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四日西月复东III(1)

作者:萧如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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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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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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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784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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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朔日夜中,夺罕刺帝旭,不成,伤内侍禁卫数十,夤夜北逃。近畿营副将符义与黄泉营参将方海市率兵士五百,夜开帝都永祚门,举火缉捕。辗转往返中路、赤山、合安三郡,行程千里,毙马无算。夺罕狡黠,数扑数逸,王师折损近百。八月中,终杀之于莫纥关外,尸身为迦满军夺去。


《内阁大库·奏章合牒·天享卷·十四年八月》


追至莫纥关时,正是八月望日午后时分。关外便是迦满国境,这剩余的四百骑既非使节,亦非商贾,不便公然武装进入他国境内,遂遣便衣探马出关探听。眼看约定时辰已过,天色向晚,十名探马无一回还,草原中曾先后响起两声示警鸣镝,此后再无消息,这十人想是已遇不测。


为防故旧徇私,出京的五百人马不从羽林中调拨,均选自近畿营,多是符义自黄泉关带来的旧部。据宫中传言说,凤庭总管方诸本是要亲身缉拿方濯缨,因重伤在身,由另一名义子方海市替代。追缉半月,数次设局、埋伏、围堵,那方濯缨只身一人,行踪飘忽如鬼魅,从中州至瀚州数千里路途竟拿他不着,反赔进去几十名精壮汉子。如今又是十条人命损失,剩余的四百骑内,起了无声的骚动。


符义挽住马,闭目思索。海市从旁看着他那张黑得难辨眉目的脸。片刻,符义高举起右手,截然向前一指,淡淡道:出关。


草原的黄昏分外炽烈艳丽。天际垒起万状云堡,金乌未沉,冰轮已然东升,日月星辰皆明媚硕大,与关内所见的天穹竟似是全然两样。夏草芃茂,高与马背相齐,夕阳下,眼见得那离离之草如赤金的波涛,自广袤远方一浪浪涌动而来。


濯缨眯起眼,夕照将他俊秀的脸孔涂泽金红。他信马由缰,任胯下骏马停停走走。北地天候迟晚,莫纥关内一城柘榴开得如火如荼,即便是七八里开外,亦看得见那流溢泼洒的红。青天下远远扬起一道尘土,自东南朝西北方向奔驰而来。


来了。


濯缨稍稍夹紧马腹,那匹九花虬便轻快地跑了起来。


呼喝声渐渐散开,向他围拢过来。他侧身回头望去,苍茫碧野上,黄尘呈半圆形状自后包抄过来,已不过两里左右路程,骑者的身影踊跃隐现于草浪中。


濯缨周身的血脉里,忽然涌起了难以言喻的欣快。果然,他还是个鹄库人,寺九的子孙。他长笑一声,打了一个响鞭,伏身向马耳边用鹄库语言低声说道:飞光,让我瞧瞧,你到底是不是匹好马。


飞光听懂了人言似地,猛然厉声嘶鸣,扬蹄腾跃,果然足不沾尘地飞奔起来。


濯缨亦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寸寸活了过来。


心与眼都无遮无翳,身轻如燕,马上衣袂飘飞。夏荣冬枯的万顷碧野里,人们代代繁衍朝生暮死,忙着纵马扬踏高声歌唱,生于旷野,没于旷野,如草芥一般渺小,却快意自得。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那是他么?符义问道。


海市面无表情答道:那声音,应该是罢。


符义冷笑道:够逍遥的,唱起歌儿来了。包抄过去。


大人!猛然有人惊呼。西北方亦有一道滚滚黄尘卷来,有人吹响草叶,尖利的声音漂浮在金红色的暮霭中。马蹄声整齐划一,队形严整,显是训练有素。


是迦满军?


不对,他们穿着便衣!


