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作者:金满

|

类型:人物·传记

|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9

|

本章字节:7756字

悲怆的嘶喊在大殿中声声回响。火光在墙上投下一个人影,巨大,但孤单。


云中至沙丘的路程是项离一生中感觉最漫长的一段路,尽管他尽量绕开关隘城邑,避免交战,沿途还是不断受到各路赵军的阻击。纵是他心中战法无穷,黑翼骑士骁勇善战,但他和黑翼骑士没有翅膀。待纵深防御在沙丘宫外的大军现于地平线上,这已是赵雍被困沙丘宫的第三个月。项离不敢想象打开沙丘宫后会看见怎样的景象。


初春的阳光暖暖地照耀着沙丘宫,也照耀着大殿石阶上一堆破烂肮脏的碎布,石阶前散落着雏鸟的羽毛和细碎的骨屑。金戈铁马之声远远传来,一堆碎布动了一下,又好像没动。又过了良久,远处的厮杀声越发激烈,并逐渐逼近。一堆碎布霍地站成一个人形,确实是一个人——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纠结的胡须和满脸的污垢遮住了他的面容。那人朝向人声鼎沸处呆立了片刻,像是要努力分辨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终于确定宫外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战斗,并非是自己一直以来的臆想,原本混浊呆滞的眼睛霎时变得充满希望,干裂的双唇张开了,像是要呼喊,却只是发出“嗬嗬”的嘶哑音调。他放弃了喊叫,迟疑地往前迈出一条腿。就像他预料的那样,他摔倒了,一直从石阶滚到草丛中。他在草丛中躺了片刻,枯竹般的手掌慢慢探进怀中,摸出一个东西,又谨慎地送到嘴边——是一只晒干的雏鸟。雏鸟的骨头被牙齿一点点地磨碎,发出细碎的声响,喉结贪婪地上下蠕动。他吃得如此认真,又如此专注,仿佛在享受天下最美味的佳肴。吃完了东西,他又躺了一阵儿,感到恢复了些许气力后,他开始走,不是用脚,而是用双手和身体,像条蛇一样向一棵大树游过去。


树太高了,他爬一阵儿歇一阵儿。他爬树已经非常熟练,沙丘宫里每一棵有鸟窝的树他都爬过。如若再让他吃上一只雏鸟,他就不会爬得如此艰难了。


终于到了,他把身体挂在一个树丫中间,慢慢地把气喘匀。一阵风吹过树冠,树梢便左右摇摆起来。他感觉自己轻得像一片树叶。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高高的宫墙,越过宫墙外林立的士卒和戈戟。田野被淡淡的绿雾笼罩,河水已经解冻,在阳光的照耀下如一条蜿蜒的玉带。再过几天,就该播种了吧?他这样想着,将头慢慢转向另一边,金鸣马嘶的一边。他落泪了。


一面刺绣着黑鹰图腾的大旗在千军万马之中漫卷飞扬,五千黑翼骑士正列成险战之法集中冲击沙丘宫包围圈上的一点,守军三道防线已被突破两道。一员猛将策马在战阵前纵横驰骋,手中长剑锐不可当——正是项离。


沙丘宫守军五万,十倍于黑翼兵团,却在五千黑翼骑士愤怒的冲击下节节败退。前来督战的李兑面色铁青,如若再不用出最后手段,最后一道防线马上就会被突破。李兑已管不了那么多了,被世人唾骂、不齿,总比赵雍活着走出沙丘宫后,再将他千刀万剐要好。李兑一挥手,几千哭哭啼啼的老幼妇孺被推至战阵前列跪下,刀斧手手中的利刃悬于他们后颈之上。


李兑咳嗽一声,高声向进攻中的黑翼兵团喊道:“我知道你们都不怕死!但你们看清楚——这些老人、女人、孩子,都是你们的亲人!他们何其无辜!难道你们忍心看着他们为你们而死?”


进攻中的黑翼骑阵倏然静默。风将家眷们呼唤哭泣的声音吹至耳边,他们努力从中分辨自己家人的声音。他们迟疑了。


“将军!怎么办?”战阵前列的喜手握血淋淋的长剑,两眼如牛眼一般瞪起。


项离面色铁青——如此无耻的招数,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决断。


“喜——喜——”一声声哭喊自几千黑翼骑士的家眷中传出。


项离循声望去,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妇被推到前列。


“娘——”喜发出一声悲恸的嘶鸣,手中长剑当啷落地。


立于一乘战车之上的李兑面露得意之色,“丢下你们的武器!你们的亲人非但可以不死,你们每人还可晋爵三级!”


项离引弓怒射,黑羽箭惊弦而出。李兑一缩脑袋,箭镞正中帽缨,头盔在地上摔出一串脆响,李兑吓得面如土色。


“杀了那个老妇!”李兑恼羞成怒地吼道。


刀斧手双手一挥,快斧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项离眼睛一闭,不忍看喜的老娘身首异处。惨叫声如期而至,项离睁开眼睛,倒下的却是刀斧手——喜的一箭正中他的面门。


“娘!忠孝不能两全!恕孩儿不孝——”喜的话音方歇,手中弓箭再次惊弦。箭矢尖啸而至,钉在老妇的心口上犹在嗡嗡颤动。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用你们的剑锋去替亲人复仇!用你们的羽箭去射穿敌人的胸膛!”喜再一次弯弓,弓弦绷得咯咯作响。


项离望着喜的目光变得复杂。


五千支黑羽箭掠向空中,发出摄人心魄的尖厉声音。羽箭急速地钉入人群,亲人和敌人的哀号声混杂在一起。三轮齐射过后,尸首盈野,血流漂橹。五千黑翼骑士亲手射杀了他们的亲人。


再没有什么能动摇他们救出赵雍的决心!


