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假死

作者:吴尔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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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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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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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652字

突如其来的事变像尖锐的利爪,突破了日常的肌肤。


那天我刚刚走到殡仪馆门口凤凰木的树荫下,吹散水泥墩上的花瓣,还来不及坐稳,他们就走到我面前了。两个男人跳下刷有“煤炭监察”字样的工具车,急匆匆朝我走来:


“请问,你就是那个叫讨食客的职业葬师吗?”


他们俩都戴墨镜,为了看清他们的脸,我只好摘下自己的墨镜。“我就是,”我说,“你们有什么事?”


胖一点的那个刷地拉开公文包,抓一把钱在手上说:“出大事了,矿难,死了十三个人。这是一万块定金,你跟我们去黄坊,事情办妥了该给多少给多少。”


我接过钱瞅瞅,那些百元大钞虽然有煤炭的黑渍,但粉红的底色仍然明显。我有红色恐惧症,别过脸去说:“我不去。”


胖子急了,一把钱塞回包里,再掏出来的时候就是两把钱了:“两万,先给两万,再多就得去银行取了。——没带那么多现金。”


他们误会我了,其实我不是嫌钱少,而是这事犯了我的忌。有两种死人我是不去做葬师的:一种是被活埋的人,一种是屠户。被活埋的人说明命中注定他要死在那里,挖出来再安葬就是二次葬了,这有悖天意。屠户杀生多作孽深重,一般不得好死,假死几次反复折腾,不被吓死也要被累死。什么矿难,不就活埋吗?所以我不去。


胖子见我没理会他的钱,也就是没理会他,伸出本来见不到的脖子朝工具车喊:“杨教授,杨教授你快来呀!”


哪个杨教授?我还没回过神来,车门打开了,探下一条肥嘟嘟的腿,又探下一条肥嘟嘟的腿,接着是大肚皮。等见到大肚皮就差不多见到脸了,天哪,原来是我父亲。胖子把两万块交给父亲,父亲捧在怀里,脸上装出悲戚的表情,眼里却放出喜悦的光芒。父亲捧着钱走过来,每走一步都要浑身颤抖一下,这种颤抖不仅是因为肥胖,还有喜出望外带来的过度兴奋。父亲说:


“顾局长是我学生,他先找到我,让我带他来这里找你。”


那个跟胖子一起来的瘦子估计是胖子的司机,见时机已到,及时插上了嘴:“我们是海源煤炭安全监察局的,这位是我们顾局长。”


局长的头衔既不能威胁我也不能打动我,倒是父亲的一句话改变了我的主意。父亲是这么说的:“那些死难的矿工曝尸野外,可怜哪。讨食客,让他们早日入土为安,也是行善啊。”


我用巴掌拍几下胸前的羊皮鼓,低头想了一想,定了定决心,然后把羊皮鼓交给父亲,让他带回家去,拎起黄布包就上了他们的车。


黄坊煤矿在闽西海源,海源是县级市,说起来好听,其实也就一个小县城的模样。就算走高速,从滨海市出发也要三个小时车程才能到海源。


黄坊煤矿跟所有的煤矿一样,井口四周的山坡满是乌黑的杂乱,长年累月散落的煤屑一直延伸到蜿蜒而曲折的土路上。与其他煤矿不同的是,黄坊煤矿那一排排建在山坡上的白房子,由于是新建来不及污染的缘故,远远望去,还真有一点部队营房的整洁与严肃。


可是,越接近矿井就越不像营房了,一路警笛声不断,警车,轿车,救护车,消防车,矿山救护队那种屎黄色的救援车,一辆接一辆地与我们的工具车擦肩而过。工具车停了,我随他们下了车,只见矿井前黑压压地聚集了好多人,个个面色凝重。一个肥头大耳的人正对着一群哭哭啼啼的男女老少说话:


“怎么叫政府不管呢?早在去年春节,海源市政府煤炭安全监察局就给黄坊煤矿下达了停产整顿的通知,连哪个部位存在安全隐患都写在了通知单上。但是,黄坊煤矿一天都没有停产过。这是煤矿不服从管理,不是政府不管……”


这个说话的人戴了一顶崭新的安全帽,由于安全帽太小,扣在他的大脑壳上好比茶杯倒扣在西瓜上,显得相当滑稽。不用头脑,只用脚趾头就能判断,这个大脑壳是市领导,而那些满脸茫然与期待的乡巴佬无疑是遇难矿工的家属。顾局长拉着我挤进人堆说:


“葬师来了,葬师来了。你们哪一家要的?”


