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投机倒把(2)

作者:紫燕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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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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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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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732字

列车长听他这么一讲,得意地笑了。心道,想抵赖?叫个证人给你对质:“最高指示,‘坚决相信人民群众,任何敌人也不会压倒我们,而只会被我们压倒。’这位女同志亲耳听见的,你还想否认?”他一面说,一面挥手把那位中年妇女叫了过来。


中年妇女快步走过来时,一脸正气,跟演样板戏似的,开口道:“最高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你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我可以做证。”


听了中年妇女的指证,叶成煊火冒三丈,对着她吼道:“最高指示,‘忙时吃干,闲时吃稀。’我是哪儿的关你屁事啊?”


中年妇女冷不防被叶成煊的态度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向后仰了仰身体,退开半步。


见叶成煊恼羞成怒,列车长倒特别沉得住气了,他很威严地说:“最高指示,‘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我晓得你是搞投机倒把的,人证物证俱在,你赖不脱的!”


有列车长给自己撑腰,中年妇女来劲了,挺了挺身子在后面插嘴道:“就是咯,最高指示,‘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别以为我会怕你。”


话到此处,叶成煊一语顿塞,沉默了下,懒得跟对方磨嘴皮子了。他幽幽地道:“最高指示,‘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随便你们怎么说吧。”


这句话也是“最高指示”?列车长没有听过,他疑惑道:“你说些啥子?”


叶成煊不再吭声。


他刚才所述的辞藻,出自西晋李密的《陈情表》。当年邓艾偷渡阴平,蜀汉灭国,晋武帝征召李密仕官。李密心怀故国,以祖母年长多病为由,抗旨辞官,写下这篇感人至深的传世之作。原话的意思指生命已经如黄昏日落,朝不保夕。伟大领袖曾在自己的《新民主主义论》一文中引用过,列车长光长肚子不长脑子,如何能够懂得?而叶成煊此时的心境用这番话来形容,虽不胜感伤,却又别有内涵。


叶成煊再次被关进拘留所,罪名是涉嫌投机倒把。据他自己估计,要是判下来,少说也要被弄去劳改个两三年。这与他上一次打着“造反有理”的口号被抓进来的性质大不相同。那次,他们是以代表着先进阶级的革命者自居的。现在成了劳改犯,今后即便放了出来,还如何抬得起头生活?如何面对亲戚朋友、街坊四邻?他这一辈子,都得打上犯罪分子的烙印。


叶成煊想到自己的童年,想到父母亲对自己的教诲。虽然世事沧桑,他们家早已人丁凋落、风光不再,但叶成煊永远是以叶家、以父母为骄傲的。他真不愿自己成为家族的耻辱。但自父母去后,他走过的路似乎步步皆错。退学、逃港、参加造反派……这么多年浑浑噩噩,以至结了婚,却无法给妻女应有的照顾。想到丈母娘对自己的鄙视,他这会儿自己也开始鄙视自己了。


尽管在他看来,为了生存,做点小买卖没什么不对。可要真被判了刑,旁人哪会管你是什么原因进去的。在一般老百姓眼里,这跟抢劫偷盗没什么两样,都是坏人!这样一来,妻子和女儿都将因他而受到连累。走在街上,都会被人指指戳戳,她们将一直生活在流言蜚语之中。尔后妻子在单位的升迁、提干都会受到影响;甚至女儿长大后的上学、就业……


思绪之间,叶成煊头一回感到:生活的勇气,正在一点一滴的丧失。可没过多久,他的情绪又会变得狂怒、愤恨,如果他手里现在能够捏着什么东西的话,他一定会将它无情地撕碎!他心中开始积聚着莫名的憎恨需要发泄!


叶成煊在拘留所里待了六天。这期间,他被提审过一次。奇怪的是,审讯员虽然面无表情,但问话并不十分严厉。在了解了一些他被抓的基本情况后,就没再做过多询问。叶成煊也没心思多想,他心里已经认命了。


直到两天后,又有看守人员过来,把他带到一间会见室里。叶成煊进去时,一晃眼看见冯先生和自己的妻子抱着女儿都在里面坐着。他心里一阵难过,低垂着头,没有吭声。却听见一个满含激动而温柔的声音轻轻在耳边响起:“你是成煊吧?你的女儿好可爱,好漂亮啊。”


这声音虽轻,却让叶成煊心头一跳,他愕然抬头,望向对面的女子,才看清楚:和冯先生一起抱着他女儿的人,并不是他的妻子江晓滢,而是大哥昔年的恋人冯丽筠啊!


叶成煊只感到被电流击中似的全身一震,有点眩晕,四肢都僵硬了,一股暖流直冲脑门,禁不住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他的喉咙在剧烈的抖动,费劲地咽了好大一口唾沫,才颤声问出:“丽筠姐,是真的么,你回来了?”


冯丽筠看着眼前的叶成煊,心中恍若隔世。这就是当年自己离开成都时,老爱黏在他大哥身边的小顽童吗?那时的他才不过9岁,多么机灵可爱啊!时间真快,他竟然都做父亲了。而自己一直不曾忘记的那个人呢,却是黄土凄凄,墓门已拱……


冯丽筠还是原来的模样,岁月并没有让她的美丽褪色,反而更增添了成熟、优雅的魅力。她穿着裁剪得体、用料考究的天蓝色衣裙,在这个世界里,是那么的独一无二。她对着叶成煊点点头,含着泪微笑着说:“是啊,我回来了!我天天都在想着你们,都在想着回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


半生颠倒半生梦,痴心只望来世逢。


冯丽筠离开家乡、离开亲人去美国学医之际,刚过完1949年春节。那时的她还是妙龄少女,转眼间,二十余载过去。这么多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家乡、思念亲人,可她却无法回来了。阻隔她的不仅仅是一座太平洋,更是两个国家因为意识形态的对立。他们身处在这个大时代当中,只能强忍着分离的痛苦。东西相隔两深伤,天涯思君不可忘。她不知道自己敬爱的父亲和挚爱的恋人生活得可好?每当从报纸上看到国内的种种消息,镇反、反右、“文革”……她的心都会一阵悸动。对新社会来说,他们有着复杂的家庭出身、复杂的海外关系。这一次次的运动,他们能够平安否?


孤身异国,冯丽筠不做他想,唯有致力读书,一直到考取医学博士学位。这时候的她,已经年过三十,成了大龄女青年。但她仍然没有成婚,她仍然思念着家乡的那个人。可不幸的消息终于传来:她朝思暮想的对方,早在多前年已经离开人世!那一刻,冯丽筠感到自己的心脏像被掰成了几瓣,一瓣一瓣地摔在地下,摔成了一地碎渣。


岁月匆匆,红颜易老。又过得几年,冯丽筠终于结婚了。她的丈夫也是华裔,其家族早在清末就从广东移民北美。婚后一次旅行,冯丽筠到了香港,她曾百感交集地站在罗湖关口,隔着那湾浅浅的海水望国门而长叹,心中念及民国元老于右任的诗作: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她不知道,同样在这一年,她思念的那个人的弟弟,也曾到过海湾的那一面,正在向往着这边。可他们都没能越过那一道分水岭。


现在,冯丽筠怎么突然就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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