在黑翼兵团排山倒海般的冲击中,李兑胆寒,抛下大军逃离了战场。守军面对黑翼骑士愤怒的眼神和疯狂劈砍的长剑,很快丧失了战斗意志。守军阵形崩溃了,沙丘宫的大门被突破。


“主父!主父!”


“父王!父王!”


沙丘宫中回响着项离和赵决空荡的叫喊声。


沙丘宫荒芜得一片死寂——火堆的残烬、拆下的门框布幕、鸟兽的皮毛骨屑……一切都在诉说着赵雍为活下去所做的努力。赵决捂着嘴发出压抑的哭声。


“找!都给我去找!”项离两眼血红。


少顷几队搜寻的骑士回报:“搜遍全宫也没有发现主父踪迹。”


“继续找!”项离不相信赵雍就这样蒸发了——就算是死了,也会有尸首。


赵决伏在项离肩上痛哭不止,项离抚着赵决的肩背,眼里也有了泪光,“不会有事的……主父如此英明神武……不会就这样死的……”项离使劲儿地仰着脸,不让泪水流出来。阳光自枝叶的罅隙泻下,刺痛了项离的眼睛。一团模糊的黑影挂在树丫间随风摇曳。


人被项离从树上背下来,鸠衣百结,蓬头垢面。赵决颤抖着伸出手,慢慢扒开他脸上的虬须。“父王……”赵决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心像要裂开一般。这个状如乞丐的人,真的就是她的父王——那个曾经心怀天下的赵雍。


“父王……您醒醒……决儿带着项大哥来救您了……”赵决一串串的泪珠滴落在赵雍脸上,“您睁开眼看看啊!”赵决使劲儿推搡着赵雍。


项离半抱起赵雍,这个曾经健硕伟岸的男人,已轻得像一捆枯柴。


“拿来。”项离伸手,一个皮囊递到他的手中。


温热的马奶酒缓缓灌入赵雍口中。片刻后赵雍一阵猛咳,虚弱地睁开眼睛,眼前模糊着慢慢显现出项离关切的面容和赵决的一张泪脸。


“主父,项离来了!”项离紧紧握着赵雍的手。


“你没有抛弃寡人……”赵雍的声音枯涩,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


“父王!”赵决伏在赵雍身上号啕大哭。


“不要哭……我的决儿是个勇敢的战士。”赵雍轻轻地说。


“父王……你会好起来的!你会康复的!”赵决压抑着自己的抽泣。


赵雍缓缓地摇摇头,“扶我起来……”


项离架着赵雍站起,赵雍望向天边那轮彤红的落日,双眸中映出鲜亮的颜色——


点将台上年轻的王,指挥倜傥,万人肃穆;


桃林溪边柔情的王,遇美人鼓瑟,歌喉轻舒;


战场上英武的王,横戟跃马,气吞万里如虎;


草原上巡视的王,天似苍穹,风吹草低见牛羊;


戈壁上凯旋的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一幕幕往事纷至沓来,赵雍的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辉——曾经的铁骨柔情,曾经的宏图伟业……一切都恍如梦幻一般。生命是个游戏,但如若让他再活一次,他还会选择做一个建功立业的英雄,做一个敢爱敢恨的男人……


“主父……”项离感觉有些异样。赵雍还大张着眼睛,眼中定格着豪情——西下吞秦的雄心,一统天下的壮志,仿佛已悄然离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


“主父——”项离一声悲吼,树上的一群老鸦被倏然惊起。


夕阳的余晖洒在赵雍孤独瘦削的脸庞上。他已站着死去。赵决没有哭喊,只是默默地流泪。所有的黑翼骑士,都在默默地流泪。


暮色笼罩苍山,沙丘宫中一团火光撕裂黑暗。燃烧的柴堆中赵雍的身形渐渐隐去,风将白灰刮起,纷纷扬扬地洒向赵国的大地,一切都了无痕迹。一代英豪退出了战国的舞台。火光掩映中项离沉默。所有的黑翼骑士都在沉默。亲人死了,主父也死了,曾经热血报效的赵国王廷,已视他们为仇敌。斥候游骑传回消息,各地赵军正往邯郸云集,准备合围黑翼兵团。


项离神情冰冷地望着沉默的部下,“弟兄们,是谁害死了主父?”


“是公子成!是李兑!”黑翼骑士们发出杂乱的叫喊。


“那我们该怎么办?”项离微微眯起眼睛,眼中的寒光令人战栗。


“杀!杀了他们!攻入邯郸城!为主父报仇!”黑翼骑士们沸腾了。


项离一剑挥出,一根碗口粗的树干咔嚓断开,庞大的树冠在地上摔出一声巨响。


“没有人可以让黑翼兵团蒙受耻辱,主父的仇恨,必须用千万人的鲜血来洗刷!”项离的怒吼就像一声冲锋的号角,愤怒的黑翼兵团隆隆启动,向着邯郸城方向席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