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应喜闻赦令堪怜失丽卿(2)

作者:史杰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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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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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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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604字

这时宣读赦书的使者已经站在门前等候,小武赶忙上前拜谒,但是当他听完诏书,再也站不起来了。什么?他感觉心中有数百辆革车在来回践踏,隆隆声不止。不会,不可能的。“赐金百斤以给丧事。若妾侍有子,奉翁主封邑”,丽都怎么会这么做?她怎么会这么傻。虽然他嘴上嚎叫,可是内心明白,这是天子诏书,绝不能有假。一霎那间,他为自己刚才的快意深深感到悲痛和羞耻。天啊!是谁赢了,当然是江充那个畜生,自己输得可真惨。他那个该死的猪狗一样的弟弟,怎么能及得上自己妻子一半价值。一万个江之推那样的猪狗,也抵不了丽都一根毫毛。他干脆舒展了身体,俯伏成了一个大字,泪水抑制不住像泉水一样涌出,满脸满嘴都是灰尘。往日的生活,哪怕是和刘丽都在一起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场景,都会让他的泪水更加剧烈地涌出。他拼命地抓自己的头发,边哭边嘶声嚎叫,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愚蠢,为了一点儿惩治恶贼的快意而付出了如此重大的代价。然而,现在一切悔恨都没有意义了。丽都再也不会听见他的哭声,他曾经深信能给她的快乐,一辈子的快乐,这么快就永不能兑现。而这结果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愚蠢。


他还能赶上为刘丽都发丧,秋天的长安已经是很凉了。在这期间他一直是心绪不宁。有不少官员前来吊唁,包括暴胜之、靳不疑、田仁、任安等中二千石的大官,甚至太子少傅石德也来了。这让小武简直吃了一惊。石德不愧为做少傅的料,他谆谆安慰着小武,并殷勤地向小武转达了太子的问候,暗示对往日小武告发公孙贺一事绝对不会心有芥蒂。当然,他也是偷偷驾车来的。他不愿意让江充看到太子方面的人和大臣们接触过密。小武听了他的话,心下少安,他现在一意要报仇,知道不能多方树敌。虽然太子那边表面上没有什么势力,行事也很谨慎小心,可是毕竟当了几十年的储君,隐性的力量绝对不可忽视。最重要的是,既然太子并不怨恨自己,那么自己采取报复行动就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他甚至把如侯、管材智等原来公孙贺的掾属舍人全部请出,和石德见面。也许是为了表示自己当初并非是故意针对太子而来的罢,既然如侯等人也对小武如此敬佩,那么太子就应该对小武完全放心。接下来,他得想想怎么对付江充。他已经决意使自己变成一架报复机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在他计虑当中。不过婴齐后来对小武的表达了一点儿疑问,让小武感到意外。


婴齐君,你认为真的有可能是赵何齐捣的鬼吗?小武脸上没有了血色,觉得身上发凉。他甚至望了望四周,确认在自己的密室里,没有任何眼睛在窥视。他身上还穿着丧服,房间的帷幔也是一例的白色。


我想是这样,婴齐的面色也如死灰一般,他嗫嚅了一下。那次事件之后他病了一场,现在也是刚刚痊愈,他似乎一直在回忆那天的情况,一想起就油然而生无尽的悲愤和懊悔,显然他对美貌的主母相当忠心,也不排除有私下的恋慕感情。所以他一旦提起这事,就不免双目噙泪。是的,他凄恻地说,那天臣在门外等候,听见翁主的悲泣,心中觉得极为奇怪,因为那样的悲泣和寻常人伤心时的悲泣太不一样。寻常的悲泣不过是宣泄,一宣泄完,心情就好了,事实上在伤心中就有新的希望在承续着;可是翁主的悲泣完全不一样,那其中蕴涵有巨大的绝望和不甘心,那不是宣泄,如果说是宣泄,也是将生命像敝屣一样抛弃掉了的那种宣泄。天,那样的悲泣,臣每天一闭上眼仿佛就回荡在耳边,似乎并非人间所应该有的。我能想象翁主的柔肠正在如车轮一样的翻转。无疑她是不想饮药的,然而她饮了,一定有人在胁迫她,这个人只有赵何齐。


赵何齐,小武更加痛不欲生,他恨恨地擂着几案,仿佛忘记了手的疼痛,他边擂边骂,这个畜生,他的确会干出这样的事。他呼的一声站起来,在屋里来回乱走,我开始还在惊异,使者说是皇帝听了他的劝谏才赦免了我。他怎么会变得如此好心?嗯,很聪明,这个畜生果然长进了不少,他算是,他算是报了大仇啦!——可是我不会如此罢休的,你能想象得到,我会就这么罢休吗?


