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无计聊伏窜寂寞感深情(3)

作者:史杰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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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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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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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194字

刘宝转过脸,得意洋洋地对刘丽都说,姊姊别把嗓子哭坏了,不然多可惜。好好呆在暴室修养几天罢,等我割下沈武的脑袋,给你当尿壶用。如果你不要,我就送给赵先生当尿壶。唉,其实都一样,你们将来新婚,也要有尿壶的,就当弟弟我送给你们新婚的礼物罢。他额头上的血迹还没擦干净,一条细红的线正顺着额头流到眼角,不可避免显得有点狰狞。


刘胥不悦地说,还不快去,只管在这里罗嗦什么。


小武和盖公正在院子里的樟树下聊天,郭破胡在他身边很无聊地打瞌睡。近一月来,他们每天的日子几乎都是这样渡过的。冬日的太阳照耀着这一片向南的院子,有时他们也呵着白汽在院子里练剑。每当这时,郭破胡就会高兴起来,因为盖公和小武聊的东西他半懂不懂,非常沉闷。闷着的时候,他会想念家乡,可是现在有家不能归。他很感激小武,这样的官吏真是太少了,同时又对朝廷很失望,凭什么上次说好了斩获一个首级就赐五万钱的规定,仅仅因为丞相的一己之私,就可以完全不作数。看来朝中有奸相,就一定会逼良为盗,要不然自己一个规矩的戍卒,哪至于逃亡到这来?而且不知道会不会永世不见天日。还好,自己比起那些刑徒来说,又算好多了,看看广陵宫司空75管理下的那些城旦和隶臣妾76罢,每日里吃着粗砾的饭食,干着繁重的劳动,为他人建筑着簇新的宫殿,自己一不小心就累死病死,而死了也只是挖个坑,将尸体丢在里面埋了,好像埋葬一头畜生。这场景看了真是让人难受。他想起前几天和小武在新宫殿旁游历的场景,监工的小吏在粗暴呵斥那些刑徒干活。他们都穿着赭红色的囚衣,有的头发鬓角被剃光,有的脸上刺着“鬼薪”的字样,有的颈上带着铁钳,还有的走路一瘸一拐,那是被斩去了脚趾的。当时有个名叫王奉世的刑徒,因为身体不适,动作缓慢,当即被监工按倒在地上鞭笞。王奉世只是说了一句抱怨的话,立即走过来几个狱卒,将他拖到一边,用铁钳夹住他的头。他痛苦地哀嚎饶命,但是那些狱吏脸上漠无表情。郭破胡真想跳出去,乱刀将那几个狱吏砍翻。但是他不敢,因为工地四周的角楼上站满了士卒,一旦有刑徒集体反抗,乱箭就会射下,将所有的人变成尸体。他只好回过脸去,不忍再睹。但这时小武却冲了上去,大叫道,住手。


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喧哗。那几个狱吏停下,睥睨着小武,目光里满是不屑。


领头的监工却认识小武,他还算客气,哦,沈先生怎么也来了这里。是这样的,这个该死的刑徒干活不卖力,大王有规定,这宫殿今年三月之前一定要完工,因为楚王要来广陵做客,如果那时交付不了新的大殿,我们大王会很没面子的。


小武道,大汉《刑徒律》,有疾病者可修养,待身体好了以后再劳作。损失时日,可以加长相当的刑期以为弥补,“有不从令者坐之”,你们难道不怕反坐其罪吗?


监工和他的属下笑着对视了一下,从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话虽然这么说,可这是在广陵国啊,沈先生还以为是南昌县不成?


小武道,广陵国有天子所置的国相,也在大汉的律令管辖之下,难道有什么例外?


监工道,真是纸上谈兵,老实告诉你罢,沈先生,在这里,我只听大王的,什么大汉律令,我一概不知。沈先生请回罢。他转首命令道,给我继续夹。


狱吏们捏紧铁钳,王奉世又发出恐怖的哀嚎声,这时从另外一个门里冲进来一个年轻女子,大约二十来岁,跌跌撞撞边跑边哭,奉世,奉世,你怎么了?诸位吏君,求求你们了,饶了奉世罢,他真的有病啊!


