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伧夫任都尉群盗集江汀(2)

作者:史杰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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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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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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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678字

这也太没有王法了。掾吏中有人怒道,人命至贵,谁能够代天子致刑罚。怪不得皇帝陛下这么生气,竟至于要下诏书追捕他这么一个平民布衣。只是在下有一点不明白,如果皇帝陛下的诏书对追捕朱安世都没有什么效果,令叔难道会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何况,以皇帝陛下那么至尊无上的位置,何必要跟令叔讲价还价?


公孙都皱了皱眉头,喃喃地说,这事情真是越想越古怪了,家叔怎么会向皇帝陛下提出这样的请求呢?他看了一眼掾吏们,低声道,这其中的关节我想不通,也许没那么复杂。皇帝陛下恐怕只是想给家叔一个机会,让他立点功劳罢。虽然皇帝陛下近来对家叔不如以前宠信了,但毕竟家叔跟了他那么多年。皇帝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家叔就一直侍奉他,到今天都有快五十年了。不管怎样,这次一定要抓住朱安世,我堂兄的命才能保下来。况且我们捕获了皇帝陛下诏书名捕37的大盗,今年的考核,无论如何是能排在天下郡国前列的,即使皇帝陛下又派出了绣衣使者,我们有这样的大功在前,这颗脑袋一定可以暂时保下来。


掾吏们相视点头,齐声道,现在高府君既然不愿意管事,我们一切都听都尉丞君的安排。公孙都也笑着点点头,一脚迈出里门。


一个五十多岁的里长从里门旁边的小屋里走出来,跟在公孙都后面,低声下气地打招呼,都尉丞君人慢走,都尉丞君走好。公孙都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对里长说,前几日丞相府的牒文下达,命令南昌县逐捕京师大盗朱安世,南昌县令有没有给你们转发下达的文书。


里长恭敬地说,丞相府的牒文,臣等怎敢怠慢。前日乡正已经把它传达给本乡下属各亭、里了。都尉丞君请看里门上的匾书大字。那里长一边说,一边抬手指着里门的门楣。只见上面果然钉了一块木版,长三尺,宽二尺,削治得很平整,上书几行墨笔的大字:


太始四年八月丁亥朔丁未,南昌县令德、决狱曹令史武行丞事,告南昌县各乡、亭、市、里:今诏书名捕三辅大盗朱安世,督盗贼史写移诏书,书下移至各部吏,各部吏即逐捕所辖各部界中,并明白大匾书写此牒文,悬于各乡、亭、市、里高显处,使吏民尽知之。


下面是另一块同样长短的大匾,上面也是墨笔的大字:


太始四年七月辛丑朔戊辰,丞相臣贺承制诏侍御史曰:今逐验捕治京师大盗贼朱安世,年四十五岁,为人:中状、黄色、大头、黑发有虬须、圆面。书到,二千石遣无害都吏逐捕。御史大夫下丞相、中二千石、二千石、郡太守、诸侯相,承书从事下当用者。


公孙都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道,王德的手脚倒不慢。不过这个决狱曹掾吏名叫武的是什么人?姓氏是什么?怎么他竟然“行丞事”38?原来的县丞呢?


里长讨好地说,都尉丞君有所不知,这个决狱曹掾吏武是县令王公亲自提拔的,他原来是本县青云里的亭长,因为刚刚破获一起疑难凶杀案,王公上书长安请求嘉奖,长安报文,将他破格提拔为守县丞的职位的。


哦,公孙都惊讶地说,是不是那件卫府剽劫案,难道是他破获的?我前两天还听说那件狱事特别复杂,恐怕没这么快结案的。


里长恭敬地说,那件狱事的确很复杂,当初县廷几个资深老练的狱吏费尽辛苦,一无所得。而卫府催逼又紧,县令王公好不烦恼。亏得这个决狱曹掾吏沈武明智冷静,才捕获了一个叫韩孔的盗贼,查出那柄凶刀正属韩孔所有。不过据说那个韩孔虽然招供刀是自己的,却声言那刀早已被窃,坚决不承认自己杀过人。


