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亮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37
|本章字节:12808字
一、下下签
一个人并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却不能打败他。
海明威。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沿黄河一路向东,走进齐鲁大地,一片莽荡平原上,忽然间岩叠石垒,一座巍峨高山拔地通天而起。此山方圆千里,倚高万刃,根盘齐鲁,影照大海,苍松巨石,宝光云霞,巍巍然雄浑壮秀,隐隐然便有睥睨苍生君临天下之意正是泰山在此。
沿山路上山,一路经岱宗坊、斗母宫、中天门、云步桥、十八盘,走至腰酸腿软,气喘如牛,便在不知不觉中给山泉仙气翠色莺歌洗去了俗身的嚣嚣红尘这时方可见旭日东升,晚霞夕照,终于便置身云海,踏上绝高玉皇顶。
玉皇顶上太清宫,又名玉皇庙。供奉的是玉皇大帝,道家的仙人。因为地势险峻,格局有限,自然没有平地上名刹灵庙的金碧辉煌。可是高山藏仙,名声在外,千载以来无数帝王天子来此封禅祭祀,更有灵气聚集,也自然就吸引来为数不少的达人雅士,信男信女,香火虽不及他处鼎盛,可香油却比那些地方厚得多了。
今日玉皇庙中人更少。昨日起,泰安境内天气阴沉,风雨酝酿。常人的心思:若是今日登上山来,不能看到宝顶日出,那岂不是徒劳往返了么?
“唰啦、唰啦”,空旷的大殿里,只有一个蓝衫公子跪在蒲团上摇签。
他岁数约有四十上下,已然不小,身材微胖,窄额团颊,鼻子高挺,嘴唇略厚,脸色稍嫌苍白,神色间有一些闪烁,似乎总在躲闪着什么。穿一领灰蓝色长袍,颜色并不耀眼,瞧针脚当是名家手笔,可是穿在他身上时,却显得两肩略紧,后背紧绷。正是他在不知不觉间耸肩驼背,改变了体形。
这人乍看时不过是个普通至极的不得志的中年人。可是转过左边来看,却见他的额上垂下好密一片刘海,将左眉左眼完全遮住。他的头发本梳得极为整齐,这刘海就来得太突然了,直突然到将一个原本打扮、相貌都平凡得甚至有些窝囊的人物,衬得颇有几分阴鸷起来。
在他身后,庙门外有一个微须的汉子,三十上下年纪,负手站在门外,微昂首斜望山外云霞。看似浑不着意,实则眼角余光从未离开那蓝衫公子。远处山巅上雾气翻滚,乌云席卷,低低的竟似伸手可触一般。灰扑扑的云层中,偶尔一道金蛇也似的电光一闪即逝,威吓一般向下压来。那汉子面上波澜不惊,可是在这样环境,这样的天气,这种波澜不惊里,却清清楚楚的带出几分无奈来。
来拜神的人,谁的心里,没有点不如意呢?
“嗒”的一声,那公子已经摇出一签,红色的签头撞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微须汉子猛地回过头来,眼中精光一闪,大是关心。那公子愣了愣,犹犹豫豫的伸手拾起签,看一看,神色紧张,站起身来到那解卦的桌案前,双手将卦签递过,道:“敢问真人,这卦是什么意思?”
那解卦道人四十来岁,穿一艮水火道袍,五绺长髯无风自摆,面色红润,两眼炯炯,端的有仙风道骨之势。已将这蓝衫公子偷看良久,这时将竹签接过,看时,上边写道:五十三李太白醉中捉月。不由心中感慨:“这是你自寻死路,休怪我落井下石。”再看一眼那公子,见他已然唇色发青,微垂的眼皮下,眼珠子咕噜噜乱转,显见所求之事事关重大,心中已有了计较,道:“这位公子,你要问的是……”
那公子略一犹豫,道:“我问成败!”
解卦道人装模作样,翻一翻卦书,脑袋已经左右乱摇,叹道:“成败……什么样的成败?”
