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渭水西风冷椒房暗泪零(1)

作者:史杰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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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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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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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376字

征和元年的秋末,在一系列短暂而果断的审问、拷掠之后,水衡都尉江充向皇帝交上了一份涉及巫蛊狱事的主要谋反者名单,包括原丞相公孙贺、平阳侯曹宗、岸头侯张次公、长乐侯卫伉,以及阳石公主、诸邑公主一家,全部要求判处死刑。首犯要求判处腰斩,从犯无论年老年少,全部判处弃市。辅佐杂问此事的是新任丞相刘屈氂、廷尉严延年、按道侯韩说,以及刚刚被任命为丞相长史的原南昌县县丞沈武。


刘彻看完名单,题了三个字:制曰:可。


然后江充喜气洋洋地率领甲士奔赴水衡监狱,将牵连此案的各级官吏和他们的家人,总共二万三千人,全部拉到长安城北面,西安门的渭水岸边,下令行刑。原太仆公孙敬声、原岸头侯张次公、平阳侯曹宗以及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全部拉到巨大的受刑台上,在甲士们威严的吆喝之下,公孙敬声等几个战战兢兢、老老实实地脱掉了衣服,光着身子,他们的身子在长安秋天的微风下瑟瑟发抖,天上时时飞过人字形的大雁,寥唳的声音荡漾在渭河两岸,它们怎么会知道,这里将有一场血腥的屠杀?


江充悠闲地踱了过来,笑道,公孙太仆,谋反就是这样的下场,本府来送你魂归泰山了。哼,本府早知道你们父子俩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这次没有发觉,说不定连皇太子都要被你们教唆得弑父弑君呢。


公孙敬声两眼无光,短短的几个月,他已经从俊秀的中年人一下子跨入了老年。他的胡子长得老长,像杂草一般,也全然没有了当年冠履鲜洁的世家公子的模样。但是听到江充的嘲讽,他死鱼般的眼睛突然射出一丝光芒来,他怒道,赵虏,不是你在皇帝面前巧言令色,皇帝根本不会这样胡乱杀人,我等又何必去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大汉的朝政就是被你这种禽兽般的佞人败坏的。你这条疯狗,不要得意得太早,我死也要变成厉鬼,将你捉去——你忘了武安侯田蚡是怎么死的么?


江充冷笑了一声,道,死到临头还敢骂人。来人,给我将他的嘴巴打烂,再行刑不迟。不过他心下颇有些惴惴,当年武安侯田蚡害死了魏其侯窦婴和灌夫,第二年春天自己就一病不起,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窦婴和灌夫守在床边,提着绳索,要向他索命,他常常吓得从梦中惊醒,对着空气嚎叫,是我害了你们,我服罪,我服罪。家里人都莫名其妙,请了很多术士来驱鬼,终无效验。术士们也只好叹息,说君侯杀害无辜太多,我等无能为力。没多久田蚡果然一命呜呼了。想起这些,江充恐惧地想,这个竖子竟敢这样威胁我,我得提前做好准备,于是大声怒斥道,你这反贼,倒提醒了我,不能这么便宜了你,死了也要将你刨骨扬灰,看你还能不能作祟。来人,给我将他拖上去,提前腰斩,给那些诽谤的反贼开开眼。


两个甲士上前去,扯光他身上最后一件衣服,将一丝不挂的他按倒在斧质上,公孙敬声凄厉地叫道,江充,你这个赵国的野狗,别看你现在能蒙蔽主上,等将来太子即位,看是否饶得了你……他还没说完,执斧的刽子手斧头落下,巨大的斧刃将他的身子从腰上斩为两段。公孙敬声从嘴里喷出一股水柱般的鲜血,他的肠子等内脏哗啦啦敞了一地,上半身吧嗒一声掉下斧质,下半身犹且趴在上面,一股熏人的内脏热气伴着浓厚的血腥,立刻弥漫了开来。他的上半截身子在斧质下犹自痉挛了几下,最后翻开眼皮看了一眼江充,露出惨厉的微笑。江充抬袖掩住了鼻子,骂了一声,死了还敢威胁我,给我架起大锅,将他的尸体扔进去,和桃枝混在一起煮81,煮到分不清肉和骨头为止。煮烂了他的尸体,看他的魂魄依附到哪里去——其他的也可以开始行刑了。


甲士们上前去,将十多个首犯,平阳侯曹参的后代曹宗、早年为非作歹的恶少年张次宗、襁褓中就封侯让天下人艳羡的卫伉等衣服全部扒光,按到斧质上,行刑台上响起了绝望的哭声,大概他们都在想,如果现在能有机会做一个平民百姓,每日里享受粗茶淡饭,那该是多么幸福啊!


