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作者:金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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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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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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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732字

秋色染红了甘泉山,山道间两骑并辔缓行,几十步后一队禁卫跟随。


嬴稷、项离二人着一身皮甲坐于马上,背负弓箭,腰悬佩剑,猎物悬于马侧。自华阳之战后,这是两人第一次独处。项离没问为何将他召回,嬴稷也没有向他提及此事。今日是嬴稷邀项离至甘泉山秋猎,项离应召相陪,却一直寡言少语。


清脆的马蹄声敲碎山林间的静谧,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沉重。


嬴稷瞥一眼项离,“你不再像往日那般快言快语了。”


项离淡淡地应道:“是人都会变。”


嬴稷怔了一下,似乎在项离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沉默一阵后,微微叹了口气,“也许你真该找个好女子娶了……我王妹温良淑德,你也见过,算得上是个美人,你若有意……”


“大王!”项离打断嬴稷的话,“今日召我前来,不会只为项离的婚娶之事吧?”


嬴稷的神情稍稍有些黯然,眼神有些落寞,“你也知道,我只有一个朋友。我时常想,上天已经待我不薄了,一个王又何敢奢求朋友。我很庆幸,有这样一个朋友……但近日我有很不好的感觉,我快失去这个朋友了……”


“王就代表着唯一,没有人可以与一个王去分享什么。如果有此想法,就是僭越。”


嬴稷又陷入了沉默,良久后缓缓说道:“或许每一个王都是自私的……”


项离不语,眼望着霜林尽染的山峦,心中有些想念赵决。


山林间露出的甘泉宫的屋脊,嬴稷的目光望过去,两眼倏然变得冰一般冷,“三晋与我国息兵已有些时日,兵马也休整足够,是时候解决义渠了。”


“大王想必已有所谋划?”


“寡人等这一日已有十余年!”嬴稷的指节在剑柄上握得发白。


项离缄口不语,对义渠的国事几乎已成嬴稷的家事。


“你近日暗中调遣大军,伏于西面义渠边境,待我将那畜生碎尸万段,大军马上全线进攻,血洗义渠全境!”嬴稷太阳穴上青筋鼓起。


“大王行事之前,最好先去见见太后。”项离依然是淡淡的语气。


甘泉宫的一间密室内,嬴稷和宣太后隔案对坐。垂直落下的光束将条案和案面上的一个铜兽炉照得雪亮,丝丝青烟自炉中氤氲出来,两张隐在黑暗中的脸孔更加模糊。


嬴稷微低着头,“母后曾教诲儿臣:可以杀敌的不仅是军队和武器。”


宣太后紧盯着嬴稷,“你想说什么?”


嬴稷沉默少顷,轻轻吐出二字:“义渠。”


宣太后长久地沉默着。嬴稷看不清她黑暗中的面容,更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嬴稷嗫嚅道:“儿臣觉得……时机已到……”


宣太后:“天色已不早,大王回宫歇息吧。”


嬴稷起身,向宣太后深鞠一躬,转身向门外走去。


宣太后:“给我留下二百锐士。”


嬴稷停住,手指在微微颤抖。


嬴稷:“谢母后。”


嬴稷走后,宣太后在密室中枯坐了很久。光束渐渐东移,最终笼住了她,照亮她脸上不易察觉的细碎皱纹。


几日后,义渠王再度收到请他前往甘泉宫小住的信函。像往常一样,那张写满小篆的绢帛,由宣太后亲笔所书。义渠王捏着帛书仰面大笑。他永远也想不到,这次在甘泉宫等待他的,将不再是美酒和温柔乡,而是一个将他和义渠国引向无底深渊的陷阱。


义渠王又一次站在甘泉宫的宫门前面,宣太后依旧在宫门迎接,笑容倾国倾城。


“拜见义渠王。”宣太后微微躬身,金丝刺绣的衣领下露出羊脂般的肌肤,义渠王心中一阵荡漾。


“小别数月,太后可是越发美艳了!”义渠王的大笑声中有掩饰不住的得意和淫猥。


“义渠王请。”宣太后向张灯结彩的殿口一伸大袖,殿内鼓乐阵阵,美酒飘香。


义渠王昂首阔步地走入殿门,身后几名带刀护卫跟随。身后锐器一响,义渠王回头。


“解刀!”殿口两排秦国锐士拦住几名胡服护卫,半截铜剑露在鞘外。胡服护卫手按刀柄欲怒。


“大胆!敢拦我义渠勇士!”义渠王一声怒喝。


几名护卫面露倨傲之色,往前跨出一步。


“解刀!”两排锐士铜剑铿然出鞘,锋利的眼神和剑锋一起,直指胡服护卫。胡服护卫同时拔刀相向,一时剑拔弩张。


宣太后笑道:“秦国有秦国的规矩。义渠王既是客人,何不客随主便,入乡随俗?”