婴齐道,赵何齐,他绝对不是人,而是千年来仅有的最最邪恶无耻的畜生,他肯定是计划好了的,他在胁迫翁主饮药前,早已吩咐将院子水井里的汲水陶罐收起来了。如果当时陶罐在,臣或许还可以救得了翁主,可是臣实在没有办法。尤其是他竟指使人关上了侧门,当臣想出去找汲水器具时,怎么也出不去,他让人用铁链当了门闩。臣只能用剑斫开厚重的木门,府君,你能想象得到,那要费多少时间。臣那时心中是何等的悲苦,天塌下来也不会让臣有那样的悲苦!等臣用剑斫开门,再想去找汲水器具时,时间已经太晚了。翁主的眼睛都崩出了鲜血,连亮黑的秀发上都浸润着殷红的血色。——那鸩毒真是好生利害。过了很久,赵何齐才假惺惺地露面,表示遗憾,并感叹说一定向皇帝禀奏翁主的壮烈举动,可是臣敢肯定是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婴齐的感叹无疑让小武更加伤心,他停住了脚步,跌坐在枰席上,呆坐了半天,眼泪又像泉水般涌了出来,流在他嘴里,他喃喃地说,她怎么会这么傻,相信赵何齐那样的小人。


婴齐道,唉,翁主实在是太爱府君了,生怕府君会被腰斩,忧急之下,自然就欠缺细细思量。也怪我们这群人没用,当时实在想不出任何好办法来。如果我们聪明一点儿,翁主又何至于如此冲动?臣想翁主私下做出这个决定时,一定非常非常的绝望而伤心,一定对我们这帮下吏很是失望。


嗯,小武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回答婴齐。让我想想,他自言自语道,我得想出一个办法,宁愿我不要了性命,也要先报了此仇。他捧着脑袋发了半天呆,突然猛拍了一下枰席,好,我先试试。婴齐君,这事恐怕要你帮帮我了。


婴齐道,只要能杀了赵何齐那个畜生,婴齐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好,小武道,不过也不能太急,过一个月,等我除了丧服再说。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长安城里桴鼓不绝,江充借口皇帝的诏令,征发执金吾车骑,日日在城里驰骋,他搭了一座几十丈的高台,让三个胡巫在上面望气,发现哪里有巫蛊气,就马上驰奔哪里,卫卒们都扛着掘土工具,只要江充一声令下,就蜂拥冲进去狂掘。一旦被掘出有木偶人,或者家庙里供奉了朝廷禁止的左道鬼神,无论贵贱,一概被江充劾奏为“执左道淫祠,不道”的罪名将全家系捕。长安城人心惶惶,只要一听见鼓声响起,大家就知道,某家的人就要倒霉了。他们只有在心里企盼,这样的倒霉事不要落到自己头上。


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长安城里出奇的安静,往日鼓声喧哗的情况没有出现。将近正午,大批车骑突然轰隆隆涌到未央宫北阙的司马门前。司马门令郭穰听到卫卒的报告,匆忙跑出,大声喝道,什么人,敢闯宫阙。当他看见迎头斧车上的玄鸟旗时,知道是执金吾统率的北军车骑,话音一下子低了一大截,躬身长揖道,江都尉,怎么有兴致来未央宫门外游玩啊。然后回头命令道,赶快撤了。大群南军卫卒将弓弩槽上的箭撤下,执戟的卫士也都将锋刃朝外的戈戟收回。


江充大大咧咧地坐在革车上,慢条斯理地说,什么游玩,本府终日只想着为皇帝分忧,哪有时间和心情游玩。前段时间胡巫望气,未央宫椒房殿后八区有黑色戾气直冲天空,可能有人在用巫蛊术诅咒君上,我已经请得诏书,征发北军车骑搜索。你听着:


