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情网(1)

作者:张中行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0

|

本章字节:7806字

我嘴不严,有时同人谈起写回想录的事,说结尾部分还想写个名为“情网”的题目。人之性,或人之习,都惯于把自己的这一张网藏起来,却希望别人的晾在房顶上,以便他(也有她?)能够前后左右兼上下相看个够。于是而有人说,他就等看这一篇。我这里先说一点点会使这样的诸公诸婆、诸才子诸佳人扫兴的话,是我写这样一篇,意不在传播桃色新闻,或坦白自己的隐私,而是想如高级人物所常自负,代表无数的人,说说由生到死的旅途中,己身在这方面的定命,以及(我设想的)应该如何看待。在定命之下,人,包括叱咤风云、自以为不可一世的人物,都是弱者,所以跪倒在观世音菩萨像前,跪倒在石榴裙下,就没有什么可笑的,也就没有什么可看的。但仍是人之性或习,他或她就是喜欢看,天赋人权兼自由,没有人能够阻拦,遗憾的是都不晾在房顶上,想看而很难看到。所以我敢奉劝空有恨的诸君,还是退一步,把注意力由主要是“事”移到主要是“理”上。理不偏不倚,既关乎男又关乎女,可是限于我,觉得女性的心是最难测度的,不敢强不知以为知,所以下面的乱说乱道,基本上是穿着长袍马褂的人想的,穿石榴裙的人以为不对,算做我没说可也。


想由人都是弱者说起。弱,来于有所想而未必能做到。想,有幻梦性质的,如把金星拉到屋里代替灯火便是;下降,想做皇帝,坐羊车游三宫六院,也可入此类。再下降到实际,希特勒想征服天下,杀尽他看着不顺眼的人,虽有可能,却终于以自己的灭亡而结束。还是说常人,饮食男女,顿顿想吃对虾,难;见如花似玉而动心,求对方心也动,更难。最后还有个大难,是不论贵贱,不论贫富,不论贤愚,都在劫难逃,“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能长生不老。这不能,那不能,而又难于万法皆空,所以是弱者,时时需要得到扶助。扶助主要,或说只能来于“人”,所以就不能不珍视别人的“善意”。善意在心,表现于外则成为各式各样连数学家也算不清的行动,轻到分赠一块水果糖,重到带来衣物,心甘情愿在一起过日子,等等,皆是也。


行动过多,说不尽,账多不愁,不再算。单说善意之为一“类”感情,像是还可以因程度甚至性质的差异而再分类。怎样分才合适?显然应该去问心理学家。远水不解近渴,我想也来一次实用主义,只分为两类:温情和柔情。所谓实用主义,这里是指自我作古,所分虽未必合适,却能说明我的心所想。先说所谓“合适”,是指:一、实情确是可以分为这样两类;二、温情和柔情两个名称,读者看到,理解与我的所想没有过多的差异。两者,我都拿不准,也就只好放下,只说我的所想。所想来于所感,是同为善意的感情,在不同的场合,对不同的人,觉得程度甚至性质有明显的分别:有的浅,有的深;有的泛泛,有的专一;有的游离,有的系心。想给两类定性,并标个不同的名称。力不足,到佛门去求援,居然在赵州和尚那里受到启发,先抄原记载:


尼问:“如何是密密意?”师(赵州和尚从谂)以手掐之。尼曰:“和尚犹有这个在。”师曰:“却是你有这个在。”


(《五灯会元》卷四《赵州从谂禅师》)


男以手掐女,生密密意,意在心,因密密而难说,甚至不可说,我称之为柔情;相对的另一类,也属于善意,但可说,是明明意,我称之为温情。温情粗,不能织成网;柔情细,化为丝,能织成网,是“情网”。情网力大,生密密意的人落入容易,想跳出来就难了。


何以会有此种悲(?)剧?西方某哲学家相信凡是实然的都是应然的,对这样的形而上我没有那样的信心,所以只承认是必然的。必然,用我们老话说是来于“天命之谓性”。天何以会这样命,我们不知道,但既已命,就成为定命。自然也可以设想抗,或真抗,如佛家之求顿悟以舍情欲,不过求而能得,或有之矣,总是太难了。那就还是“思凡”“下山”,回到“率性之谓道”,即“顺”。而对于顺之所求,只计实然,我们还是可以说说的。这方面的问题,即生柔情,落入情网的来由,或所求,直到所得。我也曾如坐在菩提树下,翻来覆去想过,未能获“苦集灭道”四圣谛的佛果,却得了由唯物到唯心的三级跳。皆推想之理也,依次说说。


