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作者:阿道司·赫胥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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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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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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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704字

紧闭的门前,贝尔纳无奈地叫喊着,野蛮人不肯开门。


“所有人都在等你。”


“那就等着吧。”门后传来模糊低沉的回答。


“约翰,你很清楚,(要让高声嘶叫具有说服力是多么困难啊!)他们是特地来看你的。”


“你应该先问问我愿不愿意见他们。”


“你以前一直都见的。”


“正是如此,所以我现在不想见了。”


“就当是为了我!”贝尔纳近乎咆哮般劝说着,“让我高兴一下不好吗?”


“不好。”


“你说真的?”


“真的。”


“我可怎么办呐?”贝尔纳绝望地哀嚎起来。


“去死!”屋子里约翰被激怒了,大声吼道。


“但是坎特伯雷的社区首席歌唱家今晚会来。”贝尔纳都快哭出来了。


“哎呀塔克哇!”只有用祖尼语,野蛮人才能准确表达自己对社区首席歌唱家的感觉。“哈尼!”他想了一下又补充道,然后带着恶狠狠的嘲笑口气说:“松斯唉索切纳。”他向地上吐了一口痰,换作是波佩也会这样做。


最后,贝尔纳不得不绝望地回到他的屋里,向等得不耐烦的客人们交代:野蛮人今晚来不了。这个消息引起了众怒。男士们愤恨难平,觉得自己被骗了,以前竟然对这个卑微无用、声名狼藉、愤世嫉俗的家伙客客气气。社会地位越高的人,恨他就越深。


“竟然这样戏弄我!”首席歌唱家不停重复着,“戏弄我!”


女人们也满怀怒气,认为自己听信了假话——被那个瓶子里误加了酒精,只有伽玛减个头的小矮人骗了。太过分了!她们责骂着,声音越来越大。伊顿公学的女主任尤其不留情面。


只有列宁娜什么也没说。她脸色苍白,碧蓝的眼睛笼上了一层罕见的忧郁色彩,她坐在角落里,把自己孤立起来,因为没有人能了解她的情绪。她原本是带着一种急切的狂喜来参加这个聚会的。“再过几分钟”,她进屋时还在自言自语地说,“我就能看见他了,我要和他说话,要告诉他,”(因为她下定了决心才来的。)“我爱他,超过对其他所有人的爱。也许他会回答……”


他会怎么回答呢?她的脸涨得通红。


“那天晚上,看完感官剧之后,他怎么那么奇怪呢?太古怪了。但是我很肯定他很喜欢我,我很肯定……”


就在这时,贝尔纳宣布了野蛮人缺席的消息。


列宁娜突然体会到激情替代治疗中才会有的感觉,空虚得让人恐惧,担心得无法呼吸,晕眩反胃,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也许他并不爱我,”她对自己说。这种可能性在她心里瞬间变成了不可撼动的事实:约翰没来,是因为不喜欢她,不喜欢她……


“太可耻了!”伊顿的女主任对火葬场兼磷回收站站长说,“一想到我曾经……”


“就是,”法妮·克朗说,“酒精的事肯定是真的。我朋友的朋友当年在胚胎室工作,她对我朋友说的,我朋友又告诉了我……”


“过分,真过分。”亨利·福斯特非常同情社区首席歌唱家。“你知道吗,我们前任主任曾经准备把他送去冰岛。”


每一个词都掷地有声。贝尔纳之前的自信如同膨胀的气球,现在千疮百孔,不成模样。他脸色苍白,忧心忡忡,焦虑不安地在客人间穿梭,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道歉,向他们保证下次野蛮人一定会来参加聚会,乞求他们坐下来尝尝胡萝卜三明治,维他命a馅饼,或是喝一杯香槟替代饮品。他们确实吃了,却完全无视他;一边喝东西,一边当着他的面指责,或是和别人一起对他指手画脚,就好像他是个透明人。


“现在,朋友们,”坎特伯雷首席歌唱家用弗德庆典领唱时那铜铃般优美洪亮的声音说,“我想我该告辞了!”他站起身,放下了杯子,掸掉他那紫色纤维胶马甲上的食品残渣,整理了一下衣服,向门口走去。


贝尔纳急忙跑去挽留他。


“首席歌唱家先生,您现在就要走吗?……时间还早呢。我恳请您能……”


