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雷声(1)

作者:吴尔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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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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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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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324字

我匍匐向前一点,再一点,好了,我认出来了,小竹椅上的男人居然是凤飘飘。没错,就是那个葬师凤飘飘,那个给我讲解蛊毒的凤飘飘,那个对草鬼婆讳莫如深的凤飘飘。正是这个凤飘飘惬意地坐在小竹椅上,跟叫人闻风丧胆的草鬼婆谈笑风生。


紧挨着凤飘飘横一条懒汉凳,上面摆一个小托盘,盘中放着一只拇指大的茶杯,杯底有一点点深褐色的浆状物,像糖浆一样浓。还有一些铜制套环,一两截线,一根燃着的长烛芯和一把烟枪。


凤飘飘面带古怪的微笑,把一根签子伸入浆状物之中,由于杯底的黑褐色浆体太少了,他哆嗦的手搅了半天签子上才沾到一点点。沾到之后在火上转来转去地烤,直到所有粘性物质变硬,然后把烧好的丸状小球***烟枪中的小孔,再把它点燃,深深地吸上一口。这一泡,凤飘飘足足持续吸了一分钟。原来,那杯底黑褐色的浆体就是凤飘飘为吸食而准备的鸦片。那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凤飘飘的微笑让我一阵恶心。我感到皮肤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可是不一会儿,一丝特殊的气味鼓舞我战胜了惧怕,那是一种像干果被爆炒的味道,不用呼吸,它自己就钻进鼻腔了。


白玉耐心地等待凤飘飘的享受告一段落,随意问一句:“事情都办好了?”


“都办好了。”凤飘飘闭着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米碾好了,柴劈好了,水缸挑满了。”


白玉又问:“今天舒服吧?”


凤飘飘龇一龇牙,满足地点点头:“舒服,成仙婀。”


“下次来,带上一桶油、一包盐,还有我吃的肉,长工吃的鱼。”


“下次是哪一天?”


“你哪一天想舒服舒服,就哪一天。”


凤飘飘走了,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的样子。白玉着手收拾懒汉凳上的工具,弓着腰说:


“下来吧。”


这句话看似跟地板说,其实是跟我说——白玉知道我在阁楼上。我从木梯下来,因为偷窥心里有些尴尬,白玉可不尴尬,一脸的坦然。白玉坦然地说:


“你可以回去婀,什么都看到了。”


“是啊,我看出来了,没有什么蛊惑鬼,只有鸦片鬼。”既然白玉心明眼亮,有些话就可以直说了。“以前充当蛊惑鬼的是绿大,现在充当蛊惑鬼的是凤飘飘。我现在明白了,绿大为什么要去魔公岭当飞虎队扒车,有人说他弄到钱往这里送,看来是真的啦。”


“笑死人婀,我要钱做什么?”白玉纠正我,“我只要绿大送东西,不要他送钱。你晓得吗,绿大放牛,我也放牛,每次放到冷水坑的坟场,我们都一起做饭吃。他的习惯跟凤飘飘不同,都是白天吸鸦片,在冷水坑吸,出不了门的天气才半夜到这里来。”


“如果凤飘飘把鸦片戒了,你下一个目标是谁?”


“戒不了。”白玉非常自信,“鸦片吸三次就上瘾,上瘾了不吸全身没力气,打哈欠,流汗流鼻涕,再不吸,会想睡又睡不着。等到好像有虫子咬他的骨头,他宁可被人剥皮抽筋也要来一口婀。”


那种厌恶感又一次向我袭来,皮肤上似乎有东西在蠕动。从通过毒药实现对人的控制这个层面上说,她是真正的草鬼婆。鸦片,这个传说中的神药在民间早已绝迹,怎么会在闽西山区偏僻的蛊惑寨出现,并且让我有缘目睹吸鸦片的全过程?传说罂粟花是人世间最美的花,最美的东西往往会伤人,比如美女,比如武器。但是,每一个人都对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好奇心,都难以抵御美的诱惑,具体到我自己,此时此刻就有一股强烈的冲动:


“能不能让我见识一下罂粟花?”


“明年夏天来看。”白玉说,“你是一个死心眼的人,不弄清楚我的生活你是不会走的。可是现在不是罂粟花开的季节,罂粟喜阳,每天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阳光照得到,它才会开花结果。鸦片有毒,罂粟可没有毒,罂粟花的那个美婀,只有西方极乐世界能够看到。看了罂粟花,别的花你就不想看了,好比吸了鸦片,别的东西你就不想吃了。可惜婀,没人敢进来看,谁敢进草鬼婆的大门呢?除了死去的绿大,凤飘飘也还没有看过罂粟花,如果你有眼福,那就明年夏天来吧。”


“那么,能见识一下鸦片吗?”