十多个刽子手开始行刑,他们手起斧落,将这伙人全部从腰身中间分成了两半。整个行刑台上顿时被血液和内脏铺满了,满眼是红的和绿的,热腾腾的腥气冲天而起,浸润了整个渭河上面的天空。几个甲士掩着鼻子,将公孙敬声等的尸体剁成几块,全部抛进大锅,又用水冲刷了行刑台,然后在江充的命令下,抬来了上百个木质的砧板。甲士们将黑压压的罪犯分批牵引到砧板前,将他们的衣服全部扒光,脑袋按在砧板上,每个砧板边都排了长长的队伍,那是依次受死的队伍,每个人脸上都满是呆滞或者绝望的神色。刽子手这回换了大刀,砍头这活不比斩腰那么费劲,用不着那么厚重的斧头。只听得江充一声吆喝,百十柄大刀全部落下,百十股红箭随即喷射而出,百十个人头也顿时骨碌碌滚落在各自的砧板前面。刽子手吼道,下一个。过来一个甲士将尸体拖到一边。一个活着的囚犯乖乖地上前跪下,将脑袋侧放在砧板上,在一个主事官吏的指挥下,刽子手再一次举起屠刀,周而复始。


这场屠杀从早晨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渭河的血再度被染红了。刽子手体力不支,已经换了几轮;斩首的刀不堪重负,也换了几轮。只见每个砧板的右边是高高的一大叠衣服,每个砧板的左边是一堆堆的尸体,而每个砧板的前面是一个个圆圆的沾满鲜血的人头,或老或少,或须发苍白,或面部稚嫩;或男或女,或怒目圆睁,或满颊悲戚。每个头颅都显露出对生存的无比渴望。然而,如果以文人的目光来描述,这种杀戮的随意和规模,好像是在进行一场屠狗比赛。甚至连屠狗也没有这么大型,这么壮观。血腥像一层看不见的毯子,已经将渭河边这块地方完全笼罩住了。坐在西安门边高高的观看台上的五个大吏,各有各的表情:江充兴高采烈,神气活现;刘屈氂眉头舒展,神色和悦;严延年脸色凝重,双眉紧锁;韩说坐立不安,寡然无趣;小武则内心深深叹息,他开始觉得自己做错了,犯下了巨大的罪孽,所有的杀戮都是由自己而起,这样能得到上天的护佑吗?他似乎感觉到,有一群愤怒的眼睛正在看不见的地方盯着他的脊背,让他心里阵阵发紧。


与此同时,在未央宫椒房殿里,卫皇后正躺在床榻上,斜凭着枕头嘤嘤哭泣。皇太子刘据跪坐在她面前,呆看着头发斑白的母亲,凄惶地劝慰道,母亲,不要再哭了,如果让父亲知道,还以为你同情那些反贼,那会连带我们都遭殃的啊!


卫皇后越发悲伤,哭声也愈发止不住,她怎么止得住?什么反贼,她想骂眼前的儿子,阳石公主、诸邑公主,那可是你的两个姊姊啊;长平侯卫伉、太仆公孙敬声,那可是你的表兄啊;他们怎么算反贼?何况行刑的地点就在长安城的南墙西安门外,而未央宫正紧邻南墙,即便是隔着厚实的城墙和重重宫墙,他们也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击鼓声,那是何等惊魂摄魄的鼓声,每一轮鼓罢,都有上百个人头落下,每一轮鼓声都足以让椒房殿里这几个高贵而虚弱的人心惊肉跳。也许皇帝是故意这样做的,他故意让江充将刑场设置在这个地方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对自己的儿女如此残忍?


