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的初中老师

作者:李云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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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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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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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154字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几位初中老师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倒不是因为他们的学问令人钦佩,而是因为他们在那个不正常年代里做的“正常”事情。


一九七四年我开始上初中。那所中学“文革”前“文革”后都是省重点中学,曾有过“大花园”的美称,想必是环境优雅、绿树成荫。其实不然。记得我所见到的校园只有两棵树,还都是无花果树。学校的大操场早已被教育局征用,盖上了教师宿舍楼。政治气候反复无常。一方面,工宣队进驻学校,要恢复教学秩序。学校新建了教学楼,装上了毛玻璃黑板。我们那个年级学生特别多,一共十八个班,每班六十人左右。校方临时从各行各业搜集抽调了许多师资。另一方面,学黄帅、张铁生反潮流的精神的运动方兴未艾,席卷全国。谁也不敢把学生怎么样。社会上时兴的打群架自然也波及到学校。新教学楼的玻璃不断被打碎,待我初中毕业,毛玻璃黑板也没剩几块完整的了。我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开始了我的中学生活。


班主任


我的初中班主任是一名年轻的语文老师,比我们年长不了多少。“文革”中高中毕业,估计也学不到什么。毕业后留校教初中语文兼做班主任。他自己吹嘘他整个高中就没买过课本。好在那时用的都是省内统一教材,每本课本都配有相应的教师手册。只要不念出太多的错别字,按教师手册解读课文大概不会太难。反正要求不高,能找出每篇课文的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就可以了,况且课文大都是大白话,最深奥的也不过鲁爷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毛主席的《反对党八股》。


做班主任重要的是要能拿得住学生。《上一当》中的葛优能拿得住靠的是他和学生的友情和学生对他的信赖。我们那时不兴这个,至少我们那个班、那个年级不兴。师道尊严已被打破,拳头大的才是哥哥。他虽个儿不高,但体魄还算健壮,据说还练过武功。班上几个高个子调皮的主儿虽没把他放在眼里,但每天计谋着放学后在社会上打群架,也无暇和班主任较劲。虽不断有小的口角,但大抵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亲眼目睹的一幕,也让他们咂舌不止。


那一天,校外的一个“流氓”追打我们班一名学生,一直追打到教室。班主任正好进门,见状也追了过去。他果然是练过武功,动作敏捷,身手不凡。没等那小子反抗,班主任已把他的右手拧到了背后,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提到毛玻璃黑板前,厉声问:“为什么要打我们班同学?”没等那小子回答,又加了一句:“我也打你行不行?”说完抓起那小子的头往黑板上一撞,只听哗啦一声,毛玻璃黑板破了,露出里面衬着的旧报纸。那小子哇的一声,抱着头跑了出去,鲜血从他的手指缝中流了出来,一直流到地上。


后来开始考大学了。班主任连考两年未果。第一年高考,要他写“难忘的一天”,他写了“难忘的一年”,第二年据说他又看走了题。后来他结了婚,娶了市歌舞团的双人舞演员。八二年他“陪演”到上海,在我宿舍里借宿几天。他对他的婚姻很满意,曾有名言:“知识分子就是应该和文艺工作者相结合!”


过了几年,听说他不教语文了,改教政治。再后来就没了消息。不知在改革开放的今天他在干什么。好像他国外有亲戚,也许早就留了洋插了队。不管在哪儿,凭他的果断和机灵,他会有所作为的。


数学老师


对数学老师的身世我没有太多的了解,只知道他是从本市某工厂调来的。说他“老奸巨猾”实在是对他不恭,可当时我们确实这样形容他。其实他也不是什么“老奸巨猾”,顶多能算上“老谋深算”。尤其在那个环境下,他的所作所为对成年人来说不仅正常而且必要,只是我们年少不谙世故罢了。


他有一套高招,可以保证课堂秩序。每节数学课的前半堂,他都用来讲解上一堂布置的家庭作业,下半堂讲新的内容。他这样做有几大好处:对想学的“先进生”来说,他们大都事先做好了作业,此时也就是对一下答案,看看老师的解题思路和方法。对不想学的“后进生”来说,他们巴不得有此抄作业的机会,而且还是“正宗原版”。老师严格掌握作业量,抄完作业平均需要一堂课的时间。大家都得到好处,自然就不会造了他的反或反了他的潮流。而且,他改作业的工作量也大大地减轻了。至于如何变后进为先进就不是他考虑的问题了。


班上新转来了一个胖子,其父是北海舰队某团政委。虎门将子、子从父业,他也“政治挂帅”不离口。学习一塌糊涂,可每天找班干部谈心,声称只要抓好了政治,班上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建议增加政治学习内容和时间。我们左右为难,一方面不能打击他的积极性,另一方面他的建议实在空洞、无从采纳。班主任也没招儿,只好向数学老师求救。数学老师深思熟虑,满脸严肃,神秘地低声对我们说:“实在不行(停顿),我看(停顿),就把他提起来吧!”就这样我们班有了大概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初中“班级政治委员”!这招儿果然灵验,自从胖子被任命为“班政委”,他再也不找我们谈心了。政治学习他也推说有鼻窦炎而拒绝参加。我想他大概是在家里忙着吧。您想一家有俩政委,谁领导谁就成为革命的首要问题了。