“来,过来看。”白玉把我引到另一间厢房,就是季红曾经住过的那间。拉开油漆斑驳的橱门,出现的不是层板,而是简易通透的架子,白玉取下一个黑褐色的包裹,告诉我这是罂粟叶。打开罂粟叶,带着一股强烈的舒适气味,露出一块暗棕色的、树胶一样的东西,很像温热的蜂蜡。白玉挖下一角,揉搓成圆圆的一团,再搓挪成细细的一条。白玉说:


“这块鸦片新鲜得紧,放几个月不会退色。等阴干了就变硬,越硬越贵,只是吸起来麻烦婀。”


我的目光从鸦片移开就遇到白玉的目光,这让我吃惊,仿佛它一直就瞪在那里,等待我看她。这想来固然让我打冷战,但更让人齿寒的是屋里还有其他东西,正在四处活动,在各个房间四处碰撞。我说不清这是什么,大概是恐惧吧。不知道是鸦片诱人的颜色,还是鸦片逼人的香味,总之它像磁铁一样吸引我,让我挪不动脚迈不开步。我身处昏暗的厢房,脑子却比曝晒在太阳下还清澈,那种感觉是前所未有的。理智告诉我,我的身体被鸦片吸引了;理性告诉我,尽快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隐隐约约,我听到有人在呼唤我的大名,那个让我陌生又害怕的大名:


“文武——文武——”


这是一个粗犷的男声,声音从很远的距离传来,但并不因为距离而影响粗犷,好比打雷,再遥远的雷声你也不至于错觉成鸟叫。


“文——武——文——武——”


呼唤越来越近,音调越拉越长,声音有点熟悉,这是谁在叫我?白玉在我发愣的瞬间推了我一把,关上房门。也就是说,我想躲都没有退路。穿过天井来到下厅,站在搭灶台的黑石头上侧耳细听,呼唤就紧挨着寨墙了,还夹杂着孩子们七嘴八舌的嬉笑打闹。


第一个进来的男孩儿留个锅铲发,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是绿毛的孙子,绿二的儿子,只是我从来没有见他这么开心过。他指着身后一个牛高马大的人对我说:


“妖怪,找你的。”


顺着他的指向我看到这个男人像墙一样堵在眼前,脸上找不到一块完整的肉,右耳模糊一团,左脸跟耳朵拧成一堆。这不是大福吗?大福身后跟着一群胆小的孩子,见我从草鬼婆的家出来,孩子们有的捋一捋脸,有的吐口水,都说“背时背时”,然后用对待孙悟空的钦佩眼神瞅着我,看我如何降服这个面容极其丑陋的妖怪。大福变形的左脸拧了一下算是跟我笑,他将披挂在脖子上的一面小鼓摘下来推到我面前,轻描淡写地说:


“人皮鼓。”


这简单的三个字险些把我击倒,好像大福是天上的雷公,冲我打了一声闷雷。在接过这面轻巧的小鼓的时候,我往后踉跄了几步,仿佛它不是一面鼓,而是一块沉重的巨石。难道我做的噩梦是真的?难道我跟七斤真的有父子之间的心灵感应?


“七斤怎么了?他死了?”


大福从裤袋里掏出一根鼓槌交给我,是崭新的刺木鼓槌。大福的左脸又拧了一下,自说自话:“人皮鼓,七斤的人皮做的。”


天哪!这是什么事?“是你做的鼓吗?”


大福还是自说自话:“我要走了,摩托车在水泥厂等我。”


这时我才想起来大福是个聋子,七斤跟我说过“他的左耳上有一小块肉可以掀开,掀开说话他就能听到”,可是我抱着鼓,腾不出手来掀他左耳上的肉,也没有必要,所谓的真相已经牢牢抱在我手上,再问就是废话。大福走了,孩子们尾随其后,像是他拖着长长的尾巴。我的四周霎时沉静下来,唯有上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耀三块黑石头,穿堂的秋风发出呼啦啦的声响。我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捧着小鼓,在耀眼的阳光下仔细端详。


鼓腰用银环镶嵌,鼓面上蒙着一层薄而坚韧的皮子,不知用了什么汁液,涂成了惨淡的绿色。再仔细看那张蒙鼓的皮子,轻薄,细密,毛孔细小,鼓面上隐隐有一道脊骨的痕迹。将鼓翻过来,鼓的背面赫然是两只男性干瘪的***,***已萎缩成两颗黑枣。我用刺木鼓槌轻轻叩击一下,声音低微清脆,不像牛皮鼓那样浑厚,也不像鹿皮鼓那样沉闷,更不像羊皮鼓那样悠扬,它像什么呢?其实它什么也不像,它就是一面人皮鼓,一面用我父亲七斤的前胸和后背的皮蒙制成的人皮鼓!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豆大的一滴砸在鼓面上,人皮反弹一下,完整的泪珠就破碎了,我听到人皮发出难以察觉的嗡鸣。


“报应啊,哈——哈——哈——”


突如其来的怪叫把我吓了一跳,我下意识地抱紧人皮鼓,扭头一看,原来是白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白玉从她没牙的豁嘴“嗞”的一声射出一口痰,脸上是与她年龄不符的眉飞色舞:


“报应了啵?我用一百层布做了一个木偶,每层布都描上他的名字,每天用小刀剥下一层。我一边割一边咒诅,连割九十九天,这样,他一定要被人剥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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