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吊屈原赋

作者:赵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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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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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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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700字

贾谊


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贾谊在朝提出改革政治的措施。“于是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短贾谊曰:’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贾谊于赴长沙途中,“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贾谊“为长沙王太傅三年”,作《鸟赋》。《鸟赋》作于文帝七年,由此上推三年,则《吊屈原赋》应作于文帝四年(前176年)由长安赴长沙途中。《文选》题作《吊屈原文》。今据《史记》“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的记载,题为《吊屈原赋》


恭承嘉惠兮[1],俟罪长沙[2]。侧闻屈原兮[3],自沈汨罗[4]。造托湘流兮[5],敬吊先生[6]。遭世罔极兮[7],乃殒厥身[8]。


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9],鸱枭翱翔[10]。阘茸尊显兮[11],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12],方正倒植[13]。世谓随、夷为溷兮[14],谓跖为廉[15]。莫邪为钝兮[16]。铅刀为[17]。吁嗟默默[18],生之无故兮[19]。斡弃周鼎[20],宝康瓠兮[21]。腾驾罢牛[22],骖蹇驴兮[23]。骥垂两耳[24],服盐车兮[25]。章甫荐履[26],渐不可久兮[27]。嗟若先生[28],独离此咎兮[29]。


讯曰:“已矣,国其莫我知兮!”[30]独壹郁而谁语[31]?凤漂漂其高逝兮[32],固自引而远去[33]。袭九渊之神龙兮[34],沕深潜以自珍[35]。偭獭以隐处兮[36],夫岂从蝦与蛭螾[37]。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骐骥可得系而羁兮[38],岂云异夫犬羊[39]?般纷纷其离此尤兮[40],亦夫子之故也。历九州而相其君兮[41],何必怀此都也。凤凰翔于千仞兮[42],览德辉而下之[43]。见细德之险征兮[44],遥曾击而去之[45]。彼寻常之污渎兮[46],启能容夫吞舟之巨鱼?横江湖之鱣鲸兮[47],固将制于蝼蚁[48]。


(胡克家校刻李善注《文选》)


[1]恭:敬也。嘉惠:美好的赐予。此处指皇帝的旨意。惠,赐予。


[2]俟罪:待罪,为做官的谦词,意为能力不强,未免哪一天会获罪。此虽通用谦词,然作者也借以透露出对朝廷用人不当,升迁无方的不满。长沙:在今湖南东部,汉长沙国。高祖封吴芮为长沙王。贾谊所傅为长沙靖王吴差[吴芮玄孙]。


[3]侧闻:从旁听说,谦词。屈原(前353—前283):楚怀王时先后任左徒、三闾大夫之职,因推行政治改革,受到反动旧贵族的打击排挤。顷襄王时再放于江南之野。后看到楚国濒于灭亡,而顷襄王又执迷不悟,径自投汨罗江而死。


[4]沈:同“沉”。汨[mi]罗:江名,在湖南省东北部。


[5]造:到,临。托:托付。此句言到湘水之滨,投祭文于水,借以凭吊屈原。汉代时,湘水经今之临湘流入长江,汨罗江为湘水支流,故贾谊托湘流而吊屈原。


[6]由“先生”一词可以看出对屈原的崇敬与仰慕之情。


[7]罔极:无道。《汉书》本传颜注:“罔,无也。极,中也。无中正之道。”《诗·小雅·青蝇》:“谗人罔极。”


[8]殒(yun):丧身。厥:其。


[9]伏窜:隐藏逃避。


[10]鸱(chi):即鸱鸺(xiu),俗名猫头鹰,为猛禽。古以为不祥之物。枭(xiāo):又名鸺鹠(liu)。传说枭食母,故古人以为恶鸟。《汉书》本传作“鸱鸮”。《诗·豳风·鸱鸮》,毛《传》:“鸱鸮,也。”陆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云:“鸱鸮似黄雀而小。其喙尖如锥。取茅莠为窠,以麻紩之,如刺袜然,或一房或两房。幽州人为之,或曰巧妇,或曰女匠。”与《诗·豳风·鸱鸮》所表现相符,而与此篇之文义不合。又此处“鸱枭”与“鸾”、“凤”相对,如作“鸱鸮”,为一鸟之名,则与上句不侔。《汉书》非是。