小武暗暗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没有能力管,只有空自愤怒。他愤怒这种灭绝人性的行径,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可奈何。唉!今上还真是有些眼光的,如果把帝位传给这个刘胥,如此倒行逆施,很快会踏上亡秦的覆辙。他正要难过地走开,只听得王奉世呻吟而含糊地叫了一声,沈先生,救……救我。


小武再也挪不开脚步,他回过头,对监工说,你看他妻子也是宫里的弛刑77复作,不会撒谎的,君何妨放了他,也算积了阴德,将来一定有报答的。


那个女子伏地大哭,监工君,饶了奉世罢。求求你了,他真的有病啊。饶了他罢……


监工沉默了片刻,从那女子的手中抽回自己的脚,喝道,滚开,你在作室劳动,怎么跑这里来了,难道也想受刑吗?误了工期,大王会要我的脑袋,我不惩一儆百,以后这伙该死的刑徒谁还肯听话,给我夹,夹到他不敢再懒惰为止。


狱吏们吆喝一声,继续用力,收紧铁钳,只听到王奉世的头骨咯咯作响,他用希冀的眼光看了一眼小武,接着绝望地扫了一眼他的妻子,突然大叫一声,细君,你……你自己保重,然后一口血喷出来,身子在地上剧烈地痉挛了几下,头一歪,死了。


那女子一下子扑倒王奉世身上,发出呼天抢地的嚎叫。她的声音像绝望的母兽,哀毁断肠,让小武鼻子发酸,眼泪就此流了下来。他也是贫苦出身,对穷人的死天然有着兔死狐悲之感,他实在无法再看下去了,掩面就要离开。


哼,这贼刑徒就这样死了。那监工道,也不能便宜了他,他的尸体不能发回老家安葬,挖个坑,把他带着刑具埋了。他欠大王的债务还没还清呢,死了就想赖帐了,没那么便宜。


那女子听到这话,哭得更是死去活来。汉代的风俗,百姓最怕死了以后还带着刑具入葬,他们担心地府的官员也会按刑徒的身份接收他们,从而到了阴世也要继续作苦役。所以即便是累死的刑徒,但凡家里有点办法,都会告贷赎回尸体,并请求主管官员写张文书,免去死者的刑徒身份,以便死者在地下能重新做人,不再受现世影响。小武回转身,对监工说,主事君,王奉世欠大王的少府多少钱,我帮他赎了。


那监工奇怪地看着小武,想了想,道,好吧,沈先生是个仁慈的人,我也不是天生的恶棍,只是为大王办事,身不由己。来人,给王奉世算帐。


一个狱吏抱着本帐册走了出来,大声道,当时王奉世欠大王三千五百钱,过期未还,故输入宫司空,髡钳为司寇78,劳作二年。他妻子愿意同时在作室劳动,以便尽快偿清债务。现在除去他们在劳作期间偿付的,还欠大王府库一千二百钱。


小武估算了一下自己的橐囊,他从南昌县逃亡出来时,带了数千钱,在广陵王宫吃喝都不需自己花钱,这钱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不如做点好事,于是说,好,我替他还这一千二百钱。你们找一副棺材,写好文书,还他个自由身,让他清清白白地在地下重新做人。


监工道,久闻沈先生擅长刀笔,不如这文书就请沈先生帮他写好,我们盖上官印就是。来人,找副棺材来,盛了这尸体。棺材价钱为一百一十,沈先生也替他一并付了罢。


小武道,没问题,拿刀笔来。你们宫司空君的姓名呢?


司空长名字叫辟强,丞叫前。


小武道,好,我马上写完。


这时那女子膝行而前,跪倒在小武脚下,号啕哭泣着道谢,小武一边心酸地安慰她,询问她丈夫的籍贯,一边执笔疾书:


广陵王廿二年一月丙子朔辛卯,广陵宫司空长辟强、丞前敢告宫土主、地下二千石、魂门亭长:广陵石里男子王奉世有狱事,事已,复故郡乡里,遣自执此文书移诣圹穴。廿二年狱计,承书从事,如律令。