“你们就在殿外等候。”义渠王朝几名护卫一挥手,护卫收起腰刀退下。


义渠王和宣太后至席上坐定。


宣太后斟满一爵酒,双手捧向义渠王,“请义渠王饮下此爵酒。”


“此酒可有何说头儿?”义渠王看着宣太后,却并未去接。


宣太后莞尔一笑,“此酒是替义渠王接风之酒。”


义渠王说道:“既是接风之酒,理应太后敬我。”


宣太后:“若非义渠王提醒,本后倒要失礼了。”


说完宣太后放下手中酒爵,从同一个酒壶中替自己斟满一爵。


“敬义渠王。”宣太后又捧起酒爵。


“本王要不喝,岂非辜负了太后美意!”义渠王大笑着接过酒爵。


“义渠王请。”


“太后请。”


宣太后大袖半遮面部,做饮酒状,眼看着义渠王饮下一爵酒,她的笑容逐渐冰冷。


义渠王放下酒爵,宣太后也放下酒爵,一个空爵,一个满爵。


义渠王看着宣太后手边的满爵,皱着眉问道:“太后为何不喝?”


宣太后不再掩饰,唇角流露出一丝冷笑,“此酒是本宫特意为你准备的。”


义渠王的心弦猛然绷紧,他从宣太后异样的神情中捕捉到了一丝不祥,但仍强作镇定问道:“何意?”


宣太后淡然应道:“这是送你上路之酒。”


义渠王猛然站起:“来人!”桌上一壶酒翻上殿砖,暗红的液体汩汩流出。


殿口的几名胡服护卫刚踏上大殿石阶,两排锐士飞速迎上。铜剑斜劈过胡服护卫的脖子,几团血雾溅开。霎时间,义渠王带来的护卫躺倒在阶前,鲜血缓缓洇开。


“我杀了你!”义渠王一声暴喝,猛扑向宣太后,身体却一阵酥软,魁梧的身躯轰然摔倒。


宣太后缓缓起身,走至义渠王面前,“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贱人!你竟劝我饮下毒酒!”义渠王连声吼叫,却不能自地上爬起来。


“放心,你喝的酒没有毒,只不过会使你暂时无力。”宣太后依旧笑得倾国倾城,义渠王却如见鬼魅。


“你想怎样?”义渠王已是色厉内荏。


“你问本宫想对你怎样?”宣太后蓦然发出一阵尖厉的大笑,笑出了眼泪,身上的环佩撞击出清脆的玉音,“这十几年来,我每一日都在想,何时才能亲手杀了你!何时才能用你的血来洗刷我和秦国所蒙受的耻辱!”宣太后一翻衣袖,手中多出一柄短剑,剑刃的寒光映入她的眼中。


“等等!”义渠王恐惧了,“我愿率义渠国永世臣服于秦国……”


“义渠国……臣服于秦……”宣太后的鞋履移至义渠王眼前,“这世上很快就不再有义渠国,义渠国的土地上会燃烧起我秦军带去的战火,每一个义渠人都将倒在秦军的戈刃之下!”


悔恨霎时充溢了义渠王的每一条血管。十几年来宣太后曲意逢迎,不惜以身体和名誉作饵,竟是为了毁灭和吞并义渠国。他再顾不上一个义渠男人和一个王者的骄傲与尊严,声嘶力竭地讨饶,“求太后宽恕于我!求太后宽恕义渠人!”


“没有人可以宽恕你我对秦国犯下的罪行……”


“太后!我们还有孩子,我是您两个孩子的父亲!”义渠王没有放弃活下去的努力。


宣太后闻言如遭雷击,身体一抖,面容刹那变得灰白:“别跟我提这两个孽种!他们带着罪孽出世,他们也将为这罪孽死去!”宣太后没有让义渠王继续哀求下去,她双手高举着短剑一次又一次地刺进义渠王的胸膛,不断激射而起的鲜血溅上她华丽的礼服和疯狂的面容。


锐士和宦官宫女们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义渠王早已死去,太后却没有停下手中的短剑。宣太后渐渐力竭,终于停了下来,她抓住义渠王的发髻,短剑贴上尸首的脖子一旋,义渠王的首级离开身体,被宣太后提在手中。


“给大王送过去……”宣太后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手跟着一动,首级丢至一名锐士脚边。


看着锐士的身影消失在宫门之外,宣太后手一松,短剑当啷落地,身子摇摇欲坠。宫女慌忙上前扶住,被宣太后无力地推开。


“准备一些两位小公子喜欢的食物,我沐浴后要见他们。”宣太后头发散乱,眼神空洞。


一个木匣放在案上,义渠王的头颅在木匣中以奇怪的表情看着嬴稷。


嬴稷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太后亲手所杀?”