公孙都有点兴致盎然了,他笑着吩咐里长,你去拿几张竹席来,今天是休沐的日子,都尉府并不坐曹治事,我们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就在这里帮助你纠察来往的奸人算了。


那里长没想到,一个堂堂八百石的长官肯这么亲切地和他这个小小的里长聊天,脸上绽开了一朵菊花。他欢天喜地应道,都尉丞君请稍候,小人马上就去准备竹席瓜果。他说完退了两步,急忙转身跑进里门,惊喜地大声嚷道,老婆儿子,快,快好好准备一下,今天都尉丞公孙君肯莅临我们的寒舍做客,这可是祖辈几世积德修来的光宠啊,快点把那陈年的米酒拿来招待公孙君。


公孙都看着那里长的背影,笑了笑,对掾吏们说,黔首们没见过世面,见了我这么个小官就欢喜成这样。要是在长安,我会觉得自己跟一个乞丐差不多。不过,你们可以看到,当官实在是有何等的荣誉啊!他仰首叹了口气,希望家叔在丞相的任上不会出什么差错才好。


掾吏们面面相觑,都不约而同露出了为难之色,他们低声道,都尉丞君,你可是八百石的长吏,官仪威严,这样……似乎不大好罢。朝廷早就规定,二百石以上的长吏进入里门,官服都应该穿戴整齐,像个当官的样子。今天都尉丞君要和一个里长坐在一起喝酒,如果被奸人看见,向上面告你一状,说君不顾及朝廷体面,公然混迹在一群普通的黔首们中间,有损朝廷的威望,那恐怕会有麻烦的。


公孙都笑了,说,诸君不要太过虑了。其实刚才你我一起去拜见的高府君虽然疏懒无聊,但他有句话却并非没有道理的,皇帝陛下任命你做地方官,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只要你保证地方上平静无事,你的官职就能一步步上升,何必一定要拘泥小节呢?的确,在黔首们面前注重官仪是重要的,但有时候做出一幅亲民的样子,收买民心,也未必对治理没有好处啊。况且我现在很想知道,那个代理县丞事务的小武到底有什么能耐。如果他果然擅长断案,那么对我们会很有用处。我听说朱安世现在有可能在九江郡和广陵国一带活动。广陵国和下沙侯卫益寿一向关系密切,要抓捕这个朱安世,我们需要多笼络几个能干的狱吏才行。


他们正说着话,忽然里巷一阵喧动,只见刚才还空荡荡的里门前,已经挤满了人头。不管是居住在里门左边的穷人,还是居住在里门右边的富人,都一个个呆傻而艳羡地看着公孙都和里长一家。里长满面欣喜,大声对那些人说,都回去,不要看热闹,有什么热闹好看。都尉丞君特意来到我们南浦里视察治安,我们南浦里的确应该感到无上的光荣,但也不能妨碍了都尉丞君的公事。他又指了指高悬在里门上方的木匾,看见没有,都尉丞君奉皇帝陛下的诏书,来逐捕京辅大盗朱安世。你们挤在这里,搞得这么混乱,如果有奸人混迹在中间,就难以发觉。抓不到奸人,就是废格诏书,肺格诏书就要杀头。你们摸摸自己,有几个头可以杀。


伸出里门的脑袋们渐渐缩回去了,不一会儿,只剩下满脸喜气的里长一家五口,手脚利索地把竹席子铺在里门口一棵冠如车盖的大柚子树下,客气地谦让道,请都尉丞君东向坐。公孙都点点头,也不客气地坐在席子上,随行的几个掾吏也都南向坐好。公孙都问里长道,我要继续问先生刚才的问题。刚才你说的卫府剽劫案,我觉得不解,这样一个小小的狱事,怎么竟然闹得满城风雨呢?难道真是要变天了。