一会儿,棺材抬来了,监工吩咐两个刑徒过来,抓起王奉世的尸体往棺材里一扔。这时,那女子突然站起身来,凄厉地大叫一声,沈先生,多谢你帮我们出钱还清债务,现在我也是个自由身,没什么遗憾了,君的恩德只有来世再报——奉世,妾身来陪你了。然后疾速地往房柱上一撞,只听得沉闷的一声响,她的身子软软地滑倒在房柱下,额头上鲜红的血水淅淅沥沥地流了下来。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过了好一会,监工清醒了过来,他走过去,围着尸体转了两圈,蹲下,把手放在她的鼻孔上试了试,叹了口气,道,唉,你这女子,这又是何苦。我也是奉令监工,希望你在九原之下,不要怪我才好。来人,把她也抬进棺材,和她丈夫装在一起罢。


小武道,唉,我出钱,再买一付棺材罢。自古夫妇合葬,也只有同穴同椁,没有同棺的。生得悲苦,死后又何必住得狭隘,连个翻身的地方都没有。


监工看了小武一眼,沈先生一直做好人,我如果还是无动于衷,那也显得太没人性了。她的这副棺材钱我出了,你们再去买一副来。


郭破胡看着这场景,既为这对夫妇悲伤,又感慨小武的仁厚。心里暗暗纳闷,都说南昌县的沈武刻薄寡恩,连亲兄弟也出卖的,怎么不像那种人呢?看来一切都是谣传,他说帮自己交纳过逋债,这个自己没亲眼看到,但刚才这一幕是绝对假不了的。看他脸上的凄恻,都出于赤诚,也是绝对装不出来的。他心中暗赞,有这样好的主人,跟着他实在是不冤。后来又时常看到小武和盖公在谈些自己不懂的东西,对他更加敬佩。因为自己不懂,反觉得小武越发高深,喜欢这气氛的和谐。


但是刘宝等人的到来立即打破了这和谐。只听得院门吱呀一声被重重推开,刘宝和赵何齐率先走进,后面跟着十几个甲卒,都持着戈戟。刘宝额头上还包裹着丝帛,血迹隐隐洇了出来,他提着长剑,冷笑道,沈武听着,大王命令我来收捕你这贼刑徒,识相一点,就快快束手就擒罢。这是大王的节信,我可不是开玩笑的。说着,他左手举起一块巴掌长的竹符。


小武等人诧异地望着这涌进来的大帮人众,什么意思?小武额头上血管绽了出来,我犯了什么法,连皇帝陛下都新近大赦,大王又有什么理由捕我?


赵何齐还穿着及地的丝制深衣,蓝色的底子上绣着五颜六色的信期绣,白色丝帛裹边,显得好不优雅。他背着双手对刘宝说,宝王子看来太仁厚了,只怕这贼刑徒不会那么听话呢。


盖公也怒道,什么原因跑到我太史官署来捕人?我在广陵二十来年,大王从未这样对我?是你们假托大王的命令罢。


刘宝冷哼道,你这老不死的,当年我和刘霸他们一起听你讲《诗》,你就一直对我疾言厉色。哼,还不是看到刘霸是太子,才事事向着他,趋炎附势,老而无耻,没有比你更厉害的了。今天我可要出口怨气,你再不闭嘴,我就说你废格王命,将你当场格杀——沈武,我不妨明白地告诉你,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原因,只不过因为你得罪了赵先生,就一定该死。如果你不服气,进了牢房再跟狱吏去哭诉,我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理会你。来人,给我将他捕了。


他身后的甲卒扬起武器,就要蜂拥而上。小武心里发凉,暗道,看刘宝这架式,自己入了狱,哪里还想活着出去?罢了,自己虽然一向有当上二千石,治理一郡,打击豪强为百姓造福的理想,并一直为此辛勤努力,然而人能弘道,无如命何?一切都是天意。大丈夫即便要死,也要死个痛快,何必在牢房里受那无尽的荼毒和羞辱。于是嚓啦一声拔出长剑。


盖公一拍书案,也站了起来。真的在老夫的官署撒野,老夫这个太史也不想当了。今天大家玉石俱焚。刘宝你这小竖子,老夫当初之所以责罚你,是觉得你顽劣厌学,不想长大了,没有丝毫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今天老夫斩下你的耳朵,去向大王请罪。他也从背后的兰锜上抽出长剑。郭破胡一看这情况,自然是义无返顾地帮小武了,他退后几步,从架子上抽出一枝长戟,横在当胸,大吼道,谁敢过来,我先斩下他的首级。甲卒们一看他的威猛,都有点害怕,只是大声吆喝,并不上前。