不会错,那些马清一色都是黄骠军马!低声的议论登时传遍了四百骑中。


迦满人……符义拧起了眉,原来是这样……


鹄库东部与迦满接壤,南为左菩敦部,北为右菩敦部,两王素来不和。左菩敦王夺洛近日似对迦满有所图谋,迦满自然要竭力拉拢右菩敦王额尔济。那方濯缨是夺洛之弟,额尔济想要对付夺洛,最名正言顺的手段莫过于扶植方濯缨,争夺左菩敦王之位,迦满为了扳倒夺洛,竟然也不惜出兵来与徵朝抢夺方濯缨。可恨的是迦满人又藏头露尾,把军装换了牧民衣裳,日后交涉起来,大可推搪说是流寇劫去。迦满向来畏服徵朝,左菩敦部最初来滋扰时,迦满亦曾经向天启求援,帝旭却打发了使者,不闻不问。如今看来,迦满已对徵朝彻底断绝了指望。


然而,即便如此,符义恨然想道,迦满人情急之下,若是举国反扑,亦是可畏。他一个近畿营副将,没有在迦满境内轻易开启战端之理。


符大人,不妨让末将一试。身侧的年轻武将催马前进一步,符义转过头去,看见了方海市清秀近于女子的侧脸。


方濯缨纵马迎向鹄库军,眼见得只隔一里余地,便要没入那千人阵中,追无可追。


符义点头道:去罢。


海市一抖手中缰绳,连下两鞭,轻捷地追了出去,少年清瘦身姿直像是要消融在夕阳中。


风声盈耳。海市松开辔头,单手取下背后六石强弓,又一手自箭壶摸出一支白隼翎箭,上弦。左持右挽,箭平于眼,壮汉亦未必能开满的六石弓,这少年不动声色便开到满圆。开弓的右手拇指上没有了原先惯用的扳指,草草用熟革裹了几层。


意定神明,无妄无断。万念俱灰,万心同灭。


六岁初习射艺时候,方诸曾如此说着,自身后握住她的双手,引着她将弓开满。


惟如此,那脱手的一射方能不偏不倚,正中鹄的。这一射不能有一点差池,非中不可。右手的挽力乍然松脱,箭方离弦,身后便起了喝彩。这一箭眼看着要正中濯缨左心,断无偏差。


海市,果然是你。


濯缨拍马直直向西,迎着半没的巨大落日,仿佛只要再加鞭跑上半个时辰,就能跑进太阳里去似的。蒿草自身侧飒飒倒伏,如同破浪迎风。他不能躲闪,海市这一箭非中不可。那孩子自小骑射天分过人,他信她,一定能中。


犀利之声破空而下。


强劲的力道呼啸着刺入后背,濯缨的身子猛然向前一弓,跌下马来。温热的液体,淋淋漓漓淌了满背。


濯缨,这是我与你打的最后一个赌。若你相信海市平日待你的情分,信她宁可抗命也不愿杀你,咱们就赌这一场。若是赢了,你便赢得自由,还有这七千里瀚州。


身体腾空而起的时候,那个男人的音容依然历历在目。


他趴伏在潮润的土地上,听着迦满人的马蹄声将他围绕起来,徵军疾驰而去。他支撑着身子,艰难地坐起身来,箭依然深深扎在背上。濯缨拔剑削断箭杆,将右手探到左胁下,解下了贴身银壶,棱角分明的唇边浮现一丝苦笑。


义父,你这一生,竟是从未失算。


箭头穿透了银壶,酒漏出大半,而他的伤口,不过半寸深浅。


他无声地大笑起来,满面是泪。


我与海市各自一意任性行事,到头来,原来事事皆如你计算。我们苦苦与天挣命,不过是不知身缠丝线的傀儡,唱着你点的戏码。


织造坊主事施霖畏瑟地站着,看着那些纤细得不似男子的手指,在眼前沉香桌上随意叩出一串响动。


想不到……这老狐狸。年轻男子收起了一贯的嬉笑表情。我们费尽心思拣选的两只上好苍隼,反而成了他局中的踏脚石。现在可好,这方濯缨投身关外,因身负刺杀徵朝皇帝的死罪,鹄库庶民非但不疑心于他,更当他是个忍辱负重十五年的少年英杰。方诸这一手算盘,呵,打得实在精细。


施霖的胖脸涨得通红:是小、小的不够伶俐……没想到方诸为了将祸水引到殿下身上,竟连那柘榴也杀了……小的本该想到……


昶王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这倒不怪你。那盲女不死,方濯缨回瀚州后一样是要与我们作对,多了盲女那一条命,不过是使他心意更坚罢了。就好像就好像牡丹姊姊不死,我一样是不能任旭哥这样下去。说罢,昶王扬起秀丽的眉目来,微微一笑。啊呀,本不该与你说这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