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作者:金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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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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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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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4154字

初春的洞庭湖畔绵延出一片整肃的营寨,旌旗招展,角声相闻,里面驻扎着令楚人恐惧的项离大军。中军大帐中,项离懒散地靠坐于帅位之上,手上拿着一爵酒,众将整齐地分站在帐下。


喜高声说道:“大将军,如今楚王与楚国王公大臣都已逃往寿春,我军也休整完毕,是否应马上拔营往寿春方向攻进?”


一名裨将跟着喜劝道:“楚军主力已被歼灭,楚国上下听见大将军的威名无不望风而逃。大将军只需一声令下,末将等即刻便灭了楚国!有此吞灭楚国的盖世之功,秦国朝堂上又有哪位大臣敢与大将军比肩!”


“打住!”项离饮尽爵中残酒,青铜酒爵往案上重重一放,“任何一个将军,都会去渴望一场灭国之战,都会去追求这个无上的功勋与荣誉!但你们不要忘了,军人的第一准则就是服从与忠诚!”


帐下众将一时静默。十日前大军就接到咸阳送来的诏令,命大军原地待命。将士们都替大将军鸣不平。


又一名裨将大声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眼见楚国唾手可得,大将军岂可坐失良机?待攻下楚国全境,木已成舟,那时候大王也不会责怪!”


“行了!都散了吧……”项离焦躁又无奈地挥挥手。


“末将有一事不明,还请大将军明示!”第三名裨将猛然半跪于大帐中央。


“讲。”


“自古成大事者,不为小节所羁绊。大将军何不趁此良机自立为王,一举吞灭楚国后再图天下!末将愿誓死跟随,成就大将军伟业!”


将领话音落地,满帐皆惊。如此悖逆之言,别说去讲,就是听在耳里都觉得心悸。


项离身子伏上条案,盯着那名裨将冷冷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裨将双手用力一拱,复又铿然说道:“请大将军自立为王,末将愿誓死跟随,成就大将军伟业!”


“来人!”项离勃然大怒。


“在!”四名披坚执锐的亲兵进到帐中。


项离的手指点点那名裨将,“拖出去砍了!”


“诺!”四名亲兵架起裨将往外拖。


“大将军!”众将慌忙拜倒求情,“请大将军念其战功,饶他不死!”


项离正在犹豫,帐外传来景德的高喊之声:“项离接诏——”


项离与众将半跪在帐中,宦官景德展开诏书宣道:“项离攻楚有功,以武安国,特赐封为武安君;自接诏之日起,项离率大军返程——”


项离双手接过诏书,众将沉默。


“恭喜国尉大人荣登君侯,小的差事办完了,这就告辞。还望武安君尽快动身,大王在宫中可念着你哪。”景德细声说完,见项离木偶一般没有反应,便自顾退了出去。


“有劳公公……”项离心乱,也没发觉景德何时出的帐。


“大将军!大王对您已起猜忌之心才会速调您回王城,您不自立为王更待何时?”被亲兵扭住双臂的裨将复又厉声进言。众将都有些彷徨了。


项离威严的目光紧紧盯着裨将,“我本可饶你,但你三番五次出此狂悖之言,不杀你何以表明本帅心迹,又将军法置于何处?”项离声调变得沉缓,“本将会以你战死上报,你家人会得到优厚的抚恤,你可安心上路。”


“大将军!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裨将犹在挣扎叫嚷。


项离手一挥,亲兵将裨将拖出帐门,少顷传来一声惨叫,众将低头无言。


“传令下去,全军拔营返国!”


大军返回咸阳的途中,秦人夹道欢迎、箪食壶浆,以示对项离和将士们的感激之情。为庆贺鄢郢之战的大捷,嬴稷下令赦免秦国所有罪人,赋税减半,大宴十日,秦国上下一片欢腾。那段时间,咸阳城四处弥漫着喜庆,家家户户门前张灯结彩,有百姓甚至把项离的画像张贴于门,在项离的泥像前供奉香火。


咸阳城被乳白的晨雾笼罩着,街上只有晚归的更夫和扫地的役人。国尉府大门一响,门往里打开,露出老管事的身影。老管事看着府门前一大堆的果品糕点,笑着摇摇头。自大人出征楚国回来后,每日都有很多百姓将礼物放在府门前。


“老管家早啊!”雾中走出了景德。


“呦!景德大人早!”管家慌忙上前行礼。


景德笑呵呵地问道:“武安君可在府中?”


