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

作者:阿道司·赫胥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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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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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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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920字

“可是我喜欢那样。”贝尔纳满腔苦楚。“都是你的错,不来参加我的聚会,让他们都背弃了我!”贝尔纳明知自己的话多么荒谬而不公正,他在心里承认(甚至差点说出口),野蛮人说得对,因为这么点小事就反目成仇的人没有被称为“朋友”的资格。尽管他明白并承认这一切,尽管约翰对他的支持和同情是他现在唯一的精神支柱,贝尔纳还是藏起心中真挚的感激,倔强地酝酿着怨恨,想要小小地报复一下野蛮人。毕竟,对首席歌唱家有再多不满,也没有任何发泄机会,又没办法报复装瓶主任和宿命设置助理主任。对贝尔纳来说,野蛮人比其他所有人更适合作报复对象,因为只有可能报复他。朋友的最主要的功能之一就是接受(以一种较温和的、象征性的形式)我们想施加却无法施加于敌人的惩罚。


另一个受害的朋友就是亥姆霍兹。遭遇挫败后,贝尔纳又想重新拉拢亥姆霍兹,然而,在他最光彩的时期,他一点也没想过维持这段友谊。亥姆霍兹接受了他,没有任何责备和挖苦,好像他早已经忘记了那次争吵。贝尔纳深受感动,同时又为亥姆霍兹的宽宏大量感到羞耻。他越是宽宏大量,贝尔纳就越觉得丢脸,因为这份宽容完全来源于亥姆霍兹的人格,而非唆麻的力量。接受他的不是唆麻假期中的亥姆霍兹,而是在生活中不计前嫌、胸襟开阔的亥姆霍兹。贝尔纳心怀感激(朋友的失而复得对他来说是极大的安慰),却也心怀怨恨(最好能报复一下他的过分宽容)。


在两人失和后第一次见面时,贝尔纳倾诉了他的悲惨遭遇,接受了安慰。直到几天后他才吃惊而羞愧地意识到,他并不是唯一深陷泥沼的人,亥姆霍兹也与领导起了冲突。


“事情起源于几首韵律诗,”亥姆霍兹解释道,“当时我正在给大三学生上高级情绪工程课。分十二讲,第七讲关于韵律诗,确切地说是韵律诗在道德宣传中的运用。我通常会在讲课时列举很多实际例子。于是,我给他们读了我自己写的韵律诗。这的确很疯狂,但是我实在心痒痒。”他笑起来,“我很好奇他们会有怎样的反应。另外,”他严肃地补充,“我想宣传一下自己的想法,想让他们也体会到我写诗时的感受。弗德在上!”他又笑了,“一下子就闹大了。校长威胁说要立即解雇我,所以我被盯上了。”


“你写了什么样的韵律诗?”贝尔纳问。


“主题是孤独。”


贝尔纳眉毛扬了起来。


“你想听,我可以给你背一遍。”亥姆霍兹开始背诵:


“昨夜召开委员会,


破鼓咚咚不停歇,


午夜迷城寂寞多,


长笛一奏魂魄飞。


朱唇闭,睡意浓,


机器停转静无声。


曾是杂乱喧闹地,


人群往来不肯休,


如今冷清多寂寥。


放声哭,低声泣,


却听故人诉衷肠,


不知其声似何人,


苏珊娜?艾瑞雅?


玉臂酥胸身边靠,


红唇翘臀惹人娇。


似梦似真不可辨,


懵懂不知在何方。


多愚蠢,真荒谬,


世上何存忘忧草!


助我度过凄冷夜,


鱼水之欢多无聊,


污秽空虚何时了?”


“哼,我就举了这个例子,他们就去校长那儿告状了。”


“这不奇怪,”贝尔纳说,“你的诗抨击了他们的睡眠教学。记住,他们为了反对孤独,已经发出过二十五万次警告。”


“我知道,但我想看看诗的效果如何。”


“喏,现在你看到了。”


亥姆霍兹只是笑,“我觉得,”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我终于有了写东西的灵感。仿佛身体里产生了一种力量供我使用,一种额外的潜在能量。我似乎会有什么新的际遇。”贝尔纳心想,尽管亥姆霍兹遇到了麻烦,他反倒挺开心的模样。


亥姆霍兹和野蛮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这让贝尔纳疯狂地嫉妒起来。这两人即刻建立起来的友谊,比他和野蛮人共处几周的情谊还要深。看着他们交流,听着他们聊天,贝尔纳不时怨恨地想:如果没有介绍他们认识就好了。他为自己的嫉妒感到羞愧,交替着使用意志力和唆麻来控制情绪,但是徒劳无功;在唆麻假期的间隔中,总有难受的感觉侵袭而来。


