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

作者:阿道司·赫胥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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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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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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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030字

穆斯塔法·孟德笑着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叫它重新换瓶实验。实验开始于弗德纪元四七三年,当时的总统撤离了塞浦路斯岛上所有居民,让预先选好的两万两千个阿尔法住了进去,给他们配备所有农业和工业设备,让他们自行管理岛屿。结果与理论猜想不谋而合,土地荒芜低产,工厂罢工不断,法律如同虚设,命令不予执行,被分配做低等工作的人用尽心机谋取高等职位,从事高等工作的人互相勾结、不计代价地维护其优势地位。不到六年时间,就爆发了激烈的内战,二万二千人中死去了一万九千人。幸存者一致请愿,要求世界总统恢复对岛屿的统治。这就是结局,史上唯一仅有的阿尔法社会就这样消亡了。


野蛮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按照冰山模式,”穆斯塔法·孟德说,“人口的最佳比例为:九分之八在水下,九分之一在水上。”


“在水下的人们幸福吗?”


“比水上的人幸福。比如说,比你旁边这两位朋友幸福。”他指着两个阿尔法说。


“但他们做着那么可怕的工作。”


“可怕?他们可不这么想。相反,他们乐在其中,不仅清闲,还简单得像小孩子的玩意,没有身心负担。七个半小时的体力活不算繁重,之后还能领取唆麻,尽情地游戏、***和欣赏感官剧。他们别无所求了。”他继续补充,“当然,他们可能会要求缩短工作时间,我们也会满足他们。从技术上讲,可以毫不费力地把低等工种的工作时间缩短为一天三到四个小时。问题是,他们会为此感到更幸福吗?答案是不会。一个半世纪之前,进行了一次实验,将整个爱尔兰岛的工作时间改为一天四小时,结果怎样呢?社会开始动荡,唆麻消费量剧增,仅此而已。三个半小时的额外闲暇远远不能成为幸福的源泉,相反,人们倍感拘束,都选择去度唆麻假日。发明局里有数千份节省劳力的计划案。”穆斯塔法·孟德做了一个手势,强调数量极大。“为什么我们不执行这些方案?是为劳动者着想:过多的闲暇对他们来说是残酷的折磨。不仅是工业,农业上也一样。如果我们愿意,可以人工合成所有食物,但是我们宁愿保留三分之一的农业人口,维护他们的利益,因为从土地上收获食物比工厂制造食物要慢得多。此外,考虑到社会的稳定性,我们避免进行改变,每一次改变都可能威胁社会稳定。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对采用新发明格外谨慎。纯粹的科学发现具有潜在的颠覆性,有时,甚至得把科学看待为敌人。是的,即使是如此有用的科学。”


科学?野蛮人皱起了眉头。他听过这个词,但是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莎士比亚和印第安村的老人从未提到过科学,从琳达那里也只了解到几条浅显的线索:科学是用来制造直升飞机的东西,是让玉米舞显得可笑的东西,是让人不长皱纹、不掉牙齿的东西。他竭尽全力想理解总统的意思。


“没错,”穆斯塔法·孟德说,“这是为保证稳定而付出的另一个代价。不光是艺术,科学也跟幸福相悖。科学具有危险性,我们必须提防它,给它拴上锁链,戴上口络。”


“什么?”亥姆霍兹大吃一惊,“可我们都认为科学就是一切。这是睡眠学习中的陈词滥调。”


“每周三次,每次从十三点到十七点。”贝尔纳抓住机会插话。


“还有我们在大学里做的宣传……”


“对,但是宣传的是哪种科学?”穆斯塔法·孟德尖酸讽刺地说,“你们没有接受过科学训练,所以没法判断。我年轻时是个杰出的物理学家,心地太纯良,根本没意识到我们的科学不过是本烹饪书。谁都不能质疑书上的正统烹饪理论。没有厨师长的特别允许,谁都不能向书中添加新的菜谱。现在我成为了厨师长,但曾经我也是个爱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年轻洗碗工,那时,我依自己的想法,搞一些邪门歪道、不合法的烹饪。其实就是真正的科学。”他沉默了。


“那后来呢?”亥姆霍兹·沃森问。


总统叹了口气:“几乎和你们这些年轻人一样,我差点被送到一个岛上。”