那蓝衫公子吃他一问,竟已慌了,反复道:“我我求富贵。”
那解卦道人蹙眉道:“又是富贵了?”已将卦书翻到解签的一页。这卦书他早背得烂熟,这时逢场作戏,成心要让这公子绝望。这时看一眼卦书,“啪”的又合上了,却把小指插在书页当中,道:“你走吧。”
那公子大惊,抬起眼来,却见他这只眼:眼极大,可是眼大无神,眼角下垂,自带悲苦;白眼仁极白,黑眼仁却黑的没有光,看人时乌蒙蒙的,茫茫然带出一股凶气,一股妖异;虽不能看见他另一只眼,却格外的让人毛骨悚然。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道人心中暗叹:“好一双贼眼,好一个妖人!”道:“你的卦,我不解了。你回去以后,凡事小心,三思而行也就是了。”
他只是不说,那公子自是更加着急,道:“那、那卦到底说的什么!”
忽然那微须汉子插口道:“行了!多谢真人指点,在下替我家主人一礼!”快步走进大殿,从袖中拿出一块碎银,往卦桌上一放,拱手一礼,拉着那蓝衫公子就走。
那公子叫道:“龚先生,龚先生,你放开我!”奋力一挣,站住脚步,道,“卦上所言吉凶,请真人明示!”
汉子叫道:“真人莫讲!”
公子叫道:“说!”
汉子叫道:“不能……”“啪”的一声,已挨了一记耳光。
那微须汉子武艺高强,见识过人,更忠心耿耿。与那公子二人主仆数载,公子敬仰他的本领,平素里连句重话也没有,两人的关系更像亦师亦友。这时公子突然打了那汉子一记耳光,连自己也是出乎意料,一时之间,两人竟一起愣住了。
“扑通”一声,那汉子重重跪下,叫道:“主人,您所谋之事,事关重大,多少兄弟为此前仆后继,怎可因一事一物而更改放弃。您天赋异禀,志向远大,断不是池中之物,何苦将自己无端束缚?俗话说事在人为,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咱们兄弟情愿赴汤蹈火,死而后已。只求主人千万不能自暴自弃啊!”
那公子泣道:“我又如何不知道?可是这事……这事实在太过凶险,又有了前车之鉴……若没有老天相助,怎能成事?这样,但有一线希望,我答应你,咱们就不管死活,豁出这一次!”终于还是抬头叫道,“真人!请为我解卦!”越往后说,越是急促,终于给那道士逼出了凶性。
那微须汉子叫道:“公子,这道士的卦不准!”
他这么说,那道士却不乐意了,道:“你这汉子怎么说话?玉皇顶的卦不准?历朝历代的皇上都上这儿来求签!不准?”
那公子道:“请真人解卦!”自来人的好奇心都是如此,你若是不让他看,他就越是想要打破沙锅。这公子更是关心则乱,因此直陷入道士的圈套而兀自不觉。
道士道:“你当真要问?”
公子瞪起眼来,乌光闪动,道:“当真要问!”
“好!”那道士将小指一调,卦书翻开,已在准备好的地方找到批卦词,道:“这卦相上说的是:水中捉月费功夫,费尽功夫却又无。莫信闲言并浪论,妄抛心力也难图。”卦词之中一派萧索,便是不明其意也知道所言不祥。那公子脸色更白,却兀自不甘心,追问道:“何解?”
道士叹道:“讹言莫信,谣传莫听,费心劳力,不可妄行。此签乃水中捉月之相,成事不利。公子,不吉、不吉,这是个下下签啊!”
那公子面容抽搐已是呆了。
道士续道:“你一求成败,求而后改,成败如浮云,变化莫测,追不及,抓不住,留不下;二求富贵,富贵如水中月,不仅是空梦一场,更可能坏了自己的性命,便如谪仙人酒后捉月,自己以为是朝着明月去了,可直到一脚踏空时,脚下映月的波澜才让你魂归地府。唉,公子听我一言,你所求的,虽然诱人,但都事身外之物,更是你命中所无。强求之,恐怕有违天数,更有性命之虞。害人害己。不可求,不可求啊!”
那公子面皮抽动,忽然间眼睛一闭,垂下头来。他本就有些佝偻,这一低头,更好像连脊柱都断了,以至于他整个人都一下子萎顿下来。那微须的汉子站起身来,一把扶住蓝衫公子,猛一回头,冲道士咬牙道:“你胡说八道!”