一个老头惊愕地看着我,然后说:“我要。”一个妇女撩起衣襟擦干眼泪说:“我也要。”一个红眼圈的中年男人喉结上上下下地蹿了好几回,才说:“算我一个吧。”


我问他们:“是做全套吗?”


妇女皱起鱼尾纹问:“什么叫全套?”


“就是从安灵、行祭一直做到五七。”我说。


顾局长说:“后面还有两个葬师,总共三个,你们可以自由选择。”


戴小安全帽的大脑壳补充说:“费用全部由我们领导小组来支付。”


这时有人说:“市里没有答应我们的要求,决不下葬。”更多的人想要请我,我却说:“我只能领一个,程序太杂,多了忙不过来。”


大脑壳把我扯到一边,摘下安全帽,我发现他宽阔的额头已经被勒成深深的一道红印。他使劲甩一甩安全帽,好像里面装满了汗水,其实只甩出一股臭气。他就这么臭气熏天地命令我:


“你至少要领走五个,要不然尸体臭了谁负责?”


我就想,别说你一个管死人的小头头,就是天王老子也甭想命令我。我说:“我领一个就要让家属满意一个,这是声誉。”


顾局长把我拉到一边,摆出通情达理的的姿势:“讨食客,你虽然是我师兄,我还是要跟你说实话。你预支了两万块费用,那是四个的报酬。如果你只领走一个,意味着什么你懂吗?意味着要退款一万五。”


“你这叫打死狗讲价钱,见面的时候怎么不说这些?”我很生气,“要退款你找杨教授退去,少来这一套。”


大脑壳刚要发作,顾局长却给了他台阶下:“邹副市长,又来两个葬师了。”


邹副市长瞪我一眼,扭头去张望。我也扭头去张望,发现两个葬师中居然有一个是来自蛊惑寨的凤飘飘。凤飘飘的名字虽然女性味十足,却是地道的男人,而且是蛊惑寨的葬师。凤飘飘作为我的同行,我们曾经共事过一次:黄坊的一个老太太是从蛊惑寨嫁过来的,老太太过世后,她的两个弟弟一门心思要按蛊惑寨的规矩发丧。为稳妥起见,家里邀请了我和凤飘飘两个葬师共同来主持葬礼。


凤飘飘竖起右手掌抚在我的胸口说:


“你来,我高兴婀。”


我知道这是他们的见面礼节,相当于握手,我也竖起右手掌抚在他的胸口说:


“我更高兴。”


真正高兴的是邹副市长,他兴奋地说:“你们两个辛苦一点,一人刚好领五个。”


不料,凤飘飘也不买账,他说:“我只领一个绿二。”


邹副市长气歪了鼻子:“那你不如不要来。”


顾局长担心凤飘飘一走了之,附在邹副市长耳边说:“绿二是蛊惑寨人,那里的葬俗非常奇怪,只有这个叫凤飘飘的懂他们那一套。”


跟凤飘飘一起来的高个子葬师一边数钱一边嚷嚷:“都交给我好了。上次帅谷矿难死了多少人你们知道吗?五十几个,我一个人全搞定了。”


邹副市长指着我对顾局长说:“把那个金窝村来的,叫什么土星佬的交给他。”然后就点着他的大脑壳走了。顾局长出示一张纸让我签字,我瞟了一眼,大概是《遗体处理协议书》,就在右下角写上自己的名字。


我探手从黄布包掏出通书一翻,安灵的时辰明天早上最合适,如果准备充分,一个时辰就可以完成仪式。现在最要紧的是跟家属见面,沟通一下情况。可是顾局长却告诉我:


“没有家属。土星佬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嫁到四川卖馒头,一个嫁到贵州养鸭子,都在乡下农村,电话挂不通手机没信号,靠老乡传话,鬼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来。”


我就奇怪了:“他就没有其他亲属?”


“有个侄儿。”顾局长很沮丧,“费半天劲找到他的破房子,人又不在家,我留了一张纸条在桌上,会不会来就要看你的运气了。”


“你换一个给我好了,亲属不在场,我怎么整啊?”


“你说得轻巧,说换就换?正因为这个土星佬家属没来,难度大,邹副市长才交代安排给你的。”顾局长意犹未尽,恶狠狠地补了一句:“谁让你偷懒只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