管家笑得有点尴尬。自返国后,项离每日睡至日上三竿才起床。


景德心下也明白了,体恤地说道:“不碍事,武安君为国操劳,好不容易消停几日,应该多歇息才是。”


“景德大人有事找我家大人?”


“我没事,是大王有事。”


“大人入府中少候,小的这就去通禀。”


“我就不搅扰了,烦你转告武安君,大王召他辰时至老地方相会,记得带上剑。”


“老地方?”管家没听明白。


“大王就是这样说的,你原话转告就是了。”


辰时浓雾还未退去,阳光穿过雾霭,稀薄地洒向渭水西岸危崖上的一座亭子。亭中一人负剑而立,遥望苍茫大地。朝阳映亮他线条刚直的脸庞,正是应召赴约的项离。


一柄剑倏然刺出,在空气中滑出锋利的颤音,直奔项离后心。


项离按住剑柄的手一动,长剑游龙般脱出剑鞘,跟随项离的身子同时急转。


两柄剑脊铿然相接后向剑格方向滑去,剑刃摩擦出一串细碎的火星,被两双锐利的黑眸倒映。


双剑的剑格猛然一撞,剑刃相磨的声音戛然而止。两双眼睛相隔一尺对视。


嬴稷:“你剑术精进了。”


项离:“你剑术退步了。”


嬴稷:“王之剑在心中。”


项离:“将之剑在手中。”


嬴稷眼神逼视,“将之剑有时也得在心中。”


项离眼神不让,“王之剑有时也得在手中。”


嬴稷:“你的剑太利,需要剑鞘的约束。”


项离:“你的鞘太紧,会折损了剑的锋芒。”


两人同时收剑回鞘,相视大笑。


“望你能明白我召回大军的苦衷。”嬴稷正色说道。


“大王不说我也明白。”


“那为何不见你上朝?”


项离笑着坐上栏杆,换了个放松的姿势,“有事大王自会找我——这不就是找我来了?”


嬴稷瞪着项离有些哭笑不得,“那你说我找你是何事?”


“商议如何东出。”


“为何?”


项离笑道:“大王既不想灭楚,也就放弃了自楚国迂回中原的打算。除了东出,秦国还有第三条路问鼎中原吗?”


“我又何尝不想吞并楚国……”嬴稷叹了口气,在项离身侧坐下,“如果说我秦国现在是一头猛虎,那楚国就是被这头虎咬得奄奄一息的大象,虽已失去反抗能力,但这头虎暂时还吞不下它。”


项离正色道:“大王召项离前来,是否想问此次再复东进,应选三晋中的哪一国为第一个目标?”


“正是!”


“魏国。”


“为何是魏而不是赵、韩?”


“魏居天下之中,是山东诸国的脊背。我国若以魏国西面的陶邑为支点,打通秦国本土与陶邑间的土地,隔断燕、赵与楚、韩的联系,也就等于斩断了天下的脊背,各国以后又如何合纵抗秦?”


嬴稷眼睛一亮,大喜道:“你回去后速做准备,此事廷议后便授你为伐魏主将!”


项离自栏杆上一跃而下,拖长声调拜道:“谢大王隆恩——”


嬴稷左右看看,并没有旁人,踢项离一脚笑骂道:“你就装吧!”


项离直起腰在嬴稷胸口擂一拳,两人放声大笑。风将笑声吹过宽阔的渭水,给东面的三晋送去了战祸。


第二日的朝会上,攻魏一议全数通过,授项离为伐魏主将的事却争论不决。嬴稷拍案大怒,外戚和宗室两派方不再敢反对。


项离领十万秦军东出函谷关,不足一月便传回捷报——大军攻取魏国两城。芈戎和公子市、公子悝再一次找赋闲在家的魏冉相商。


“穰侯,项离可是又打胜仗了……”芈戎小心观察着魏冉的反应。


公子市恨道:“这魏国怎就如此不堪一击,项离首战就大获全胜!”


魏冉站在一个古朴的雕龙鱼缸边上,悠闲地往缸中洒下鱼食,“我秦国获胜,各位君上难道不高兴吗?”


公子悝嚷道:“穰侯这是何意?我们可是替穰侯你鸣不平啊!”


“哦,秦国获胜,老夫有何不平?”魏冉拍干净手上的鱼食,在石凳上坐下,伸手示意三人也坐下。


芈戎:“穰侯,项离屡立战功,也不缺此次伐魏之功。若是由穰侯亲征魏国,定能因此功重归相位!”