里长诺诺连声,小人也不清楚。只是据说本郡太守陈府君屡次为此案发文,切责县廷。大家都相互传闻,说卫府被贬官来此,估计想借这事发泄郁闷呢。


公孙都点点头,环视了掾吏们一下,说,我总觉得卫府离倒霉的日子不远。一个罢了官的侯,回到地方上不老实一点夹着尾巴做人,倒日日笙歌,地方官哪敢不及时向长安报告的?倘若皇帝陛下听到他如此逍遥快活,一怒之下下道诏书全部收捕,那不是什么都没了么?嘿嘿,也好,像他那么大的家族,区区县廷的人手显然不够,我就只好征发都尉府车骑帮忙了。据说卫府财宝很是不少,当年就是因为过于贪墨而革职的,皇帝陛下可怜他,不忍诛杀,才给了他一条活路。不过,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个发财的机会。说完,他笑了两声,看着里长,刚才你说到那个决狱曹掾吏小武,他姓什么?以前有什么政绩没有。


里长说,他姓沈。原来只是一个亭长,当得也不是很合格,至少在追捕盗贼方面没看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相反,自从他当青云亭亭长以来,青云里治安一向很坏,就连过往的官吏持符节路过青云亭停宿,都说青云亭舍肮脏阴暗,主管的亭长不像个能够胜任吏职的。县令王公也一度很恼火,不过想到他在任时毕竟没出过什么大的纰漏,本县的退职老狱吏李顺又一直举荐他吏材明敏,并愿以首级担保。所以王公才勉强将他留用。敢问都尉丞君为何对他这么感兴趣?


哦,我对有才干的人一向钦佩。公孙都笑道,治狱是天下的重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胜任的。相反,洒扫庭除、送往迎来之类亭长做的工作倒不需要任何技能。如果这个代理县丞小武果然吏事明敏,那当初让他当一个亭长就是个错误,实在可惜。我一定会劝说高府君移书郡守,让他升迁的。


里长恭维道,都尉丞君的见解实在太有道理了,所以这次县令王公特意提拔他来办案,可是县廷的狱吏们都很看不起他,再加上他家境贫苦,每年的家产核查都只有四万钱不到。按原来的规矩,是不允许为吏的。可是依旧是老狱吏李顺死活要保举他,再加上当今天子放宽了计资为吏的政策,他才勉强呆了下来。他现在还很小,当初为亭长时仅十五岁多一点,现在快有二十了罢。


公孙都又惊讶道,啊,这么年轻。他沉吟了一下,怪不得老狱吏们会看不起他,不过有才能又何必年高。


掾吏们连连称是,又悄悄劝道,都尉丞君,我们该走了。今天是休沐的日子,可也并非节日,虽然我们穿的不是公服,但是无故聚集饮酒,毕竟是有干律法的。


公孙都点点头,正要起身,忽然眼睛直直望着远处,看,那是什么?众掾吏循着他目光齐齐望去,只见远处烟尘飞腾,大道旁的尽处,隐隐现出几辆马车,朝着他们所坐的方向疾驰而来,看上去每辆车都是驷马驾。他们坐着饮酒的地方就是郡尉治所附近的南浦里,闾里的门和赣江平行。右侧靠江的地带是条笔直的驰道,宽大约六丈有余,可以并排驰行数辆马车。驰道两旁树木参天,遮蔽不见白日,这是方便长安文书传达到都尉府的唯一干道。那些车奔驰得十分快,平常只有送军书和传达天子驾崩诏令时,所发的邮传车能有这样的速度。只听得那几辆马车的车毂声,伴着高大的杨树叶子哗啦哗啦的响声,眨眼间就到了面前。


公孙都霍的一声站起来,背倚着大柚子树,大声喝道,哪来的车马,竟敢妄行官道,赶快停下!有出入津关的符节没有?赶快交出来查验。


掾吏们也站起来了,笑道,估计又是哪个富商大贾不顾朝廷禁令,在官道上驰行游猎了。不过奇怪,他们驰来的方向不是可供射猎的城西的散原山,而是北面的江都官道。


管他什么方向,公孙都说,这回一定要让他们大出血。看这车马的豪华架式,车主肯定家资巨万啊。他回过头笑了一下,我们要发点小财了,这种违背律令的商贾是绝对不敢去上面告我们贪墨的,他们的钱不要白不要。他说着,转过头来,眼光又向前扫视,突然,他的脸色变了。


只见那五六辆车缓缓停在那里,突然车盖同时从后面掀翻了。每辆车上站着三个黑布蒙头的壮汉,腰间都挂着长剑,但是每个人都手握一张巨大的大黄肩射弩。弩的机括就扣在他们的手指里,羽箭的箭括顶在弩臂的后端,弓弦绷得笔直,箭镞正瞄准公孙都他们,闪烁着阴冷嗜血的光芒。