物理老师


说物理老师是校办工厂的工人不会有错。他身材矮小,一身打工的短打扮,看上去像个木匠。究竟为什么由他来给我们讲运动学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上课时教室里总是乱哄哄的,我坐在后排什么也听不清。他没有半点“师道尊严”,真正是“与同学打成一片”。


有一天他正在黑板前讲课,第三排的一个男生和同位女生说笑话,两人都在哈哈大笑。只听嗖的一声,老师手中的粉笔头就飞了出去。毕竟是教运动学的,出手速度和加速度算得极其准确,粉笔头正打在那男生的右耳朵上。全班哄堂大笑。那男生也不含糊,回过神来,拣起粉笔头又扔了回去,老师恼羞成怒,上前和那个男生(扭)打成了一片。还是他的力气大,把那个男生扔了出去,然后整了整衣服,继续讲他那谁也听不见或不想听的运动学。


多年以后我来到北美,借住在美国人家中。男女主人都曾是中学教员。男主人描述当年他经常要“physicallyfighingwihsudens”。我想起了我的初中班主任和初中物理老师。看了许多暴力电影,总想象我的初中和美国的中学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了吧!


英语老师


我大概不配说他是我的英语老师。不是他没教过我,而是因为当时我根本没学会英文,不好意思。初中毕业我大概也只会“workersworkwihhammers,peasansworkwihickles”。


他是典型的南方人(根据大杂园的地理学,南方就是江浙一带),眉清目秀,身体单薄。走起路来昂首挺胸,但又脚步轻盈,不紧不慢。看上去有鸡胸。他好像从来不生气,不着急,偶尔也笑一笑,笑起来像孩子。


那年头连祖宗的学问都不重视,更甭说这洋字码了。既然是帝修反和洋鬼子的话,我们还学那劳什子干什么?每当上英文课时,学生们都是我行我素,全然不理会讲台上的老师。老师也特有涵养,从不受干扰,此时如入无人之地,照讲他的课。铃声一响,他手拿粉笔盒夹起书本就走,好像很清高。没有人问他问题,他也不肖理我们这些浑小子。那时社会上流传着一句话:“对得起那三张大团结就行了!”大概他也有同感,才能表现得如此平静。能每天讲完他的课,已经对得起他那份工资了。反正工资单上也没写着一定要学生听讲啊。


期末考试煞是容易,只要每人去他办公室读一篇课文。这对我们来说已经相当难了。学习委员英语程度比较好,至少能把课文“呵”下来。那时兴一帮一,就是一个好学生帮一个差学生。学习委员考完了出来转了一圈,又搂着那个差学生的脖子,进了老师的办公室,假装他是那个差学生念起了课文。老师目不转睛地看着课本,一时竟没察觉出他们的把戏。可那个差学生的确缺根弦儿,不断打断学习委员的“呵”声,向老师提问题。老师终于有所察觉,抬起头来。见状他不但没生气,反而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说:“你们的双簧唱得真不错!”


一天上英语课,像往常一样,教室里乱哄哄的,老师如同对牛弹琴一般讲他的课。大约上了半堂课,教室里的嘈杂声突然中断了。大概谁也没想到公认的老实人会发火。只见他竭尽全部书生之力喊着:“你们,你们,太不像话了!”


教室里死一般寂静,能看出他的胸膛一起一伏,似乎比平时更高了。他愤恨地盯着我们,就这样相持了一会儿,他终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手拿粉笔盒,夹起课本,昂着头,挺着胸走出了教室,并把身后的门狠狠地摔上。


可怜的英语老师,谁也没想到,那扇门摔得狠了点儿,他走得慢了点儿,门正好砸着了他的脚后跟。本来已经定格,惊呆了的教室突然又暴出哄笑。天哪,他一介书生怎么能忍受这等羞辱。


当时正是“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的高潮,学校摊派每班必须贴几份大字报。一时间校园里贴满了红红绿绿的大字报。虽大都是抄来的,也足以造成气氛。有一天,校园里突然出现了一张奇特的大字报,令许多人驻足围观。上面没几行字,是一首顺口溜,我还记得最后几句:


教室里面乱哄哄


校园里面乱噪噪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下面签名是那位英语老师。


以后的事“不是俺不明白,是世界变化快”。我们在工厂学工的时候传来了伟大领袖逝世的噩耗。没几天英明领袖拨乱反正,一举粉碎了“四人帮”。再以后恢复了高考,同学们各奔前程,早已忘了那位英语老师和他当年的遭遇。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因为那首顺口溜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只记得班主任当年的评价是:“他说得也有些道理。”大概谁也不敢“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吧!


文革结束二十周年时突然醒悟到他才算是真正的反潮流英雄。大概他现在已经退休了。祝愿他愉快,幸福。恐怕他想不到今天还会有人记得这些当年实属平常的往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的名字应该是……算了,会令他伤心的往事还是不要向他提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