[11]阘[à]茸[rong]:卑贱猥微。司马迁《报任安书》:“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葺之中。”亦作“葺阘”。蔡邕《再让高阳侯印绶符策表》:“况臣蝼蚁无功德,而散怠葺阘。”尊显:尊崇显要。


[12]逆曳[yè]:被倒拖。此言迫其逆行,不得于正道。


[13]倒植:(使其)倒立。言受侮辱且不得安身。


[14]随:卞随,《汉书》注引应劭曰:“卞随,汤时廉士,汤以天下让而不受。”夷:伯夷,商末周初贤士,孤竹君之子,与其弟叔齐互让君位而出奔。曾谏止武王伐纣。商亡,不食周粟而死。溷(hun):糊涂。


[15]跖(zhi):春秋战国之间的奴隶起义领袖。《汉书》注引李奇曰:“跖,秦大盗也。楚之大盗为庄。”廉:廉洁。


[16]莫邪:宝剑名,见《吴越春秋》。


[17]铅刀:喻无用之物。铅软不能作利刀。(xiān):锋利。


[18]吁嗟:感叹之词。默默:不得意。《卜居》:“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此处即用其意。


[19]故:素,常。生之无故,犹言生之无常。此实指执政者黑白颠倒、赏罚无由,故觉人生浮沉无常。《列子·黄帝》:“而安于於陵故也。”注:“故,犹素也。”


[20]斡(wo)弃:迁移丢弃。斡,转。此指流徙。《文选·幽通赋》:“斡流迁其不济兮。”李善注引项岱:“斡,转也。”周鼎:周朝传国鼎。春秋战国以至汉代都看作神圣君权的象征,为历朝珍视的无价之宝。


[21]宝:以……为宝。意动用法。康匏:空葫芦。


[22]腾驾:此处意为“让……驾着跑。”罢(pi):同“疲”。


[23]骖(cān):驾在车辕旁边的马。此处为使动用法,犹“让……作骖马”。蹇(jiǎn):跛足。


[24]骥:骏马。垂两耳:有病的样子。


[25]服盐车:此用《战国策》中寓言典故。《楚策四》汗明曰:“夫骥之齿至矣,附盐车而上太行。蹄申膝折,尾湛胕溃,漉汁洒地,白汗交流,中坂迁徙,负辕不能上。伯乐遭之,下车攀而哭之,解纻衣以幂之。”


[26]章甫:殷时冠名。即缁布冠。春秋时用为礼冠。荐:垫。履:鞋。


[27]渐(jiān):慢慢浸透,习染。此句言如此黑白颠倒的风气,不会很长久的。


[28]若:原作“苦”,《汉书》旧作“若”。胡克家“考异”云:“茶陵本校语云:’苦‘,五臣作’若‘。陈云:’苦,当从《汉书》作若,更有颜延年《祭屈原文》可以互证‘云云。案:所言是也。’苦‘字但传写误,盖误认注中’劳苦屈原‘,以为正文有苦字耳。今《史记》亦作苦。误与此同。”


[29]离:同“罹”(li),遭受。咎:灾祸。自“吁嗟默默”至此十二句,《史记》作:“于嗟嚜嚜兮,生之无故!斡弃周鼎兮,宝康瓠。腾驾罢牛兮,骖蹇驴。骥垂两耳兮,服盐车。章甫荐屦兮,渐不可久,嗟苦先生兮,独离此咎。”


[30]讯:裴骃《史记集解》引李奇曰:“讯,告也。”训为告、数说。《诗·小雅·雨无正》:“凡百君子,莫肯用讯。”《汉书》本传作“谇”(sui),义同。《汉书·叙传·幽通赋》:“既谇尔以吉象兮,又申之以炯戒。”此“谇”《文选》又作“讯”。本篇此二句言:“你诉说道:’算了吧,国内没有人了解我。‘”李善注引张宴说,以“讯曰”以下同于《离骚》末之乱辞,乃误解原文,而仅从形式上比附屈赋。楚辞乱辞乃是结尾,有总结全篇之义,故所占篇幅小。本篇“讯曰”前143字,自“讯曰”后168字,若以“讯曰”为“乱曰”,则乱辞反倒比主体部分长。以贾谊之学楚辞,无此理也。


