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捡金(1)

作者:吴尔芬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22:45

|

本章字节:7922字

木生那个村穷得叮当响,尽管有一个金碧辉煌的名字——金窝。据说当年下乡知青在公社分配下村的时候都冲着这个名字抢着要来,刚进入金窝村就为自己犯了望文生义的错误后悔得抱头痛哭,还有一个知青因为对不上小孩的下联被活活气死。木生四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条,独自生活在一幢庞大而破败的老房子里,整个家族的人纷纷在村口盖了新房,唯有木生盖不起,就留守在这儿了。黑的瓦片,黑的木壁,黑的地板,加上残缺的围墙,遮住瓦笕的芭蕉叶,走进去就有一种阴森的气息。据说那个心胸狭窄的知青就是气死在这幢老房子里的,因为闹鬼,族人都不敢住在这里。房子虽破,每个房间却是有主人的,主人不愿让它废弃,都堆上了稻草,那股霉味就像走进了雨后烈日下的露天屎窖。


我四处张望稻草堆的顶端都是些什么,被横出一截的棺材翘角吓了一跳。虽然我见过的棺材比平常人见过的澡盆还多,但是如此劣质的棺材还是第一次目睹。这是一副尚未油漆的松木棺材,由于松木容易变形,两边的棺板弯成了弧形,与棺盖之间的豁口就像一个老人没牙的口腔。那种白森森的样子,那种七拱八翘的形状,让人心里发麻。木生倒了半碗水给我喝,我没喝,不仅脏,而且那个碗的碗沿是齿状的,无从下嘴。


经过查《葬历》定下捡金的日子,恰好是煤矿那头做完五七。我想过了,领人钱财替人消灾,等土星佬的女儿来,我该做什么还得做什么。简单商讨了一下需要准备的东西,我就告辞了,我得赶紧回滨海的家里取工具。木生左手握了一枚鸡蛋追出来,右手紧紧拽住我的袖管不让走,奇怪的是,他并不给我鸡蛋。我们俩就这么僵持着,直到传出来母鸡咯咯的叫声,木生才撒手冲进去,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只手一枚鸡蛋了。原来,木生不让我走是要等母鸡下蛋。木生将两枚鸡蛋装进我的裤袋:“一口水都没喝,两个蛋总是要的。”木生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炯炯,仿佛得鸡蛋的是他,不是我。


在分手之际,木生向我提出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让我心里堵得慌,因为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人向我提过,也是我讳莫如深的。木生问:


“讨食客,你人这么通光,怎么大半辈子就做这一行?”


“通光”是客家话,意思是有文化、通情达理、相貌堂堂。木生的话我听得明白,一般做葬师都是穷乡僻壤的人、没文化的人、有相貌缺陷的人。我愣在原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回答他。我想,木生的憨样表明他是一个诚实的人,诚实的人通常是守口如瓶的人,守口如瓶的人就是值得信赖的人,这种人告诉他真相也没什么要紧。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木生远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件再一次证明客家老话的无比正确:“人不可貌相,天不可估量。”不过我当时确实被他的憨样子迷惑了,所以我跟他说了真话:


“我有红色恐惧症,一见红色就会晕,做不了别的,只能做葬师,因为只有死人的场合没有红色。”


木生皱起鼻子,嘴巴拧来拧去。我知道是我的话过于费解,远远超出他的经验范围。他的表情告诉我,即使是遇到外星人,他也不至于如此惊讶。“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木生轻声自言自语,忽而提高嗓门说:“怎么会这样?!”


这就不再是自言自语了,而是在问我“怎么会这样”。我的唯一解释是:


“我也不知道,我有一段记忆失落了。”


说完我就走了,既然是失忆,我还能自曝更多的细节吗?当我走远了,背后传来木生的喊叫:


“等一下!”


我回头看他,木生朝我跑来。他的腿太长了,跑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圆规在快速丈量土地。木生追上我,气还喘不匀就转告我一个惊人的消息:


“蛊惑寨听说吗?蛊惑寨有一个懂法术的魔公,他会扶乩,不但能问人的过去,还能问人的未来。你去找他,找到他就能找回你失落的记忆。”


这个消息虽然惊人,但我是不信的,不信的原因就是它过于惊人。假如不是遇到警官老虎雄,假如不是鬼妻案,我早就把木生的话忘到九霄云外了。因此,我没有兴致勃勃地向木生打听更多的详情,只轻描淡写地说:


“我试试能不能找到他。”


上山捡金是有许多禁忌的,我对木生说:“特别是在深夜,第一条就是要管好自己的嘴。你父亲是怎么死的,教训还不够吗?”在山上说话,必须先发出“呜”或者“呜呼”声打个招呼,不能呼唤别人的名字,被唤的人也不能应声,否则被山鬼听了去,就要依照姓名害人了。木生的父亲正是因为犯了“深夜不应人”的禁忌,才被山鬼拉上悬崖掐死的。


木生的父亲叫金星佬,一天夜里,金星佬听到门外有人唤他的姓名,他应了一声,开门外出,从此有去无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过了一个月才发现他死在悬崖上。蹊跷的是,悬崖直上直下,体格再好的壮汉都爬不上去,金星佬又是怎么上去的呢?村民能仰视飘荡的衣摆,却弄不下来尸体,后来,派出所邀请省体校的职业攀岩运动员,带上一堆奇形怪状的工具,才用绳索将尸体吊下来。派出所要上报公安局刑侦队立案,木生第一个反对,整个金窝村的人都坚信,是金星佬自己犯了禁忌,他的死怪不了别人。派出所长要村民破除迷信,相信科学,村长附在所长耳边嘀咕了一句威胁的话,把所长顶了回去。村长说:


“我晚上带你上山,大喊一声你的名字,你敢应吗?你敢应就说明你相信科学。”


想到父亲的死,木生紧张得直搓手,眼睛亮晶晶的。我说:“你晓得山鬼的厉害了吧?务必要记住我的话!”