魏冉眼中透出一丝幽怨,“大王数次罢免老夫相位,老夫已是心灰意冷。”


芈戎:“穰侯淡泊权势,令我等佩服,但穰侯所争并非为己,说大了是为了秦国,说小了是为了太后。难道穰侯要眼看着我秦国失去贤相?眼看着太后失去威仪?”


魏冉:“而今大王宠信项离,要让大王召回项离,以老夫代之伐魏,又谈何容易。”


芈戎忙说道:“此事穰侯不必忧虑,由我等去办就是。”


甘泉宫寝宫外殿内,芈戎、公子市、公子悝三人已候了快半个时辰,宣太后却迟迟未自重重的帘幕后走出来。三人再一次对望一眼,神情都有些困惑。


“太后到——”


帘幕后叮叮咚咚的环佩之声传出,香氛同时飘来。宫女们躬身低头,芈戎三人慌忙离席恭立。


“参见太后!”


“参见母后!”


三人向走出来的宣太后行礼。


“免了,都坐吧……”宣太后声音里透着疲惫,头上是刚梳的发式,脸上是新补的红妆。


芈戎关切地问道:“姐姐的气色可不是太好,是否要臣弟传宫医瞧瞧?”


“不必了,我没什么大碍。”宣太后在主位上跪坐下来,“你们急着见我,不是只为来看我这老太婆的吧?”


“母后哪儿老了?”公子市倒是乖巧,“很多人都说,母后看上去就像儿臣的姐姐。”


“是啊,母后青春永驻,就和当年一样。”公子悝跟着奉承道。


“你俩也别净拣好听的说。如今你兄弟俩都是封有两座大邑的君侯,也应该为国分忧,多帮帮大王,别老惹是生非。”宣太后谆谆嘱咐道。


公子市:“儿臣们可是时刻忧虑着国事。今日来拜见母后,就是为国之大事而来。”


宣太后:“说吧,是何等重要的国事。”


“还是请舅舅说吧。”公子市的目光转向芈戎。


“姐姐,项离率军伐魏,已攻下两城……”芈戎停下话头,看着宣太后会如何反应。


宣太后:“这我已经听说了。项离本就善战,如今的魏国又元气大伤,打胜也在意料之中。”


芈戎:“正因如此,臣弟和两位公子,才会担忧啊。”


宣太后斜睨了芈戎一眼:“秦国打胜仗,你们担忧什么?”


芈戎:“我秦国打胜仗当然是好事,但这胜仗是项离打的,就未必是好事了。”


宣太后:“怎么说。”


芈戎:“伊阙之战项离斩首二十四万;攻魏大战项离攻破魏国六十一城;鄢郢之战项离水淹七十万楚军、火烧夷陵,险些灭了楚国;如今再攻魏国,以魏国而今的实力根本无法抵挡我大军,倘若让项离继续打下去,魏国必将被项离灭国。那个时候,天下只会震恐于项离,又焉会拜服于我秦王?”


芈戎一番话说完,宣太后陷入了沉思。芈戎三人偷眼观察着宣太后表情的变化。


半晌后宣太后问道:“依你之见,如果召回项离,该以何人替代项离伐魏?”


芈戎拱手高声回道:“要论善战,我秦国并非只有一个项离。以穰侯取代项离攻魏,定能大胜!”


宣太后略微思忖后说道:“以穰侯为帅打胜此仗,倒是让他重回相位的办法。你替我拟一道懿旨,把你方才所说的话写上,然后给大王送过去。”


“诺。”芈戎三人心中暗喜,正待告退,殿门外飞跑进来两个孩童,身后几名宫女宦官紧追呼喊。


“母亲!”两个孩童咯咯笑着奔向宣太后。


“闭嘴!”宣太后厉声呵斥,神情羞愤难当。


两个孩童委屈地站住,追进殿口的宫女宦官吓得面如土色,齐刷刷跪伏在殿口。芈戎和公子市、公子悝都有些尴尬。这两个孩童是秦国不是秘密的秘密,秦国上下虽无一人敢提及此事,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是当今太后和义渠王生下的孽种。


“臣等告退……”芈戎三人不待太后说什么,低着头匆匆走出了寝宫。


宣太后怒视着两个孩童,眸中一阵阵的杀机闪过。


“母亲……孩儿做错了什么吗?”一名稍长的孩童稚声问道,眼中盈满泪水。


宣太后闻言心中一酸,两行清泪淌了下来,“你们没有做错什么,是母亲做错了事……我不是叮嘱过你们吗?有外人在的时候不要出来,也不能喊我母亲。”


