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七斤(1)

作者:吴尔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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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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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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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402字

当我们走进茂密的森林,极目所及全是参天的古树,枝叶葱郁,密不透风。连释比也不能说出它们的年龄,只说这里还有两千年前的古老树木。时光已过正午,这里光线却很暗,能见度很低,释比细心地帮我把横在面前的树枝挡开。在峡谷的一块平缓地,树林长得更加茂密,各种树都有。树叶已变得色彩斑斓,特别是那种红色的,火一般燃烧在山野之中,刺痛了我的眼睛。林中树木参天,粗大的树干支起巨大的华盖,如雨天里撑开的伞,人在伞下已看不见头顶的天,四处一片静谧,只听得见针叶落地的声音。整座山体都透着古老神秘的气息,我穿行其中,心里一阵阵惧怕。


真正让我惧怕的是过索桥。释比把索桥叫“晃晃桥”,桥宽约一米,左右各四根钢绳,用木板夹住钢绳作为桥的扶栏。底部有十根钢绳,用来横铺木板。桥的两头各建一个桥门洞,洞内两边各立大柱用来顶起桥绳,使桥面不至于下坠;离桥门洞约十米的地方,还对立两个将军柱,用来牵引固定桥绳。


这样的晃晃桥即使没人通行,江风一吹也会晃晃悠悠的,有人走上去更是上下左右地晃动。正如清末灌县贡生董湘琴所著的《松游小唱》中描述的那样:


江上晃桥绳索细,


风吹簸荡山谷里;


俯视山涧深无底,


白浪滔滔人惊悸。


空山翁马蹄,


一路行来佳丽,


桥头伫立小憩,


你看我,


我看你,


面面相觑,


胆儿小怎步得晃桥上去,


推推搡搡你牵我扶,


颤着胆儿上桥去,


十丈晃桥停百次,


回眸仍在桥洞里。


走到桥头,释比交代我过桥的要领:“看准板,走直线。”然后自己示范着走上桥去,一会儿工夫便站到了对岸的桥头。我几次伫立桥头都望而却步,尽管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看准板,走直线”的要领,就是不敢朝桥上迈步。


“记住要领,快过来!”释比在对岸喊道。我鼓起勇气,按要领一步二步,战战兢兢地在晃桥上走起来。没想到一阵劲风吹来,索桥晃得厉害,我的心里更加慌乱,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山水都在跳动一般,吓得我急忙将身子蹲下,两手死死地抓住桥板,再也不敢朝前移步了。我和释比一人背一面羊皮鼓,这时,风吹起了我背上的鼓,好像有一只手要把我扯下桥面。好在释比随着笑声飘然而至,搀扶着我一步一步地走过了晃晃桥,直到脚踏实地后,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释比笑我:


“晃晃桥都不敢过,遇到溜索桥怎么办?”


我知道溜索桥就是用绳渡江,一般用两根竹缆相对倾斜地分别牢牢系在江的两岸,渡江时用麻绳紧束腰间,人悬吊绳上,随溜筒飘然而去。渡者只闻耳边风声呼呼乱响,脚下惊涛拍岸。要我过溜索桥,不如直接把我丢进江里算了。


远远地,我就听到山羊咩咩地叫,像是呼唤亲人的颤声,在寂静山林里,这种叫声让人心阵阵紧缩。蜿蜒的山路上,羊粪越来越密集了,先是稀疏的几粒,渐渐地就多得无法下脚了。我知道这种表面光鲜的像豆豉的黑色颗粒并不肮脏,但它粘在鞋底的感觉很难受。一座若隐若现的建筑掩映在丛林中,屋顶被落叶完全覆盖,围墙的残壁长满荆棘,木质大门摇摇欲坠,宽大的裂缝可以伸进一只手。这时,那股逼人的羊膻味变得越来越强烈,它好像长了翅膀,在我的肺部横冲直撞,几乎充满了我的全部感官。


释比推开大门,门枢发出沉闷而冗长的“吱——”的一声。释比大声喊:


“七斤,七斤,你要找的人我带来啦!”


释比连喊三遍,屋里还是没有人应答,正当我疑惑之际,身后传来尖锐的歌声:


红旗飘扬歌声嘹亮,


革命战士斗志昂扬。


毛泽东思想照耀着我们,


批林批孔当闯将。


一手拿笔,一手拿枪,


破除迷信解放思想。


勇敢战斗,迎着风浪,


历史车轮谁敢阻挡?


