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6虚假故事

作者:余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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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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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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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222字

这一切问题,都在你专心致志地垂蒲公英的一刹那间迎刃而解。


诺言“你相信诺言吗?


你会轻易许下诺言吗?”在信笺的最后一页,你写下了两个斜斜的问句,仿佛你写信时歪着头沉思的姿态,天真而惹人怜爱。


给我写信,你从来都是随随便便的,从来都不会正襟危坐。


而你提出的两个问题,都是不好回答的问题,它们考验着我回答时的真和伪。


我当然相信诺言,在这个不相信诺言的时代;我当然不会轻易许下诺言,在这个把诺言当作玩笑的时代。


但是许诺的信与不信,轻易与沉重,我们的理解上有多大程度的相同呢?


——你那小小的问号,如同一把利刃划过我不设防的心口。


我相信诺言,相信诺言是一枚钉子,将飘零的我们钉在大地的手掌上。


诺言是一个封闭性的圆,把两个漂泊者变成一个漂泊者,把两条河流汇集成一条河流,让我们如钥匙一样透彻地锲入对方。


我习惯于把自己当作一只外壳坚硬内里柔软的蚌,而诺言则是一粒在恒河里流转了亿万年的流沙,冥冥之中,既是偶然又是必然地进入我的身体之内。


沙粒利用了我的疏忽,瞄准我的缝隙,然后不可抗拒地向我的心脏部位深入。


我痛得彻夜不眠,用泪水狠狠地把沙粒包裹起来。


真的,在我第一次流泪的时候,我不知道泪是不是能将这粒有缘的沙粒凝结成一颗亮晶晶的珍珠。


流泪仅仅是因为我的疼痛,没有别的奢望。


到了后来,泪水结晶了,我才发现痛苦也有痛苦自己的收获,而且痛苦的收获比幸福还要大。


诺言就这样防不胜防地变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与我河流深处的生命同在;诺言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黑暗里生长着。


我的泪越流越多,我的心却越来越疼痛。


假如有一个小精灵在心脏深处,谁能若无其事呢?


于是,一颗晶莹的珍珠诞生了。


这颗珍珠属于我,更属于你。


而处在另一个漩涡中的你一点一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一切。


为什么要让你知道呢?


诺言并不是写在纸上的契约,必须庄重地印上我们的手印。


时间像泥土一样栽培着诺言,诺言像树一样一圈圈地伸展着年轮。


年轮代表着什么,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我还用回答你的问题吗?


我只需要把你的问号改为省略号,就是最好的回答——你说是吗?


莲子做成的蜜饯尝过许多种蜜饯,梨的,桃的,枣的,苹果的,橄榄的,却第一次尝到莲子做的蜜饯。


以前的那些蜜饯产于晴空万里的京华,这一盒莲子做的蜜饯却产于行云流水的南国。


在我的印象里,莲心都是苦的,采莲的女孩子美丽却忧婉,清秀却哀伤。


在采莲的秋天,愁也能湿人衣。


还记得么,那首年少时我们都不喜欢的小令“问莲根,有丝多少?


莲心为谁苦?


双花脉脉相问,只是旧时儿女。”那时候,我们的笑声像蝌蚪一样在水面上蹦蹦跳跳。


以后,家在万里之外,记得的,却只有这首小令,莲子却是再也没有见过了。


在那些窗外飘雪的冬夜里,我常常念叨着这首小令,仿佛闻到了莲子的香味。


现在,是不是应该尝尝这莲子做的蜜饯?


脱离莲蓬以后,这些莲子经过一轮冬春夏秋的沉默、孤独、忍耐、等待、该以怎样的姿态来迎接它们旧时的友人?


香气弥漫开来,有一种细细的水声;甜味也弥漫开来,有一种浓浓的颜色。


在舌尖与莲子接触的一刹那,我终于获得顿悟:原来所有昨天的苦都是为了今日的甜,所有昨天的生离都是为了今日的邂逅。


如果当初我们深陷其中无法自拔,那么岸永远是岸,水永远是水,莲子永远是莲子,蜜饯永远是蜜饯。


人生的贫乏,只因为我们对那些降临在身边的戏剧性的机会总是浅尝辄止。


当我们责怪人生的贫乏时,我们首先要责怪自己的冷漠与健忘。


《西洲曲》已经唱了很多年了。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那样的心境,我们却久违了。


面对桌上的这盒蜜饯,从远方带来的、莲子做成的蜜饯,我黯然伤神。


当年,我坚持认为,既然莲子也能做成蜜饯,那么无论怎样疏淡的爱情,都有在星空中靠近并且闪烁的那一天。


而过程,是一种考验也是一种挖掘,是一种互谙也是一种缔结。


走过的每一步都有另一个脚印陪伴,在任何一条陌生的街道上,我们见到的都是一树荫凉的绿。


谁知道,莲心的深处竟然是这样苦?