鼓声是时断时续的,每一批的首级落下,而另外一批被拉上斩首台时,就要击鼓以壮声势。是以每次鼓声响过,他们的心头都似乎被猫爪给桡抓了一般。知道这一瞬间,上百个活生生的人就再也看不到世间的太阳。然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鼓声又骤然响起,还能隐约听见刽子手们互相壮胆的吆喝声杂厕其间。在这几个宫墙内的人听来,鼓声并非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两阵鼓声中的间歇,那种虽然在等待,但明知一定会发生的痛苦,让人难以为情。天啊,卫皇后突然低声哀嚎了一下,我受不了了。她也的确受不了了,想起自己的亲生骨肉正被她们的父亲斩首,只要是人,就不会受得了。她这辈子一共生了三个女儿,第一个女儿卫长公主被她的皇帝丈夫强行嫁给了山东的术士——骗子栾大,为的是笼络他,让他尽心尽力去为自己求长生不死之药。这是个何等自私的男人,他听见栾大一番胡吹,就拍着大腿感叹:“唉!要是我能够像上古的黄帝那样求得仙药飞升,那么抛弃妻子就像是抛弃破鞋子一样。”可是后来知道栾大是骗子,又毫不留情地将他处死,也不顾自己的女儿将因此变成寡妇,女儿只好很年轻就郁郁而终了。没想到剩下的两个女儿命运更惨。还有侄子长平侯卫伉,想当年卫氏一门是何等风光,而今落得如此下场。她无法想像自己的亲生女儿被拉到行刑台上,剥去衣服,按倒在斧质上的瑟缩模样。女儿们虽然都将近四十了,可在她心里仍像小孩子一样,她还能忆起幼时逗她们玩乐的样子。她们生下来就有封地,曾经以为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是人人艳羡的卫氏家族的女子,是大汉帝国最高贵的公主,这辈子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使唤不过来的奴仆。普天之下,没有人敢不尊敬她们。那时候,她们万万不会想到将被粗野卑贱的甲士们扒光衣服虐待,皇帝难道不要面子吗?就算你要她们死,也不该让自己的亲生女儿保存点体面,至少不该扒光她们的衣服,至少不该将她们腰斩。当她们凄惨地丧生于斧下的时候,她们的父亲还在建章宫里,拥着年轻的宠妃寻欢作乐。一想到这个,她就肝肠寸断。她怎么能抑制住悲声?


是那个亭长沈武干的事,卫皇后终于忍住哭声,沙哑着嗓子说,那个人,真是天上降下的恶魔,专门来对付我卫家的。


母亲也别这么说,刘据恨声道,如果不是公孙贺和妹妹她们谋反,怎么又会出现这样的事?普天之下贪图富贵的人多得很,秉公办事的官吏也不胜其数。他们既然做了这样的事,没有那个沈武,也会有其他的小吏来揭发的。可恨的是公孙敬声罪有应得,却把妹妹们害惨了。她们自小秉心塞渊,哪会去做这种谋反的事?


怎么不怪那个天杀的沈武?卫皇后有点歇斯底里,不管怎样,事情总是因他而起,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刘据蹙眉道,母亲不要这样,依臣看,更要提防的是江充那个畜生。这几年来,他假公济私,不知害了多少无辜的大臣。上次差点将臣也射死,父亲竟然一点也没责怪他。这次谋反大狱,也都是他一手操办的。他舞文弄法,广为株连,一次处死两万三千多人,真可谓灭绝人性,丧尽天良,只怕禽兽也干不出来。平阳侯曹参是我大汉的开国功臣,现在竟要诛灭他的三族。等臣有了机会,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卫皇后咳嗽了两声,一口血喷了出来,她低声喘气道,江充这个畜生,天,我简直不能听到这个名字。这个肮脏的名字,实在让我作呕。