狠批孔子的复辟之道,


狠批林彪的反动思想,


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不获全胜决不下战场。


一个干瘦的老头站在山坡上,肩上披挂一面鼓,边敲边唱边摆出各种夸张的动作。见到我们,他狂热地挥动着手臂,更加卖力地敲鼓,在山坡上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蹦着,跃着,跳起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狂野的舞蹈,和着那疯狂的节拍旋转跳跃。释比告诉我,那叫忠字舞。老头眼窝深陷,鼻梁塌扁,下巴突出,侧面像某种进化不完全的灵长类动物,从这个长相特征来看,这个老头是个不折不扣的蛊惑寨人。可是老头摆出的动作非常生硬,全然没有释比的行云流水。老头系在棉衣上的草绳松开了,从一个袖筒漏出来的手掌瘦得像风干的鸡爪,指甲尖而长,骨节突出,不自然地弯曲着。


“他就是七斤?”


“他不是七斤,”释比说,“他只是七斤的肉体,里面闯进了鬼魂。”


这么深奥的话我怎么听得懂?释比进一步解释说:“每隔半个月,七斤就会忽然变成这种奇怪的样子,像是另一个人,不停地敲鼓,在屋外转来转去唱歌,都是这首歌。今天见了陌生人,才跳起忠字舞。”


“能不能让他先安静下来?”


“试一试我的羌笛吧。”


释比的鹰骨羌笛悠悠地吹响,像从玉门关外传来的声音。以鹰的翅膀骨为乐器,表达的情怀一定高过了云朵,我听不懂这首悠扬婉转是什么曲子,只觉得声声入耳,是那种催人泪下的情愫。七斤停下了鼓声,忠字舞的节奏也放缓了,看的人和跳的人都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鹰骨羌笛继续吹奏,在秋天的山风中,它把无尽的不安变为可以感知的符号,让七斤越过时空体验着无法言传的踏实。点点滴滴,流入他的心田就成了精神的安慰。


慢慢地,这个披着七斤肉体的鬼魂完全停止了舞蹈向我们走来,用带有红缨的鼓槌指着我说:“现在全国形势越来越好,不是小好,是一片大好,你怎么不积极投入到革命的滚滚洪流中?”


面对这样怪异的提问,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释比叫我“不要理他”。释比说:“他是在自说自话,不用回答的。他每次都说些跟‘文革’有关的事情,这时候他谁都不认识,也不认识我,把每个人都当做红卫兵。”


“是精神病吗?”


“不是精神病。”释比肯定地说,“是另一个孤魂野鬼钻进他的身体了。七斤说的话有很重的福建腔,这个鬼魂说的可是流利的普通话。你想啊,怎么可能是精神病呢?”


“身体跟灵魂不是紧紧结合在一起的吗?”


“不一定。”释比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位国王的灵魂不小心出窍了,跑到一只猴子的身体里。一个很坏的大臣早就想占有王位和美丽的王后了,他连忙让自己的灵魂脱壳而出,驻进国王的身体里。真正的国王关在猴子的身体里,在宫中被耍猴的人折磨。有一天,宫中举行公羊牴角赛,假国王下了很大的赌注,但他的运气不好,下赌注的那头公羊被牴死了。怎么办呢?为了捞钱,假国王让自己的灵魂进入死羊的体内,那只羊又复活了。这个时候,在猴子体内的真国王的灵魂见机不可失,立即跳进自己原先拥有的肉体内,然后下令屠杀那只公羊。这样,那个大臣就变成孤魂野鬼了。”


“我以前光知道人死后灵魂才脱离肉身,照你这么说,人活着的时候灵魂也是可以脱离肉身的?”


“‘人是万物之灵’这句话听说过吗?人为什么是万物之灵?”释比自问自答,“因为人有灵魂,鸡鸭猪狗没有灵魂。人的生命就包括灵魂和肉身,灵魂有一定的大小,可以移动,可以飘起来。”


这个说法跟蛊惑寨的魔公的灵魂说不太一致。“你见过灵魂飘起来?”这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等于把释比逼到绝路。没想到释比很乐意回答这个问题,好像是我给他一次表现的机会。


“那当然。”释比说,“我为什么要做释比?小时候大病一场,躺在床上不会动。当时,好比跑过一道长长的山洞,又忽然感到灵魂渐渐脱离了我的肉身,慢慢飘了起来,在很高的地方,我往下看,看到了我的肉身,看到了阿爸请来的释比在插三色旗作法找灵魂虫。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肉身,看着释比在忙碌,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害怕,心里非常平静。我很快地回想起以前经历的事情,怎么出生,怎么跟阿爸识字,怎么摘枇杷,平时一点印象没有的事情,已经忘记的事情,那时都一点一滴地回想起来了。我转过身去继续往上飘,飘着飘着,好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怎么也飘不上去。原来,是释比的咒语把我的灵魂重新穿进肉身了。苏醒以后,我把释比做过的模仿了一遍,释比高兴极了,说我天生是个做释比的料,我阿爸就把我送给释比做徒弟。”