比黄连还要苦。


不要皱眉头,尝一尝莲子做成的蜜饯。


莲心就是自己的心——尝莲心其实就是在尝自己的心。


而我的心很苦很苦。


水声里的桥很喜欢沈从文的一段自白:“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与沈从文一样,我平生只愿看一回满月,只愿爱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第一次离家北上,火车晚点,入夜时分才过宛平古城。


同行的一位老先生叫醒了昏睡的我,告诉我说,卢沟桥到了。


这是一个满月的夜晚,在冰冷的月光下,卢沟桥倔强地屹立在前方的视野之中。


然而,桥下的流水已经干涸,没有汩汩的水声,漫漫的历史在一瞬间变得如同一张剪纸般飘忽不定。


作为桥的意义,卢沟桥算是终结了。


如同虹一般横亘的,仅仅是一段无法重复的往事。


往事如梦。


我在水乡长大,对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大大小小的桥,石桥木桥,司空见惯。


此刻,我才感觉到自己是幸运的,如果我卧成一座桥,那么你必是桥下的水声,你以自己的流逝而证明我寂寞的存在。


在我们共同的视线里,一颗颗的卵石被磨亮了,而我们依然站在岁月的边缘。


我固执地把自己想象成桥的模样,让你在流动之中因眷恋而向我发出叮叮咚咚的呼唤。


温馨与冷冽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诺言在夜晚才显示出它的价值。


此生与来生,今世与前世,犬牙交错地重叠在一起。


不知你是否记得,你一定记得——第一次相遇时,我自远方来,风涛雪浪,暮色苍苍。


如同唐时“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你以一炉熊熊的炉火,一碗暖暖的羹汤迎我入门。


生命脆弱有顽强,面临时间的绞扭和撕扯,没有你的这番款待,我也许早已不是今天的我——今天,我能自若地在任何一个冬夜里煎雪煮茶。


不管这个冬夜是多么彻骨地寒冷。


没有水声相伴的桥是可怜的。


桥的生命是凝固的,而水声则给桥带来真正的生命气息。


大多数桥本来就是为了与水相配才诞生,后来却失去了水,这是桥最大的悲剧。


我应该为自己感到庆幸。


虽然你是一条不知名的小溪,但对于我这座同样不知名的石拱桥来说,有你相伴就已足够了。


谁来把栏杆拍遍呢?


你与佛祖在这张照片上,你斜着身子,靠着一尊佛祖的石雕头像。


纤纤素手伸出去,摸到了佛祖的鼻子。


佛祖的神态,在庄严之外是茫然;而你,缓缓地向我绽开一朵亮丽的笑容。


是的,你并不相信佛。


记得有一次郊游,经过一个乡间的小庙,你进去抽了一签,那是一张下下签,你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我赶紧安慰你,那时,我认为自己能够为你遮挡住一切从上天降临的厄运。


看庙的老太太注视着我们俩,好像很羡慕我们的年轻。


我拉着你的手,离开小庙,跑到田野里去了。


那时,我们相信的只有年轻。


于是,我们把佛祖当作照片上的点缀,哪里管他法力无边。


你是那样年轻,而佛祖是那样苍老,在年轻与苍老的对照中,我久久按不下相机的快门。


在春天的风中,你的雪白的裙子飞扬着,而佛祖却纹丝不动,在动于静的对照中,我发现了你鬓边的胭脂红。


照这张照片的时候,你还不满二十岁,你的眼波里满是滟潋的春光。


你想象不到前面的坎坷和磨难,你没有感受过什么是痛苦。


佛祖的眼光是慈祥的,慈祥的后面却有一种担忧:“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能不能在水尽山穷处找到前生留下的脚印?


若干年以后,她再来到我的身边,还能够这样灿烂地微笑吗?


而现在陪伴在她身边的这个男孩子,还能像今天一样牵着她的手吗?”佛祖的心肠是悲悯的,佛祖对我们是宽厚的,而我们浑然不觉。


你的那身白裙子已经被放在了箱子的最底层。


你换上了更漂亮的裙子。


我却还是喜欢那件雪白的裙子,没有一点修饰,那样适合你的身材。


你却再也不会穿上它了,对于你来说,它代表着一种逝去的岁月和逝去的心情。


一旦逝去,就再也拾不回来了。


正如你不会再穿上那件雪白的裙子,你的身边也不再是我了。


佛祖还是当年的佛祖,佛祖是一块褐色的石头,坚硬的石头,不怕风吹雨打的石头。


我们却已然不再是昔日的我们。


你不再像往昔。


往昔,我看你一眼就脸红;而今,你的眼角,有了沧桑的颜色。


照片上的佛祖还在,而照片上那个娇羞的女孩却不知何处去了。


那部电影看那部电影,是在很多年以前。


那是我与你坐得最近的一次。


我们从纷纷扬扬的大雪里赶到电影院时,电影已经开演了。


我们没有看到据说很精彩的序幕。


不过,这并不重要。


我的心思并不在看电影,我的心思是在看你。


看电影只是一个浅薄的借口,一个能够在黑暗中想象与把握对方的借口。


我轻轻拂去你发梢的雪花,侧过头去看你的眼睫毛。


你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闪闪的亮光,长长的睫毛惹人爱怜。


电影的情节在热热闹闹地进展着,你很快就进入到情节中去了,把我抛在一边。


我只记得那是一个关于诺言与谎言的故事,关于信任与背叛的故事,关于真实与虚假的故事,起承转合却记不清楚了—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认真看电影。


只有几个精彩的片断,留在我记忆的深处。


这些片断,与你朗朗的笑声、迷惑的眉头以及情不自禁的惊呼联系在一起,我的一颗两用的心捕捉住了这些片断和与它们相对应的情节。


你的神态,是跟这些情节遥遥呼应的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