那道士手捋须髯,翻起眼来看他,并不害怕,道:“胡说?天谴!天谴!”已看出来那汉子的气势虽强,却还不能撑起那公子对功名的绝望。
自己的求的卦定了自己的命,破了自己的运,那公子显见已经灰心丧气,失去了斗志。这人活着,也已经跟死了差不多了。那道士便索性叹息一声,将戏做足,把那锭银子从桌上推过去,道:“我也不和你们计较了。”正是以退为进,以次将那蓝衫公子的一颗心钉死。
微须汉子更怒,扬手待要动作,却给蓝衫公子拉住了,勉强道:“多谢真人指点。”又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卦桌上,转身便走。
那解卦道人将银子收了,坐了下来。两锭银子硬梆梆凉飕飕的攥在手里,却让这道士心中一阵烦躁,为了泰山派千年的基业,不灭的香火,他已说过了太多言不由衷的话。眼前这人虽然是官差指名要拿的逆党妖人,可是仆忠主厚,令人动容。现在一个不吉微凶的中下签给他说成了穷凶极恶的下下签,既断了这主仆的生机,又收了他们的重谢,不由得也有些愧疚。这时眼看着两人拉拉扯扯,就要出门,再也忍耐不住,忽然扬声道:“公子……”
蓝衫公子以为他有破凶解运之法,连忙回过头来,道:“真人还有什么指教?”
道士却只点头道:“下山路滑,公子多加小心。”
小心!
那微须汉子听了,气冲冲的心里不觉就有了一点感应
骤然间,杀机已至!
那微须汉子与蓝衫公子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忽然间,只见黑影闪动,玉皇庙的大殿上已翻下一人。这人背对庙前空地,以双足钩住殿前翠瓦,整个人以脚为轴,借下坠之势,一下子将自己甩进来。双手在胸前挺枪,一杆五尺短枪抖出一线寒光,随着他反腰一挺,由下向上,已向两人点两膝撩下阴挂两肋的斜划过来。
这一下他蓄谋已久,端的是出其不意,枪势奇绝,更兼那蓝衫公子正因道士的解卦魂不守舍,自然是十拿九稳的杀招。眼见他两臂拧枪,黑头套下眼神如电,雪亮的枪尖已递进那两人空门之中,防无可防,那蓝衫公子胸前的衣襟已为枪势所逼,凹陷进去却蓦地发现,自己的枪离目标越来越远了!
怎么回事?
他不明白,那解卦的道士却看得清楚:原来就在那枪在眉睫的一刹那,那微须汉子已蜷身跃起,左手一搭蓝衫公子的肩膀,整个人在半空中摆横,双腿并起一蹴!正撑在那持枪杀手的腰眼上。
枪长五尺,杀手曲臂长两尺,蓝衫汉子单臂横身却有八尺那杀手来势惊人,仍向殿内撞进微须汉子身子绷紧如铁,将杀手的冲撞的来势全导给底下的蓝衫公子蓝衫公子为杀手巨力推动,与杀手同步向后一仰微须汉子肘膝微弯杀手的枪尖便停在公子胸前一寸处不能再进分毫
蓝衫公子站在地上,杀手挂在檐前,微须汉子横停在两人中间的半空里那微须汉子骤然发力,挺腰一蹬,一人的力两人受,蓝衫公子向庙里倒去,杀手却向庙外飞去。
“嘣哗啦!”那杀手乍觉腰眼一痛,整个人已平射出去,脚上来不及动作,将挂住的几片瓦一起扯碎。一个人在半空中喷出一口血,硬梆梆的打了半个圈子,嗵的一声摔在庙外平地上,兀自向前滑行数尺,在地上抹出一缕艳痕。停下来,挣了几挣,就此不动了。
这时那微须汉子已经落地,落地时半空中腿一蜷,已回过力来双手一拉,将快摔倒的蓝衫公子扶住。那公子才回过神来,叫道:“有刺客?”
那微须汉子哼道:“小心!”
