倾入海水里。


有了情,又何必再要酒?


金灵芝眨着眼道:“我把酒倒了,你心不心疼?”


胡铁花道:“你以为我真是个酒鬼?”


金灵芝柔声道:“我知道……一个人若是真的很快乐,谁也不愿当酒鬼的。”


胡铁花凝注着她,忽然笑了笑,道:“老臭虫自以为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但有些事情,他也一定想不到。”


金灵芝道:“什么事?”


胡铁花的手握得更紧,柔声道:“他一定想不到你也会变得这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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