锐士禀道:“太后亲手所杀!”


嬴稷又问:“太后现在在干什么?”


锐士有些茫然了,却不敢分辩,只是低着头回禀:“小的不知……”


嬴稷意识到是自己问错了,便仰面看着殿顶,急剧地思索片刻,而后啪的一声合上木匣,大声命道:“你速乘快马日夜兼程赶往陇西义渠边境,找到埋伏于边境的大军,亲手将首级交予胡阳!”


“诺!”锐士捧过木匣退了出去。


“备车!”嬴稷高喊一声,疾步往殿外走去。


景德紧赶几步追上嬴稷,“大王这是要移驾哪里呢?”


“去甘泉宫,马上!不用车了,备快马!”嬴稷神情焦急。


甘泉宫密室内,宣太后端庄地跪坐,身上是盛大仪式才穿的华贵礼服,发式妆容都很隆重。青铜灯树投下火光,映亮她艳丽的侧脸,也映亮一案热气氤氲的美食。


宫女进来细声禀道:“太后,两位公子已至门外,正等着太后召见。”


宣太后像个木偶般没有反应。


过了一会儿宫女又轻轻唤了一声:“太后……”


宣太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带他们进来吧……”


不一会儿,两个孩童被宫女牵了进来,走至案前站定。


宣太后看着两个孩子,衣袖挥了一下。


宫女们退了出去。两个孩童欣喜地盯着案上的食物。


“都饿了吧?”宣太后脸上浮起一个母亲面对自己孩子时的爱意,“来,坐到母亲身边吃。”


“谢母亲!”两个孩童高兴地在宣太后左右坐下,用手抓向食物,狼吞虎咽起来。


宣太后没有像往日一般呵斥他们要用箸吃东西,看着他们的目光愈加柔和,唇边竟带了笑意。


一个孩童仰起头来问:“母亲,您不吃吗?”


宣太后轻抚着说话孩童的头,温言道:“母亲不饿,你们多吃点儿。”


另一个孩童问:“母亲以后每日都能陪孩儿用膳吗?”


“母亲以后日日都陪着你们……”宣太后喉头一哽,眼中涌出了泪花。


孩童有些害怕了,手停了下来,“母亲,您为何要哭?”


“母亲不是哭,母亲是高兴……”宣太后拭下眼角,露出笑意。


“孩儿喜欢看母亲笑,母亲笑起来很好看,但是母亲很少笑……”


宣太后刚刚擦干的眼睛马上又涌出了眼泪。她将两个孩子揽入怀中,手指轻轻抚过两张小脸。孩子的肌肤细腻嫩滑,头上、身上都带着小兽的气息,有微微的汗臭,却好闻。宣太后的心又是一阵颤动,“母亲对不住你们……”


“母亲,你的手好凉。”


“母亲冷了,要出去添件衣裳……”宣太后恋恋不舍地放开两个孩子,站了起来。


“母亲快些回来,孩儿给你留好吃的。”


宣太后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密室,长长的裙裾在青砖地面上拖出沙沙的声响。


“去吧……”宣太后面如死灰,面前恭立着两个手拿空布袋的宦官。


“诺。”两个宦官走进密室。


少顷,密室中传出孩子沉闷的挣扎呼喊声,宣太后抑制着自己浑身的颤抖。


肉体沉重摔打在地面发出钝声,两声短促稚嫩的惨叫同时响起。宣太后身体猛然一震,手一下捂住了嘴,胸腔内像有撕裂般的声音自指缝间挤出。


两个宦官从密室中走出,手中的布袋已是沉甸甸的,密室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在门外投得很长。两人向宣太后弯了一下腰,又低下头匆匆走去。


“等等……”宣太后缥缈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两个宦官停住。


宣太后缓缓走到两个宦官面前,机械地说道:“打开……”


“太后……”一个宦官面有难色,“还是不要看了吧……”