刘宝气得发疯,大叫,真是要造反了。赵先生,你拿上节信,去征发几十张强弩来,这帮刑徒竟敢拒捕,全部射杀勿论。


郭破胡心想,若被他真的带来弓弩手,可就完蛋了,得先发制人才行。他生性膂力惊人,突然往前一跃,将手中长戟挥舞得像疾驰的银色车轮一般,面前几个甲卒听到长戟的风声,知道厉害,不敢撄其锋芒,纷纷闪避。郭破胡倏忽之间,已经跳到刘宝跟前,右手一伸,一把抓住刘宝的脖颈,奋力往后一甩,就将他整个身躯扔到自己身后,然后反身跃回,长戟一指,卜字形长戟的援部锋刃环住了刘宝的脖子,喝道,再敢动一下,就将你的脖子勾断。


刘宝躺在地上,恍如做梦一般,他睁大眼睛垂视,看到闪亮的锋刃就在眼前,吓得魂飞天外,大叫道,都……都不要动。郭将军,有……有话好说。


郭破胡笑道,现在我成将军了,刚才还被你称为贼刑徒呢。


刘宝说,都是误会。郭将军大人不计小人过,饶我一条狗命。


赵何齐也吓得退后几步,紧紧靠在门边,以保证在郭破胡突然纵上之前,他能来得及摔上门逃跑。他惊惶失措地督促甲卒,给我上去,你们这么多人,竟然害怕区区几个贼刑徒。我回去报告大王,判你们“逗桡不进”罪,全部腰斩。


甲卒们有点害怕,慢慢又涌上前去。小武冷笑道,王子,原来你的赵先生也不顾你的性命嘛,如果这些兵卒再上来,我马上割下你的首级。


刘宝惊恐地说,别……别听那赵……赵何齐的,我是广陵国王子,你们胆敢上来,伤……伤了我……我,大王一样要你们的脑袋。


赵何齐喝道,节信在我手上,你们敢不听?见节信如见大王,你们赶快上前斩了这几个刑徒,谅他们也不敢伤害王子。


刘宝大怒,后悔刚才把节信给了赵何齐。他气得破口大骂起来,该死的赵何齐,你敢这样对我,你们别……别上来。他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别别上来啊……


赵何齐举起节信,大喝道,给我上。


小武不动声色地笑道,赵何齐,你这么恨我,不就是想娶到翁主,希望有朝一日能封侯吗?我有一个封侯捷径,告诉你便是,你何苦这样闹得众叛亲离?你以为倘若刘宝有个三长两短,大王就不难过吗?就算碍着要仰仗你们的势力,暂时不和你计较,终归是有芥蒂的,说不定最终会导致你们赤族呢。


赵何齐一愣,呆在那里,本能地回答,你说什么?你有什么捷径,难道自己不要,反而告诉我?


小武道,告诉你当然有条件,就是你放了我,否则我就是死了也不说的。你想想,你心欲娶到翁主为妻,前提必须翁主愿意,如果翁主不愿意,你强迫也没什么意思;即便翁主最后无奈,最后嫁了你,你还得盼到大王当了皇帝,翁主升级做了公主,才能按照大汉公主的丈夫一律封侯的老例,配上那枚绿绶银印,光大你们商人的门楣。可那还不知要等多少年,你不嫌太晚了吗?


赵何齐点了点头道,说下去。


小武道,而且大王能否当上皇帝,现在还很难讲。虽然我们都希望大王能够达成所愿,但是,事情总有意外,比如卫太子并没有被废掉。即使真的被废掉,还有昌邑王,他可是李夫人唯一的儿子,皇帝一向很宠爱的。还有钩弋夫人的儿子,皇帝也很喜欢,能否轮到大王,完全是个未知数,你觉得能百分之百地应愿吗?


赵何齐沉默了一会,嗫嚅道,那——那你说怎么办?


小武道,朱安世这个人,你大概也知道罢?


赵何齐道,当然,三辅有名的大侠,谁个不知。


他后来遭三辅官吏追捕,逃亡到广陵国,你大概也知道罢?


赵何齐想,这个我似乎也听楚王讲过,不过语焉不详。于是他迟疑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