两个孩童强忍着哭泣,哽咽着说:“母亲,孩儿知道错了……”


宣太后长叹一口气,挥挥衣袖黯然说道:“去玩吧……”


中军大帐内魏冉顶盔贯甲地端坐于帅位之上,威严的脸上凝着一丝笑意。他接替项离伐魏后连拔两城,韩国派大将暴鸢率军救魏,被魏冉大败,斩首四万,而今已率残部败走开封。


“穰侯威名传于诸侯,我魏王对穰侯甚是仰慕。今遣本使前来,是向穰侯献上八县土地,与贵国言和息兵!”帐下的魏国使者侃侃说道。


“多谢魏王美意,请代本侯转告魏王,此八县本侯收下了,请魏王静候佳音。”魏冉和蔼回道。


“穰侯深明大义,本使这就回大梁复命!”魏使一揖到地。


“贵使请走好。”魏冉起身恭送魏使出帐。


魏使离开后魏冉坐回帅位,早有按捺不住的属将高声问道:“穰侯难道真的要言和退兵吗?”


魏冉冷笑道:“魏王也太过小觑本侯了,八县之土就想打发我大军返国。”


属将面有疑惑,“既不欲言和,穰侯又为何收下魏国八县?”


“既不费一兵一卒而得八县之地,又可使魏王放松警惕,何乐而不为?传令下去,全军饱食,今夜便攻破北宅,进围大梁!”魏冉一拳砸上条案。


帐下众将不由得脊背一凉——魏冉此举何等阴狠。


秦军一日一夜便突破魏都大梁西面的最后一道防线——北宅,大军将大梁城团团围住。魏国上下一片惊惶,一面紧急调兵戍守大梁,一面派出大夫须贾至秦军中游说魏冉退兵。


中军大帐内被几座青铜灯树照得亮如白昼,魏冉大马金刀地坐于帅位,帐下众将分两侧肃立。


魏冉眯眼看向帐下的须贾,“你可是替魏王求和而来?”


须贾从容回道:“非也。”


“哦……”魏冉一手搭上条案上的黄金虎印,“那你为何而来?”


须贾高声回道:“为保全穰侯的权势地位而来!”


“为保全本侯而来……”魏冉爆出一阵大笑,面色陡然一沉,“本侯平生最为厌恶逞口舌之能的说客,你以为你故作危言,本侯就会听你不成?帐下武士何在?”


“在!”帐口两名甲士应声跨入。


“将此危言耸听之人拿下处死!”


“诺!”甲士擒住须贾拖至帐口。


“可笑啊!可笑!”须贾非但没有求饶,反而纵声长笑。


“如此狂夫,死到临头,居然还敢妄言。”魏冉一举手,甲士停住。


“你为何而笑?”魏冉问道。


“可笑穰侯英雄一世,此时却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不知大祸将至!”


“大胆!”帐下众将齐声呵斥,佩剑铿然离鞘。


魏冉摆摆手,不怒反笑,“你倒说说,本侯将有何祸事?”


须贾昂首说道:“如此羞辱本使,岂是求教之礼?”


魏冉看甲士一眼,甲士放开须贾。


“现在可以说了吧?”


须贾整整衣襟说道:“本使只说于穰侯一人。”


“好,本侯就给你一个机会,若是妄言,将你剁为肉泥。”魏冉一挥手,众将退了出去,帐中只剩魏冉、须贾二人。


须贾拱手问道:“敢问穰侯,穰侯轻背楚、赵之兵,攻大梁七仞之城,战大梁守军三十万之众,是否稳操胜券?”


魏冉盯着须贾,半晌没有回答。


须贾接着说道:“如今秦国庙堂之上,觊觎相位、敌视穰侯之人甚众。穰侯若此战有失,非但不能重归相位,反而给政敌留下弹劾的口实,那时候穰侯在秦国的权势和东方的封地陶邑都将难以保全。这是否为穰侯之大祸?”


魏冉闻言不禁动容,起身向须贾揖道:“先生恕在下方才无礼,请先生教我。”


须贾向魏冉一揖回礼,“穰侯伐魏之战至此已是大胜,回朝必当拜相。大梁城坚兵众,赵、楚援军又正往大梁急进,穰侯何不就此罢手,以保功成身退!”


“可本侯就此退兵,又如何向我大王交代?”


须贾此时方不慌不忙地开出言和条件:“魏王愿再割温地与秦言和,加上之前的八县,穰侯已为秦国东扩立下大功,秦王又岂会不满?”


“如此甚好,谢先生教我。”魏冉向须贾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