其一是“根本说”,花花世界,为什么要多产柔情,或干脆坦白,爱恋之情?解说之前,要向一切迷于诗意的人,或竟是一切人,告罪,因为追根,我就不得不把天上的仙女如许飞琼之流拉到地上,看做同于赵钱孙李家的二丫头,或说得更露骨,“朱雀桥边野草花(动词,开花)”,有什么可看的?不过是急着生殖而已。这“生殖”就是天机,“天无私覆”,所以同样适用于人。我的理解,一切生命的定命是说不清理由地求扩张和绵延,可是“年寿有时而尽”,如何扩张绵延?所以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要续香烟,即生殖。这样说,求能生殖是重要或最重要的“天命之谓性”,有大力,这大力的心理方面的表现就是产生柔情,“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真是感到遗憾,竟把“心有灵犀一点通”推往妇产医院。不好再说下去,还是改为说其二吧。这其二可以由人为万物之灵的自豪感说起。承认有灵,这灵的重要表现是由唯物而走向唯心,或者说,可以暂时,甚至长期,不计物质之本而上升为精神。“母爱”就是个好例,由酷爱追根问底的哲学疯子或科学疯子看,爱有终极目的,是传种,由凡事计其利的某些俗人看,爱是养儿防老,可是那位母亲却什么也不想,就是爱。而结果呢,母亲和孩子就都感到温暖,提高了说,是会觉得这个世界是可留恋的。柔情就更是这样,能使世间的多冷酷变为或短期或长期地有温暖,也就与人以力量,能够在牛棚中还有勇气活下去。


其三,还可以再上升,更加“精神”。这是想,生命只此一次,既得之,就应该珍视,而世间的旅程总是多有坎坷,如果没有柔情,就像是植物只有枝叶而不开花,沙漠中没有绿洲,庭院深深中只有柴米油盐而没有诗。这样看,人生可以有价值,这价值的不小的部分是由柔情来。


柔情与婚姻有多纠缠、难于理清的关系。旧时代,婚之前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没有柔情。扩大为社会风气,男本位,是许纳妾、嫖娼而不许恋爱。婚之后呢?可以确说的是有的人仍是没有,如著名的才女谢道韫,说“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恨乃尔”,就更谈不到柔情了。另一些人,如王昌龄的“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李清照的“香冷金猊,被翻红浪”,算不算有柔情,至少我是不敢断言,因为断之前,先要确定两项:一、是不是必须“密密意”和“求之不得”才能算;二、盼夫婿、伤别离,其情能不能算“密密意”和“求之不得”。本之宁缺勿滥的原则,我们至少要存疑。同理,新时代的婚姻,高其跟的佳人前面走,领其带的才子后面追的时期,算做有柔情,没有问题;洞房花烛之后,尤其生一个宝贝疙瘩之后,二人降为臣下,看小皇帝脸色度日的时期,有时“情动于中”,能不能算柔,也就最好是存疑了。


疑带来不好办。也可以转为好办,是缩小范围,只说可不疑的。这是把情网拉紧些,只收确是“密密意”,“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或说得更明确,是指不在婚姻之内的。不在婚姻之内?旧道学的程朱陆王及其信徒无论矣,就是新道学和假道学,也将斥为伤风败俗,热心口诛笔伐吧?我的想法不是这样。理由也许是不伟大的,是生柔情,落入情网,乃是来于“天命之谓性”的不得已,至少是就常人(非常人的“浮屠不三宿桑下”,亦道也)说,为常人设想,就只能“率性”,或径直承认最好是“率性”,即生柔情就任其生。推想各种道学都会反驳,立意可以严,是认为还是“男女授受不亲”好;可以略放松,是认为可以情动于中,但要不忘节制。对于严的主张,我们也可以反驳。


理由有应然的,是有文献足征以来,人人头上有“曲礼”的大帽子压着,以致绝大多数人就不能过有柔情的生活,这是合理的吗?理由还有实然的,是这样的大帽子也未能造成“从一而终”的大一统,数不尽的偷偷摸摸且放下不表,只说高级人物且有诗为证的:一个是北魏胡太后,爱杨大眼的儿子杨白花,杨惧祸逃往南朝,她作歌辞抒恋慕之情,有“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之句;另一个是清初的著名文人朱彝尊,爱妻妹冯氏,写《风怀诗二百韵》,并说宁可不吃文庙的冷猪肉,也要把这首长诗编入文集。再说略放松的“节制”。


节制通常指不过度,如“惟酒无量,不及乱”是;至于“男女授受不亲”就成为戒酒,乃根除也,已经大大超过节制的范围了。其实呢,现在说这类反驳的话已经失之过时,因为“男女授受不亲”早已变为并肩挤公交车,贴胸跳交际舞。那么,“不亲”放弃了,能不能柔情还“从一而终”呢?由宏观方面(包括一切对)说,是最好(理想也)能这样;由微观方面(只包括一对)说,是希望(也是理想)能这样。可是很不幸,如一切理想,必与实际碰,而一碰,因为实际过于硬,粉碎的经常是理想。有关柔情的实际是,社会之命如牡丹,只开一次,自然之命如月季,可开多次。自然与社会碰撞了,结果呢,远年,不说它了,近年,很明显,社会如司马懿的大兵,有倒退四十里之势。很糟吗?可惜是自然非人所造,也就不能因有些人感到糟而有所变。


这是定命,如果认为糟,就要想办法。老办法,恢复“曲礼”的统治力,办不到了。用什么新法呢?这个问题太大,我不敢碰,也不想碰,还是谦退些,只说实然范围以内的。举目看实然,纵使如雾里看花,也依稀可见,有为数不少的人,曾经生柔情,或说落入情网,而且未必是一次。“数不少”,究竟是多少,或说占百分之若干,只有天知道。“未必是一次”,究竟可以上涨到什么程度,更是除本人以外,只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