“打开!”宣太后倏然发出一声尖厉的吼叫,像一头发怒的母狼。


两个宦官解开布袋,两具孩童的尸首滑了出来。


宣太后的身体一直在抖。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擦干净孩童嘴角的血渍。孩子的肌肤尚有余温。


“将他们好好埋葬……不要留下坟墓,别让人去打搅他们……”宣太后的声音已不像一个人发出的声音。


“诺……”两个宦官把尸首装回布袋,背上后向宫外走去。


宣太后紧盯着两个宦官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脸上寒霜笼罩,“待他们回来,马上装入布袋,扑杀。”


“诺!”立在黑暗中的锐士应声。


宣太后转身,拖着长长的裙裾走进密室。木门缓缓合上,断绝了光线,一切都坠入黑暗。


咸阳通往甘泉山的驰道上,一列马队疾驰而过,蹄声踏碎黑夜的静谧。


“再快一点!”嬴稷纵马狂奔在队首。


一队紧随其后的锐士口中发出叱喝之声,马鞭一次次抽向马臀,催促着战马疾驰。


马队在密室前猛然停住,嬴稷的坐骑焦躁不安地转着圈。几名锐士和宦官迎上来。


嬴稷在马上急问:“太后在哪儿?”


一个宦官担忧地禀道:“太后将自己关在密室里有两个时辰了……”


嬴稷自马上跃下,几步冲至紧闭的密室门前。


“母后!”嬴稷擂响木门后侧耳倾听,里面却死一般沉寂。


“母后!儿臣来看您了!”嬴稷又喊,还是没有人应声。


嬴稷已感觉不好,猛然喝道:“把门打开!”


两条带钩的粗索挂上门环,另一头连着两匹烈马。马鞭在空中甩出一声脆响,两匹烈马同时向一个方向疾冲。一声轰鸣,木门被整扇扯飞,烟尘中嬴稷冲进了密室。


风将灯树上几十盏火光吹乱,一片光影飘摇中,嬴稷如泥塑石雕。


宣太后的身体悬吊在密室中央微微摆动,华丽的礼服像一朵巨大的花朵在风中舒展。


“母后!”回过神儿来的嬴稷发出一声揪心的哀鸣。


宣太后在嬴稷剧烈的摇晃中缓缓醒来,嬴稷模糊的泪脸在眼前渐渐清晰起来——她枕在儿子的怀里。


宣太后又绝望地闭上眼睛,“为何要救我……”两行泪水淌过冰冷的脸颊,胭脂被流出两道泪痕。


“母后……你为何要自寻短见……”嬴稷泣不成声,“你怎忍心抛下儿臣!”


宣太后闭着眼缓缓摇头,“我早已无颜见你,无颜见每一个秦人……”


“不!”嬴稷异常激动,“母后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儿臣,都是为了秦国!儿臣为有这样的母亲而自豪!秦人也会为有这样的国母而骄傲!”


宣太后慢慢睁开眼睛,泪眼蒙胧地看着嬴稷,“自你继位以后,我一直以为你仇恨母亲……盼着我早一日死去……”


“儿臣不恨母亲,这天下又怎会有仇恨母亲的儿子……儿臣一直以母亲为荣,儿臣深爱着母亲……”嬴稷一次次伸手擦拭宣太后眼角的泪水,却总也擦不干。


“你还爱着母亲!”宣太后的双手用力抓住嬴稷的手,眼中闪出光来,“是真的吗?”


“是真的,稷儿爱您……”嬴稷的声音伴随着回忆飘向很远的地方,“稷儿想念与母亲在燕国为质的日子……燕国每到冬天,总会下很大的雪,稷儿坐在小案前读书,母亲陪在一旁缝补稷儿的衣裳……那时候的灯火,一直都那么温暖……”


“稷儿!”宣太后的一声哀鸣又悲又喜,她抱住嬴稷,终于发出悲恸的哭声。


“母亲……就让稷儿陪着您慢慢老去……”嬴稷轻抚着母亲的长发——他一直没有发现,母亲满头的黑发里已有了点点银丝。


义渠王的首级被悬挂在秦国纛旗之上,目睹着战火如何燃遍义渠大地,目睹着义渠战士如何倒在秦国锐士的兵刃之下。从他第一眼看见那个倾国倾城的笑容起,就注定了义渠国的灭亡。这个曾经叱咤于陇西大原的西戎部族,在秦国黑色大军的冲击下灰飞烟灭,很快消散于历史的天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