这时的局面已变成了二人相对,而蓝衫汉子背对殿门的形势。也就在这一瞬间,又有两记杀招发出。
一记,来自庙门外,离地两尺高,一片刀光铺开,横切那微须汉子两个膝窝。
一记,却来自殿内的大梁上。一点寒光直射那蓝衫公子的背心。
刀光嗜血,寒光却要命。那微须汉子随蓝衫公子来求签,事先虽然不好房上房下的检查,但也已留神观感应,竟是一直未发现有杀手的气息存在,可见这几人的本领非凡。直到这时暗杀发作,杀手不再掩藏形迹,杀气勃发,这才知道自己疏忽了什么样的敌人。
可是他的本领也着实了得。“呼”的一声,那微须汉子仰天而倒。膝盖一折,切向他膝窝的一刀堪堪划破他的裤脚。与此同时,他双手扣住蓝衫公子双肩,将他扳低,猛地用力向自己头顶一送,那公子便如同被滑膛机射出去一般,“嗖”的一声从大门斜飞出了大殿。
那蓝衫公子才一飞起,射他背心的那一箭已从胯下钻过,撕下一片长袍的下摆,端端正正的射进了微须汉子的左肋。这汉子于极不可能的姿势发力,终于将自己的余力用尽,再不能变招闪避,总算他还内力过人,危急时刻肌肉一滑,将那箭逼开了要害,只在他腰侧前进后出,“扑”的嵌住了。
可饶是如此,钻心剧痛也已将他最后一口气破去。“啪”的一声,微须汉子重重跌倒,背后松软,正是砸在那背后探身出刀的杀手背上。几乎就在同时,左腿一痛,已吃那杀手的回手一刀。
当此命悬一线之际,人的潜力当真不可小视,只见这微须汉子把牙一咬,一掌拍在腰间羽箭上。那箭为他掌力所激,破体射出,后边那持刀杀手被他一砸,正有些不知所措,只单手来推开他,那箭已带血飞出,狠狠钉在杀手的脚面上。
那持刀杀手大叫一声,手上一软,疼得重弯下腰去。微须汉子脚尖点地身子一仰,已从他背上翻了过去,两手一翻抓住门槛,两腿一夹,扣住他的脖颈,腰间发力一扳,那持刀杀手颈骨折断,连翻两个筋斗,如断线风筝歪歪斜斜的飞出玉皇殿,手中还兀自握着钢刀。
微须汉子毫不停留,两手在门槛上一撑,也翻出大殿。“笃”的一声,一箭已射在方才他停留的门槛上,深入数寸。那射箭的杀手只是因他的动作匪夷所思,这才慢了一瞬,这时眼见搭档被杀,血灌双瞳,怎容他逃脱?见他出殿,当即一箭追去,却给微须汉子翻身一滚,避到门户挡住的视野外了。那杀手毫不迟疑,张弓搭箭,在大殿里横梁上一纵身,顶破庙顶绿瓦,纵身而出。
他料定那微须汉子救主心切要往远走,打的主意是居高临下,直接射杀欲逃的两人。哪知才探身出殿,手上一紧,弓背已给人一把攥住,止住了他跃出之势。这杀手大吃一惊,下半截身子还卡在房顶上,不及反应,右手一松,弦上箭激射而出。可是那人好大的力气,便在瞬息之间,咫尺之遥,将弓背横着一推,羽箭顿时失了准头,“嗖”的一声,从他颊边飞走,不知去向了。
那人自然就是微须汉子,他深谙伏击暗杀之道,明知这种时候怯则死,勇则生的道理,故此逃出大殿后不进反退,先行冲上殿顶,转守为攻。果然那杀手入彀,一冒上来,便被他猝然扣住了弓背。
这时微须汉子已是血染衣裤,身上两道伤虽不致命,但创口剧痛,尤其腰上给羽箭一进一出,再有动作时直痛得他眼冒金星。本想右手夺弓,左手就一拳打死那杀手,可是事到临头却终究是疼得力弱了。左拳一动,打在那杀手面上,“砰”的一声,只打出一道鼻血。好个微须汉子,当机立断右手一拉一推,手腕翻处,已带动硬弓套在那杀手颈上。
那杀手吃了一拳,正在浑浑噩噩,骤然间微须汉子双手转动弓背,已将弓弦在他颈上绞紧。这弓弦硬如钢,细如刃,立时绞进那杀手肤下,切进他气管。杀手呵呵而叫,微须汉子手下不停,啪啪啪连紧几道,那杀手面目扭曲,身子乱扭,将房顶上挤出好大个窟窿,才终于吐出舌头。微须汉子回身一拉,将这杀手从破洞中拖出,奋起最后气力一摔,将那尸身连同长弓一起抛下地去。
这三名杀手谋划已久,先安排了殿中道士乱了二人的心神,又在大殿门口这样进退不得、左右无路的地方发动奇袭,哪知竟仍然在眨眼之间被那微须汉子一一杀死,其人的武功之高固然令人啧舌,下手无活口的狠劲却也让人望之心寒。
只听玉皇殿下有人鼓掌道:“好功夫,好个九命无算杀人王!在你面前,这些三千两银子请来的杀手,原来竟是这么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