刘据大惊,他直起身子,上前扶起卫皇后,母亲,你怎么了,不要太伤心了。千万要保重,我们一定能等到杀死江充的那天,母亲你万万不可气坏了身体。


这时跟从太子而来的太子少傅石德也劝道,皇后节哀。皇帝陛下年纪大了,听信奸人谗言,乃至有此祸患。不过在甘泉宫驰倒下发现诅咒皇帝陛下的偶人,也的确实有其事。如今江充耳目众多,我们切不可表现得太过悲哀,让皇帝陛下疑心我们和公孙贺等有勾结。只要等到太子即位,要处置江充这样的奸人还不是像杀只狗一样?如果我们沉不住气,让江充抓到把柄,那就真的完了。皇后一定要记住,以后见到皇帝陛下,不但不能悲伤,还要强作笑颜才好。


石德是天下有名的恭厚仁孝的石氏家族的成员,也是大汉建国以来一直荣显不衰的世家,家族成员中从来没有犯法下狱的,因此一向受到大汉历代皇帝的宠信。石德的父亲石庆做丞相时,封为牧丘侯,他对次子石德尤为喜欢,上书希望死后传爵位给石德,刘彻答应了。石德以牧丘侯拜为太常,太初三年,因为宗庙祭祀用的牺牲瘦瘠,有罪当斩,家里为他纳谷赎罪,但也因此失去了爵位。后来刘彻又任命石德为太子少傅,就是因为听说他的德行很受天下士大夫的尊敬,卫皇后和太子自然也对他极为信任和尊敬。听了他的话,卫皇后擦干嘴边的血迹,气息恹恹地说,我是绝对没有可能做到了。她又咳出一口血来,他杀了我的亲生女儿,我怎么还能笑脸相迎。难道我也像他那样毫无人性吗?我的女儿从小就很温顺,我不相信她们会诅咒自己的父亲,即便是有,那也是被他逼的。这么多年来,他的冷酷凶残已经让所以人为之绝望了。


刘据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仰视椒房殿的殿顶,神色凄怆地说,这个地方曾经居住过多少苦闷的冤魂,我现在才算体会到了。江充,他叫了一句这个名字,脸色惨白,手指神经质地在几案上抓动。我……


屠杀之后,最为得意的还是新任丞相刘屈氂,他是宗室子弟,中山王刘胜的儿子,曾经当过涿郡太守,刘彻听说了他的贤名,召他进京,任命为宗正。除掉公孙贺之后,刘彻干脆拜他为丞相,说:“古人举荐内不避亲,外不避贤。刘屈氂虽然刘氏宗亲,但他的才具,足以胜任丞相。”于是刘屈氂很快像当年公孙贺一样,佩上了两颗银印,一颗是丞相的官印,另一颗,自然是列侯的印章。按照丞相封侯的惯例,他被封为澎侯,食邑五千户。


很快,他就搬入丞相府视事。但想到府中已经有几任丞相被诛,到底也有些不安,于是向皇帝请求,希望能征发执金吾刘敢掌管的北军士卒,将丞相府整个重新修缮一遍。刘彻倒是爽快,一口答应,并且当即制诏御史,命令群臣都去新修饰的丞相府,为丞相庆贺。于是未央宫左侧的大汉丞相府四个大门敞开,门口站满了卫卒,停满了高车驷马。相比之下,隔它不远同样名震天下的御史大夫寺显得特别冷清,门口的卫卒也是无精打采的,他们都伸长了脖子艳羡地朝丞相府张望,咽着唾沫目送他们的长官暴胜之去丞相府赴宴。


青琐交重的丞相府东阁正堂,帷幔高卷,煞是热闹。堂上,东向坐着大汉新任丞相澎侯刘屈氂,南向坐着炙手可热的水衡都尉江充,两边则是御史大夫、九卿和中都官署的一系列主事官吏。大家都很眼红江充,因为按照秩级,他没有资格坐到丞相身边,但因为他是皇帝的宠臣,丞相硬要巴结他,大家也没有办法。江充兴高采烈,首先举杯对刘屈氂说,君侯新拜相封侯,将来定是前途无量。


刘屈氂知道江充现今气焰熏天,皇帝对他言听计从,朝中大臣无不畏惧,见他这般恭维自己,觉得很有面子,也举杯向江充笑道,江都尉如此客气,臣哪里敢当?多年来皇帝陛下一直对都尉君言听计从,臣内心羡慕不已。希望都尉君日后多多在皇帝陛下面前为臣美言,屈氂能力浅陋,德行微薄,陡然坐在这么高的位置,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