征和二年十月癸亥朔甲申,乃者,胡巫望见未央宫掖庭椒房殿有戾气,疑后宫有以左道巫蛊诅咒陛下,水衡都尉江充、光禄勋韩说、宦者令苏文冀请诏逐验,得驰入未央宫掖庭便宜搜索。宫内卫卒、郎官、骑士皆毋敢勾留。制曰:可。


郭穰心里暗道,皇帝莫非真老糊涂了,未央宫掖庭竟让江充率卫卒突入。皇后就居住在椒房殿,他也一点儿不顾忌。不过诏令在,他也无可奈何,只有大开阙门。江充吆喝一声,革车隆隆驰进阙门,绕过石渠阁、御史大夫寺、少府中央办公官署等一应建筑,朝未央宫前殿奔去。郭穰叹了一声,不知道又有多少美女要人头落地了。


掖庭八区的妃嫔们刚刚进过午食,正欲少作休憩,就听得车声如雷鸣般驰近。她们正在惊异,难道皇帝从甘泉宫回来了么?只有皇帝回宫,未央宫才会如此喧嚣,而在往日都是一片死寂的,除了遨巡的卫卒时时在柳枝下出没,几乎看不到一点儿生气。何况,即便是皇帝回宫,又关这些妃嫔什么事。很久以来,热闹就是属于钩弋夫人一个人的,连皇后也分不到一杯羹,何况是她们。


然而车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马的嘶鸣声,这就实在让人惊讶了。看来并非是天子还驾。汉家规矩,天子的车马一举一动乃至銮铃的响声都有严格规定,绝不会如此喧闹。她们的感觉是对的,车声在飞翔殿、合欢殿、增城殿、披香殿、凤凰殿、鸳鸾殿附近嘎然而止,接着听见甲叶的撞击声,守卫宫掖的郎官似乎在呵止着什么,接着大批卫卒冲进各殿,领头的官吏粗暴地发令,叫妃嫔们让开,卫卒们搬开青蒲席榻,手中的臿钁等工具齐下,将殿内菱形方砖掘开,然后一个官吏惊呼道,有偶人。他掌上托着一个数寸长的木偶人,怒道,诅咒君上,大逆不道,来人,将她们全部收捕,下水衡狱拷掠,不得奸事绝不罢休。卫卒们答应一声,早从车上卸下准备好的绳索,将妃嫔们全用绳索捆住,抬出去掷到车上。未央宫里顿时象旗亭官市一样,号哭声震天。不一会儿,江充在众车的簇拥下出现了,他环视了一眼装满了数百辆车的女人,冷冷地喝道,你们这些贱婢,因为皇帝不喜欢你们,竟怀恨在心,诅咒报复。今天被本府发得奸事,罪状明白,不俯首服罪,反号呼喊冤,真是大逆不道。到了水衡狱,定让你们知道厉害。


妃嫔们听他这么一说,愈加恐惧绝望,喊冤声此起彼伏。卫皇后听得叫号,内心不安,早派出中黄门去探查,不久中黄门回来报告,是水衡江都尉捕人,声称内宫挖得无数木偶人。车骑很多,都聚集在后殿,我上去盘问,他说有诏书。卫皇后扑通一声跌倒在榻下,她知道,这一切都是针对自己来的,结局不会很远了。她在侍从的扶助下挣扎着爬起来,颤声道,召詹事、家令、中厩令。


皇后詹事薛广德、中厩令成安,都匆匆赶到椒房殿安室。这几个人都是皇后心腹,为皇后私官都有十来年,知道皇后一旦得罪,自己作为私官属,也一定会并诛。所以江充的所作所为,对他们也是威胁极大。卫皇后躺了会儿,心神稍定,叹道,诸位也都知道了,江充刚才率执金吾车骑,系捕后宫妃嫔数百人,装车而去。之所以没有骚扰我,是因为还没得到皇帝明诏。这一切就是为了制造声势,让皇帝慢慢相信我有诅咒不道的事实。诸位和我及太子家都是肺腑相依。一旦我和太子坐诛,按照汉法,诸位也不能幸免。诸位想想有何良策?