公孙都顿时面如土色,他知道这种大黄肩射连发弩的威力,如此近距离的击发,哪怕他身穿重甲,也足以将他穿透,钉在身后的柚子树上。即便是在战场,擅长骑射的匈奴人,听到汉军的大黄弩部队来了也要退避三尺。公孙都嘶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敢于攻杀长吏么?他的手抖抖索索地从衣袖里掣出一个一寸见方的铜印,上面系着墨色的绶带。我可不是一般的闾里黔首,而是豫章郡的都尉丞公孙都,八百石长吏,这是我的印绶,绝对没有欺骗,你们这伙刑徒识相点,赶快下车束手就擒,还可能免去死罪。否则的话,你们也知道,击杀长吏是要族诛的。


掾吏们也都面色惨白,凝立在那里,对对对,他们齐齐张口结舌道,我们……是豫章郡……郡都尉府的属……吏,今天……休沐,没……有穿着公服。都尉……丞君叫……你们下车。你们就听从了罢。这最后一句简直变成了哀求。


里长早已伏在地上不敢动,有公孙都在这里,也没有他说话的份。汉家的法律极严,官吏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即便是一个小小的亭长,就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扣压平民黔首们的车马财物,所以一般平民见了官员都敬畏如神,哪怕能得到二百石官吏多看一眼就足够兴奋一个月了。公孙都也知道这点,他想亮明自己身份,或许这帮蟊贼就放了他们一马也未可知。所以虽是这样千钧一发的关头,他仍然要强振官威,企图吓住对方。


那第一辆车的御者这时跳下车来了,他拔出腰间的长剑,哈哈笑了一声,说,一个八百石的都尉丞就敢这样趾高气扬的,真是让人骇异。他中等身材,声音沙哑,脸上也蒙着块黑布,头上没有头巾,只斜斜地挽了个髻子。不过今天老子还真不是来找你的,既然不巧碰上,只好一起收取了。他用剑指了指那几个强打精神的掾吏,说,这几个带着不方便,射杀了罢。他的话音刚落,只听得飕飕几声,那几个掾吏好像冬天撒完尿一样剧烈颤抖,身上各中一箭,由于弩的力量太大,他们的身子都向后飞了出去,仰面摔落,钉在了地上。随着箭头***土地的沉闷声音,一缕缕轻烟冉冉地扬了起来。他们身上的箭杆边缘也不失时机地喷射出鲜红色的血幕,远远望去,如雾如霰。


公孙都看到这景况,两腿如筛糠一般,哪里还敢出声。他的手已经握不住那让他自豪的印信了。啪的一声,印信掉在了地下。那中等身材的蒙面客迅速走过来,用剑尖挑起印上的绶带,嗤笑道,嘿嘿,官印都不要了,你这个都尉丞还能当吗?先捆了。另两个蒙面的汉子奔过来,将公孙都反绑了起来。公孙都这时已经完全说不出任何话,树叶缝里透过的斑驳日光照在他鲇鱼般的眼睛上,让他的脸看上去像张死人的脸,没有一丝的生气。


提剑的汉子沉着声音吩咐道,快点下车,尽快结束一切事宜。五、六辆车上的汉子们全部跳下。这时,那趴在地下的里长突然窜起来,连连嘶声狂呼道,有贼盗——有贼盗,边呼边他转身往里门的方向狂奔。这下变故当真猝然,提剑的汉子都忘了命令射箭,只是本能地抬脚追了上去。但是已经晚了,里长一踏进去,马上把里门一关,咣当一声,上了闩。


提剑的汉子大怒,他知道整个里起码有三十户人家,按每户人家五口人计算,有一百五十人左右。这其中有抵抗贼盗能力的起码占三分之一强,而且他们也不是完全的乌合之众,每年农闲季节都无一例外地会接受军事训练。大部分人家都可能藏有弓弩和刀剑。虽然他们的武器比较粗笨,然而以多敌寡,还是会让这伙不速之客们很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