这个穿在七斤肉身中的鬼魂这时双手紧握红缨鼓槌,一下一下有力地挥舞着,把羊皮鼓击打得震耳欲聋,嘴里高声大喊:


“杀——杀——”


这个动作看了让人心酸,我问释比现在怎么办?释比说:“靠羌笛是不行的,要找到七斤的灵魂虫,才能赶走他身体里的鬼魂。”


释比和我披挂羊皮鼓,走到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枇杷树林,焦黄的长叶卷成筒状,在风中发出金属般的声响。


“这么多枇杷树,是七斤种的吧?”


释比说:“树一棵都不能砍,他就靠这个和卖鼓过生活。七斤说,你小时候特别爱吃枇杷,希望你能吃上他亲手种的枇杷。”


我更疑惑了:“释比啊,我还是不明白,七斤为什么要寄白纸羊头给我呢?”


“七斤不识字,每一张羊头都是我帮他去邮寄的。至于为什么要给你寄白纸羊头,你就得问他自己了。”


释比在地上铺一张《招魂娃娃》,插上绿、黄、白颜色三角纸旗。


释比拉长音调,大喝一声“迷——啊——”,然后开始击鼓,跳舞,念经。释比左手持鼓,右手握槌,跳的时候双膝并在一起不分开,舞步主要是跳跃、俯身等,像猴子的动作。这套动作跟母亲在《桃盘寨考察报告》中记载的一模一样,我早就自己学会了。我旁观片刻,马上与释比步调一致,但经文我是不会念的。释比念道:


绵虫母邪真奇怪


就像牛角鸡脑袋


这家屋里在闹怪


怪物就是绵虫怪


请来长工走不动


歇气坪上歇下来


富人子女门口耍


大蒜生姜都晒粑


肥猪膘上起虫絮


荞仓麦仓虫满仓


黑鸡窝里昏昏睡


猪羊圈内昏昏睡


牯羊害邪不吃草


公羊中了绵虫邪


倒在圈角昏昏睡


富家子女依门槛


无精打采少精神


邪鬼能请也能送


来把绵虫邪怪赶


赶到八山九梁去


奇怪的是,鼓声一响,往事又历历在目了。少年的我和母亲水漂萍在为枇杷树疏花,白色的花蕊间晃动着母亲幸福的笑容。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吃上枇杷呀?”


“快了,开了花,就等着结果。”


“疏花要疏多少呢?”


“要疏三分之一,知道吗?三朵花摘掉一朵就行了。”


突然,刮来一阵狂风,纷纷摇落白色花蕊。七斤歇斯底里的喊声遥遥传来,比风更狂乱:


“快跑,山洪暴发了,快——跑——”


母亲拉起我就跑,但少年的我死死抱住枇杷树不放。洪水卷起枇杷树,也卷起我,眼看就要冲进岷江。母亲不顾一切地扑向我,将我拖到溜索边,让我抓紧溜索,自己却被洪水卷入江中。母亲的长发水草般在洪水中起伏。


少年的我哇哇大哭,正要松手扑水,被年轻的七斤拦腰抱起。我在七斤的怀抱中挣扎,七斤劝导我:


“水太急,你救不了她,下去就得死。”


七斤撇下我,纵身一跃身体就没入水中。母亲散乱的长发越漂越远,直到七斤浮出水面,一面攥住了它。七斤将母亲拖上岸,让她趴在自己的膝头吐水。


“来,快看。”释比的话打断了我的回忆,让我重新面对现实。


枇杷丛中,一条黑色的毛毛虫爬到白纸中心,释比小心翼翼地将它包好,收起三角纸旗。释比嘴里一路念着咒语回到工房,在墙角摊开白纸,那条黑虫趴着不动。在我看来,释比因为有了奇异的咒语而光芒四射。他的咒语结合了力量、血腥、怪异和固执等神秘要素,形成了非常完美的通灵氛围。施展咒语的过程中,释比必须仔细倾听自己的声音,才能让他的信心随着怪异的咒语从一张乌黑的嘴里表达出来,配上诡异的表情,仪式般的手式,确实让我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