出事的这一天深夜,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举头望天,不见星星;低头看地,不见树影。山风很大,呜呜地呼啸,忽然一个急转身,变成刺耳的凄唳。


在我们闽西客家山区,入殓叫“增棺”,出殡叫“出山”,由于是土葬,十二年后要开棺捡骨,将骨头装进一个陶制的坛子里重新下葬做坟。这个新做的坟就是风水坟了,供子孙后代扫墓祭祀用的。这个过程叫“捡金”,装骨头的坛子叫“金罐”。木生的父亲出山早就超过十二年,当时风水先生选择了连树都长不大的泥沙岗子,我劝木生拖几年看看,再说了,木生哪来的钱捡金呢?


这次捡金的日子是我自己选的,《葬历》上说:“葬避九空、地舀,及日之刚柔,月之奇偶。日吉无害,刚柔相得,奇偶相应,乃为吉良。不合此历,转为凶恶。”“九空”、“地舀”都是葬历上规定的忌日名称。什么叫“日之刚柔”呢?就是指天干地支中的甲、丙、戊、庚、壬等为刚日,乙、丁、己、辛、癸等为柔日。按《葬历》的要求,人在刚日死,就要选在柔日捡金;柔日死,就应该选在刚日捡金。刚日、柔日要配合好才行,否则是不吉利的。什么叫“月之奇偶呢”?是指单月、双月而言的,单月死的人,应在偶月捡金;偶月死的人,要在单月捡金。奇月偶月要配合好才行,否则也是不吉利的。


捡金不比出山,出山在白天,人多了热闹,坟地也踏得结实。捡金人越少越好,因为人多嘴杂,难免乱说话,说错话可不得了。有一次捡金,主东把儿子带上了,小孩儿嫌路上无聊,说了一句:“听我同学说棺材里可能有蛇,我就不信。”结果呢?结果打开他爷爷的棺材盖,真是一堆的蛇,看上去像一脸盆蠕动的黄鳝。打那以后,我都选在深夜捡金,而且只带主东一个人做助手。除了金罐和祭祀用品,我点了几样东西让木生带上:一粪箕松枝、一把手电、一把雨伞、一把铁筛、一瓶高粱酒,这些东西的用处木生都能理解,点头记下了。我还让木生带一把粪勺,这下他纳闷了,痴痴地盯着我。


“让你带你就带呗,”我说,“有大用途。”


捡金跟增棺一样,最忌猫狗靠近尸体,猫狗如果靠近尸体,会炸尸。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就要用粪勺扫过去,将僵尸打倒,僵尸就抱住粪勺不放。粪勺是秽物,僵尸身上的阳气很快就会散掉,这些我都不敢跟木生说,怕他吓坏了。


我自己也要带一些贴身用品,比如口罩、打火机、塑胶手套、一把木剑,还有事先画好的镇墓兽符。


我跟木生是傍晚上山的,先是在墓前祭祀。祭祀没什么好说的,跟清明节、中秋节扫墓没有两样。不一样的是我念了一篇祭文,祭文的主要内容不是缅怀金星佬的丰功伟绩,而是请求他原谅我们的惊扰。据我了解,金星佬一辈子也没干过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件,唯一能摆得上桌面的就是在老婆死得早的情况下独自养大了木生这个儿子。念完我就将祭文烧了,因为我担心金星佬听不见,烧给他,让他自己读一遍好了。木生好像看懂了我的心事,多嘴了一句:


“他不识字。”


这句话是千不该万不该说的呀,上山之前我就把要木生做的事情反反复复交代了,又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可乱说话,就差没把他的嘴缝上。你看,木生还是来这么一句。听木生这么一说,我的心就咯噔一沉,这个时候是最不能沉心的,心一沉身就虚了,元气就受伤了,伤了元气魂魄是很容易侵入身体的。我没说什么,怕激起木生又一句蠢话,只挥挥手示意他赶紧刨土。我们做葬师的人是不刨土的,因为刨土就是挖别人的祖坟,罪孽可深重了。


沙质土很是松软,木生不费多大的力就刨到棺材盖板了,但我要求他继续挖宽挖深,把整副棺材显露出来。ok之后,我将木生拉到新刨出的土堆上坐下,等时辰。等待的时光是最难熬的,时辰不到不能点火,烟是抽不成的,夜黑风高,我又不让木生说话。木生把持着粪勺跟我背靠背,他无事可干,轻轻地叹息,在埋怨我不该提前这么久让他刨土。木生错怪我了,开棺的时间是铁定的,万一刨到树根、刨到石头怎么办?时辰可不等人哪。当然,我用不着这么解释。我拧开高粱酒的瓶盖,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凭我的经验,晚上肯定是遇到霉货了,不借一点酒劲来壮胆,谁敢下手拆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