第三次和野蛮人见面时,亥姆霍兹背诵了那段抒写孤独的韵律诗。


“你觉得怎么样?”背诵完后他问。


野蛮人摇摇头,回答说:“你听听这个。”打开放着被老鼠啃过的书的抽屉,翻开一本读道:


“让那歌喉最响亮的鸟雀,


飞上独立的凤树枝头,


宣布讣告,把哀乐奏响……”


亥姆霍兹越听越激动,从“凤树枝头”这句开始兴奋,听到“你这叫声刺耳的狂徒”时,他突然快活地微笑,又听见“任何专横跋扈的暴君”,热血直往上涌;但当他听到“死亡之音”时,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情所感染,颤抖起来。野蛮人继续读:


“物性仿佛已失去规矩,


本身竟可以并非本身,


形体相合又各自有名,


既分为二又合二为一。


理智本身也无能为力,


分明看到合一的分离。”


“哦哈哈哈!”贝尔纳发出不悦的笑声,打断了朗诵。“这不就是一首赞美团结的颂歌嘛。”他这是在报复,因为两个朋友的亲密程度超过了跟他的友谊。


接下来的两三次见面中,他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报复伎俩。这是最简单有效的报复,因为看到水晶般剔透的诗歌受到这样的破坏和玷污,亥姆霍兹和野蛮人都非常痛苦。亥姆霍兹威胁他,如果他敢再这么捣乱,就将他赶到屋子外面去。然而,谁也没想到,接下来的一次打岔,最丢脸的一次,竟然是亥姆霍兹一手造成的。


当时野蛮人正带着强烈和颤抖的热情大声朗读《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一直都幻想自己是罗密欧,列宁娜是朱丽叶),亥姆霍兹带着困惑和兴趣欣赏情人们初次会面的场景。果然那一幕如诗的语言让他陶醉,但是表达出来的感情让他忍不住想笑。追求一个女孩需要那样的大费周章,实在是可笑。但是,从语言的细腻上来说,这段描写真是感情工程学中的杰作!“这位作家老先生,”他说,“能让我们最好的宣传专家甘拜下风。”野蛮人得意地笑了,又继续朗读。一切都很正常,直到第三幕最后一场,凯普莱特先生和太太威逼朱丽叶嫁给帕里斯伯爵时,朗诵这一幕期间亥姆霍兹一直在发出声响;当野蛮人模仿朱丽叶的语气,凄惨地大喊:


“天知道我心里是多么难过,


难道它竟会不给我一点慈悲吗?


啊,亲爱的妈妈!


请让婚礼延迟一个月,哪怕一个星期也行;


如果您不答应,


就把我的婚床放在提伯尔特长眠的幽暗坟茔里!”


听到朱丽叶的悲痛诉说,亥姆霍兹终于控制不住,狂笑起来。


妈妈和爸爸(真是荒唐下流的称呼)逼迫自己的女儿嫁给不喜欢的人!这女孩居然傻到不告诉他们自己心有所属(至少当时心是有所属的)!如此荒谬疯狂的场景实在滑稽。他之前还在竭力控制笑意;但听到那句“亲爱的妈妈”(再加上野蛮人那悲伤而颤抖的声调),又想到蒂伯尔特死后没有火葬,浪费了很多磷,他实在是压抑不住了。他不停笑,不停笑,笑到眼泪都掉下来,还是制止不住。野蛮人感到被侮辱,脸色变得惨白,从书中抬起头盯着他,笑声依旧。野蛮人愤慨地合上书站起来,像是把不慎丢到猪面前的珍珠捡起来,把书锁进了抽屉。


“不过,”亥姆霍兹终于喘上口气,能够道歉了。为了安抚野蛮人,他解释说:“我知道,戏剧需要这种滑稽疯狂的场景,营造冲突感,不这样写,就写不出好作品。那个老先生简直是渲染气氛的天才。他能描述出那么悲痛又癫狂的情节,让你难受,让你心烦,否则,你就体会不到那像x射线一样深邃尖锐的美好语言。可是,那些‘爸爸’‘妈妈’的称呼,”他摇了摇头,“实在让我严肃不起来。再说,谁会因为一个男孩儿得到或失去一个女孩儿而兴奋激动呢?”(野蛮人脸部肌肉在抽搐;但是亥姆霍兹一直望着天花板沉思,没有看见。)“没有谁会兴奋的。”他叹了口气得出结论,“我们需要更多疯狂和暴力场面。但是,什么样的场面?在哪里找?”他沉默了;然后摇头说,“我不知道,”最后又加上一句,“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