[31]独壹郁而谁语:此作者针对屈原《离骚》乱辞中“已矣哉,国无人,其莫我知兮”而发问之语。言:“(世道如此)你胸怀抑郁,同谁诉说呢?”意为言之也无用。壹郁:同悒郁,失意忧愁貌。


[32]漂漂:同“飘飘”。逝:离去。


[33]固:坚决。自引而远去:自动退身而远远离去。引,退。


[34]袭:入也。《国语·晋语》:“使晋袭于尔门”。注:“袭,入也。”《文选·吴都赋》:“聊袭海而徇珍。”刘注:“袭,入也。”《文选·风赋》:“冲孔袭门。”李注:“司马彪《庄子注》曰:袭,入也。”《别赋》“袭青气之烟”、《诣建平王上书》“振风袭于齐台”注同。九渊:九重之渊,水的最深处。《庄子·列御寇》:“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袭九渊,犹入九渊。


[35]沕(mi):深潜貌。


[36]偭(miǎn):背。《离骚》:“偭规矩而改错。”注:“偭,背也。”(xiāo):水虫,像蛇,四足,食鱼。獭(ǎ):水獭,食鱼。《汉书》颜注引应劭曰:“欲含獭,从神龙也。”


[37]蝦(ho):即“蛤蟆”。蛭(zhi):水蛭,蚂蟥。螾(yin):同“蚓”,蚯蚓。


[38]使:假使。羁(ji):马络头。此指挽上笼头,加以束缚。


[39]岂云异夫犬羊:难道说与犬羊有什么两样?意即与犬羊无异。


[40]般:李善注引应劭曰:“般音班,或曰般桓不去。”般纷纷,亦即盘桓之义。李善连下句云:“言般桓不去,离此愆尤,亦夫子自为之故,不可尤人也。”


[41]历:经历、走遍。相:观察。此连下句,用《离骚》:“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又何怀乎故都”句意。


[42]仞:古长度单位,有七尺、八尺、五尺六寸等说。据《尺考》,以为八尺为周尺,七尺为汉尺,五尺六寸为东汉末尺。


[43]德辉:道德的光辉。


[44]细德:此指人君之无德。险征:危险的征兆。《韩非子》中有《亡征》篇,列可亡国之征兆四十七种,大多是从人君德政作为方面言之。


[45]曾:高。击:指直直有力地飞翔。


[46]寻常:八尺为寻,十六尺为常。此指甚短、甚浅。污渎(du):污水沟。横:横穿过。


[47]鱣(zhān):一种大鱼。


[48]固:一定。制:制服、控制。蝼(lou)蚁:蝼蛄,蚂蚁。



作者主张改革政治而受到权臣的排挤,被遣长沙,遭遇同屈原颇为相近。故渡湘水之时想到屈原,感慨悲愤,同时而发,因作此赋。故虽为吊屈,实亦自悼。


本篇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分叙作赋之由,与大赋所谓“述主客以首引”手法同科。二段以“呜呼哀哉”开头,将作者郁于胸中的忧愤痛伤,一气吐出,真可感天动地。作者为何有如此大之忧伤?只因为“逢时不祥”。当时谓为盛世,而作者以为“不祥”,因为作者的政治家之敏感,思想家之深刻,见出了他人不能见之危机。以下排比文字,颇学屈原《涉江》等作。“嗟若先生,独离此咎兮”,亦贾生写予后人,使千秋万代诵之以吊己者。然而从结构言之,又照应开头一段。行文极有章法。


第三段旧以为乱辞,非是。“已矣,国其莫我知兮”,是引述《离骚》末尾乱辞之句意,以下皆作者就屈原在《离骚》中此种感慨而发,表面上以屈原之眷恋故都为非,实则是正话反说,表现出更大的悲愤。赋虽不长,此一正一反,足见作者之大手笔。虽沙盘布景,亦见胸中沟壑。《文心雕龙·哀吊》云:“自贾谊浮湘,发愤吊屈,体周而事核,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其《才略》又云:“贾谊才颖,陵轶飞兔,议惬而赋清,岂虚至哉!”足见此赋在文学史上之地位。


(赵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