是的,他没想到歌唱家先生会这么做。列宁娜曾偷偷告诉贝尔纳,如果给首席歌唱家发出邀请,他一定会接受的。“你知道吗,他非常亲切。”她曾向贝尔纳展示过在伦敦朗伯斯区度周末时,首席歌唱家送给她的字形金拉链纪念品。贝尔纳还高兴地在每张邀请函上都写道:“坎特伯雷首席歌唱家将与野蛮人先生会面。”野蛮人什么时候不选,偏偏选在今天把自己锁在房间,还大喊“哈尼!”甚至“松斯唉索切纳!”(还好贝尔纳不懂祖尼语的意思)这个晚上,本应该是贝尔纳事业生涯最辉煌的时刻,现在却成了他最耻辱的时刻。


“我曾经希望……”他结结巴巴地重复着,看着歌唱家,眼睛里充满了乞求和惊慌。


“年轻人,”首席歌唱家庄重严厉地说,整个厅里顿时鸦雀无声,“我给你一个忠告。”他向贝尔纳晃动一根手指头,“趁着还没太迟,我给你个有用的忠告。”(他的声音变得格外阴沉。)“你要改邪归正啊,年轻人,改邪归正。”他在贝尔纳的头顶上画了个字,转身离开了。“亲爱的列宁娜,”他变换了语气,“跟我走。”


列宁娜顺从地跟在他身后,没有笑,也没有兴高采烈(完全没有受宠若惊的神情)。其他的客人也都有秩序地、恭敬地跟着出去了。“砰”的一声,最后一个客人重重关上门,只留下贝尔纳一个人在那里。


他跌坐在椅子上,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双手捂住脸开始哭泣。然而,过了几分钟,他想通了,吞下四片唆麻。


楼上的房间里,野蛮人在读《罗密欧与朱丽叶》。


列宁娜跟着首席歌唱家走出飞机,走上朗伯斯官邸的房顶。“年轻的朋友,快一点。我在说你呢,列宁娜。”首席歌唱家在电梯门口不耐烦地说。列宁娜停下来,看了会儿月亮,然后低下头,快步地穿过屋顶,到他身边。


穆斯塔法·孟德刚刚读完一份名为《生物学新理论》的文章。他坐了一会儿,皱眉沉思,然后提笔在标题页上写道:“作者采用数学方法诠释目标设置,非常新颖独特,但属于异端思想,对当前社会秩序不利,有潜在的危险性和颠覆性。不予发表。”他在最后四个字下划线强调。“严密监视该书作者,必要时把他打发到圣赫勒拿岛海洋生物站工作。”他签名的时候暗暗觉得可惜,因为这的确是一篇佳作。但是如果承认了目标设置方面的解释,后果将不堪设想。一不留神,这种思想就可能动摇高等种姓中立场不坚定的分子,让他们对幸福这至高的善失去信仰,转而相信真正的目标在当前社会之外,不再把维持安乐幸福当成人生目标,而是追求意识的深入和知识的拓展。这个追求本身并不赖,总统想,但在现有环境下必须斩草除根。他又拿起笔,在“不予发表”下边又划了一道线,比第一道更粗,颜色更深;然后叹了口气,“如果不用去考虑幸福,”他想,“那该有多好!”


约翰闭着眼睛,脸上焕发着神魂颠倒的神采,对着空房间柔声歌颂:


“啊!火炬远不及她的明亮;


她皎洁地悬挂在幕天的颊上,


像黑奴耳边璀璨的珠环;


她是天上明珠降落人间……”


金质的字架在列宁娜的胸前格外闪耀。首席歌唱家抓住它,闹着玩似的晃了几下。长久的沉默后,列宁娜突然说:“我觉得我得吃点唆麻。”


此时的贝尔纳早已进入甜梦,在只属于他的天堂里微笑,微笑,微笑。但他床头上的电子钟的表针每隔三十秒钟都会向前跳一步,发出轻微的“滴答”声。滴答,滴答,滴答……天亮了,贝尔纳又回到了充满痛苦的时空。他情绪落到了冰点,搭乘计程飞机到条件设置中心上班。曾让他陶醉不已的成功像残留的酒精蒸发消逝,他又回到了卑微渺小的那个自己。如果说之前几周的他像飘飘然的气球,现在,他史无前例地感到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野蛮人出人意料地对泄了气的贝尔纳表现出同情。


“你现在更像在马尔佩斯时的样子,”贝尔纳诉说完他悲怆的遭遇后,野蛮人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的交谈么?在那所小房子外,你跟那时一模一样。”


“这是因为我又回到了不开心的生活。”


“换做是我,我宁愿不开心也不想通过弄虚作假来获得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