这些话对贝尔纳来说犹如晴空霹雳,刺激他说出不得体的话:“把我送到小岛上?”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飞快地穿过房间,冲到总统面前手舞足蹈地解释。“你们不能把我送去岛上,我没做过任何坏事,都是他们做的,我发誓是他们做的。”他带着责备的意味指着亥姆霍兹和野蛮人。“我求求您,别送我去冰岛,我保证以后只做分内的事,再给我一次机会,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眼泪哗哗流出。“听我说,这都是他们的错!”他啜泣着,“别送我去冰岛,我求您,总统阁下,求您了……”他如此卑微落魄,屈着双腿跪倒在总统面前。穆斯塔法·孟德试着扶他起来,但贝尔纳坚持要跪着,“吱吱呀呀”说个没完,最后总统只好按铃召来第四秘书。


“带三个人过来,”他命令道,“把马克斯先生带到卧室,给他注射一剂唆麻,让他上床睡一会。”


三个穿绿制服的多生子侍从跟从第四秘书进入房间,拉走了仍然在叫喊和啜泣的贝尔纳。


门关上时,总统说:“别人肯定以为我要把他的喉咙割掉呢。如果他还有点脑子,应该明白对他的惩罚其实是种奖励。被送到岛上,就能遇到世界上最有趣的男人和女人。那里的人因为种种原因而变得过于独立自主,不能融入集体社会。他们有自己的想法,不喜欢正统观念。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和特点。我几乎要嫉妒你了,沃森先生。”


亥姆霍兹大笑着说:“那你为什么不去岛上?”


“因为最终我还是更喜欢这里!”总统回答说,“他们当时给我两个选择:被送到岛上,在那里继续搞纯科学研究;或者进入总统委员会,将有机会成功继任总统。我选择了后者,放弃了科学。”一小会儿的沉寂之后,他接着说,“有时候,我为自己放弃科学感到遗憾。幸福是个难伺候的主人,特别是别人的幸福。如果人们没有被设置为毫无疑问地接受幸福,那么幸福远远比真理更难伺候。”他叹着气,又陷入沉默,然后换了一种轻快的语调说,“好吧,职责就是职责,不能为自己的喜好讨价还价。我喜欢科学,爱好真理。但真理威胁社会,科学危害公众。他们是双刃剑,有用但危险。我们利用它实现了历史上最稳定的平衡。跟我们的安稳社会比起来,从前的国家简直是无可救药的动荡;即使是原始社会的母系氏族也比不上我们的稳定。我要再次表达对科学的感谢。但是,我们不能让科学毁掉自己的成果,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小心谨慎地限制科学研究范围——也就是为什么我差点被遣送到岛上。科学只能被用来处理目前最紧急的问题,其他任何探索都应刻意回避和遏止。”


稍作停顿之后,他说:“有件事很有趣,就是我主弗德时代的人们写下的关于科学进步的书。他们似乎猜想科学可以无视其他限制而无穷无尽地发展。当时,知识是最高尚的品德,真理拥有无上的价值;其他一切都处于次要和附属地位。但观念在慢慢地改变,我主弗德做了很大的努力,将对真理和美丽的追求转变到舒适和幸福。大规模的生产需要这种转变。不同于真和美,众人的幸福是社会齿轮稳定转动的唯一保证。况且,只要群众掌握了政权,幸福就会是最重要的,而非真理和美丽。尽管如此,当时并没有限制科学研究。人们还是把真理和美当做至高的善,继续热切讨论和研究,直到爆发九年战争。九年战争彻底改变了论调。但你身处炭疽炮弹的烟雾之中,那些真理、美和知识又有什么意义?九年战争之后,科学第一次受到控制。那时的人们连食欲都得控制才能生存下去。为了安稳的生活可以做任何事,包括进行多方控制。诚然,我们牺牲了部分真理,却造就了幸福。俗话说有得必有失,要想得到幸福就得付出代价。所以,沃森先生,你现在就得付出代价,因为你碰巧太过追求美丽。我曾经太过追求真理,也付出过代价。”


长时间的沉寂,野蛮人打破沉默说:“但你没有被流放到岛上。”


总统微笑道:“我付出的代价就是提供幸福,为他人提供,而不是为我自己。”停了一会,他补充道:“你们很幸运,世界上有很多不同的小岛,多到我不知道应该把你们送去哪个岛了。把你们放进毒气室如何?顺便问一下,沃森先生,你喜欢热带气候吗?马库塞斯岛怎样?萨摩亚群岛呢?或是什么让你更心旷神怡的地方?”


亥姆霍兹从气垫椅上站了起来,“我宁愿去气候恶劣的地方,”他回答说:“气候越恶劣,我越有可能写出好作品。最好时常有一些狂风暴雨。”


总统充满赞许地点头:“沃森先生,我很欣赏你的精神。欣赏的程度不亚于我站在总统立场上反对它的程度。”他笑着,“弗兰克群岛怎样?”


“这主意不错,”亥姆霍兹回答说。“现在,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去看看可怜的贝尔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