薛广德道,皇帝既然有恙,我们可以先派使者频繁问候,探听虚实。如果皇帝确实病笃,那我们就干脆发兵诛灭江充。


发兵,谈何容易。卫皇后道,没有虎符和天子节信,我们能发多少兵?


皇后放心,中厩令成安道,臣前几日私下和武库令商谈过,他也拥护皇后和太子,只要他到时响应,我们即可打开武库,矫制赦中都官刑徒,授兵给他们。这些刑徒加上未央宫和明光宫卫卒,总有近十万人,诛灭江充是绰绰有余。臣掌管的中厩,现有马千匹,车数百辆。臣私下已经命人准备皮革千余张,数夜之间可将厩车改装为兵车,装载射士,以武库强弩连射,翦灭江充,应该不难。江充等一伙所掌只有水衡卫卒、光禄勋郎中卫卒、射士和执金吾车骑,人数不过二三万。只要北军不发兵帮助他,我们就能稳操胜券。


卫皇后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下,成君真是有心人,我们母子,就全仗你了。倘若他日有成,封侯拜相,任诸君选择。


薛广德和成安齐齐稽首拜倒,主上有难,臣义不容辞,安望封侯拜相。这事要赶紧通告太子,大家都早作准备。


而在京兆尹府第,小武得到江充突入未央宫大索的消息,满意地笑道,赵何齐的死期也将近了。


婴齐道,府君高见。赵何齐的正式官职是未央宫掖庭令,主管后宫八区事宜。现今江充搜索后宫掖庭,诬告搜得木偶人。赵何齐身为掖庭长官,奉职不谨,当坐罪下狱受簿问。江充只知道这次是他帮了府君,其中各种隐情并不清楚,对他肯定恨之入骨,哪能不严加拷掠的。


婴齐君真是越来越长进,小武笑道,过两年我该拜你为师了。不过关于后宫掖庭妃嫔诅咒君上这么大的狱事,皇帝不会轻易只交给水衡都尉独治,诏书下达,肯定会让水衡都尉和廷尉杂治。如果严延年这样秉公无私的人加入的话,赵何齐不一定会有事,所以这时候该用得上你我了。


婴齐道,府君的意思是,我们要帮江充一把?


小武颔首道,不错。


可是翁主的饮药,起因却是江充啊。婴齐不解地说。


小武脸色又变得凝重起来,的确。但是,本来江充无奈我何,这人虽然凶暴,却不善奸巧。反倒是赵何齐这样的阉宦,往往心理阴暗,倘不除了他,日后不知还要害多少人,我是花费任何代价也不吝惜的。当然,我不会让他死得那么痛快,最好要让他族诛才是。所以,这次要劳动婴齐君的大驾了。至于江充,会有机会的。


婴齐道,但凭府君吩咐。


小武道,赵何齐的姐姐是楚王太子妃,当初我为绣衣直指,路过楚国,还曾见过他父亲。我要婴君驰奔楚国,面见楚王,讽劝他赶快捕斩赵何齐的族人,讨好皇帝,免得把自己牵连进去。


哦,婴齐道,不过赵何齐下狱,江充有可能就会穷治,力图牵连到赵何齐族人,又何必我们自己动手呢?


小武道,不然,我统计了一下,因为巫蛊案被灭族的其实远不到三分之一。何况江充和赵何齐并无深怨,未必想牵连赵何齐宗族,即便想牵连,在现在的形势下,也会有所顾忌。毕竟这样将一直牵连到楚王。我相信,在江充对付太子之前,不敢花力气穷治诸侯王,免得其他诸侯王猜忌。赵王现在就非常恨江充,江充不是也没机会报复吗?我派君去讽劝楚王,是因为楚王太子和楚国相当初窝藏逃亡官吏,犯下大罪,我帮他掩盖了。你告诉他,这次如果不捕斩赵长年灭口,有可能被江充发觉这件奸事,那样大家都得斩首。他也不是傻瓜,一定会听从的。


婴齐道,我立即整装,昼夜潜行,赶往彭城。


小武满意地说,很好,这次再发挥一下你诈刻符传的本事罢,通过函谷关,不能暴露身份。路过邮亭驿置,千万不可投宿,免得被人发觉。


婴齐道,府君放心,这个下吏一定会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