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作者:西奥多·德莱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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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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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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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236字


珍妮自从跟雷斯脱同居海德公园,过着几年舒服的生活,才算把她那种过分忧郁的气氛渐渐消除,如今经这由残酷命运补充来的一下打击,就又回复当初的状态了。足足经过几个礼拜的工夫,她才能够认明味丝搭已经死了。她在她死后一两天内看见的那副憔悴的形容,


似乎并不象味丝搭。她那么的快乐和兴致,那么敏捷的动作,那么健康的容光,都到哪里去了呢?都没有了。就只剩得这个百合花般惨白的躯壳以及一片沉默了。珍妮已经是无泪可洒,只能感到一种深彻而固执的苦痛罢了。哪里去找一个具有永恒智慧的顾问来把那显明


可信的真理低声告诉她,说人间本无死呢!


麦弗理看护、爱莫利医生、黛维斯夫人,以及邻舍中别的几个人,都是对她极表同情并且极其关心的。黛维斯夫人打电报给雷斯脱,说味丝搭已经死了,但是雷斯脱不在那里,并没有回音。家里的事情暂时由别人替她料理,因为那时珍妮自己已经不能照管了。她一天到


晚只是东走走西走走,看看味丝搭生前所有和所喜爱的东西,这种物在人亡的情景没有一刻儿不触起她的伤感。她要把味丝搭的遗体运到芝加哥,葬在赎罪者的墓地,因为雷斯脱当初曾经买了一片地在那里。她又要请葛哈德生前常去的那个路德教堂的牧师,在味丝搭下


葬的时候来说几句话。棺材未移动之前,在家里也曾举行一点儿仪式。本地监理会的牧师来读了一段《圣经》,味丝搭的一群同学来唱过一会儿赞美诗。白色的棺材上头有人送了很多的花来,又经过许多同情的吊唁,这才把味丝搭的尸体拿开。棺材装置妥当,送上火车


,最后就交到芝加哥路德教堂的墓地。


当这些事情进行的时候,珍妮都象在做梦一般。她只觉得眩晕,几至于失去感觉。邻舍中有五个人,经黛维斯夫人的请求,竟肯伴送她到芝加哥去。举行葬礼的时候,她眼看着棺材落穴,始终都呆呆的楞着,不发一言。


葬礼完毕后,她就回到山乌德,声言在那里住不久了。她要回到芝加哥去住,为的可以跟父亲和女儿相近些。


此后,她就开始想起自己的将来。她虽然没有做事的必要,但她决计要去找点事做做。她想做看护,以为自己立刻可以开始学起来的。她又想起威廉。他还没有结婚,或者愿意来跟她同住。但是她不晓得他住在什么地方,就连巴斯的住址也不知道,她最后决计到店铺里


去找工作。她是天生就不愿意闲着的。她决不能单独住在山乌德,不能叫邻舍家替她担心。她想住在芝加哥旅馆里去找工作,或者到赎罪者坟场的附近找一所小房子住住,或者可以减轻她的悲伤。她又想去领个无家的孩子来养养。她知道芝加哥的孤儿院里是有这种孩子


的。


味丝搭死后约莫三个礼拜,雷斯脱和他的夫人回到芝加哥,才发见那第一封信,那个电报,和另外一个报告味丝搭已死的条子。他得这消息,也的确伤心得很,因为他对于那孩子是有真爱情的。他又替珍妮伤心,因而告诉夫人,说他要去看她一趟,他不知道她此后怎么


样才好。她是不能单独过活的。或者他可以去帮她想点法儿。他就坐火车到山乌德,但是珍妮已经住到芝加哥的脱累蒙旅馆去了。他就又赶到旅馆,刚巧珍妮到女儿坟上去了,及到第二次再去,方才碰到她。当侍者把名片交给她的时候,她顿然感到一阵感情的冲动,比


往常见他时加倍强烈,因为她那时更加需要他了。


雷斯脱虽然是燕尔新婚,又值他的财富、权力和尊严都已经恢复,但对于已往的事情还是有时候要想到的。他原来那种对自己怀疑和不满意的感情,始终都没有完全消失。他虽然知道珍妮的生活很舒服,也仍旧觉得不安,因为他很明白她的问题不在金钱上。她所热望的


乃是爱情。没有爱情,她就要象一只没舵的孤舟飘在无边的大海上,这是他知道的。她需要他,而他知道自己的慈悲心肠不能胜过自保的意识和物质的欲求,因而觉得很惭愧。这一天,他乘电梯到她房间里去的时候,心里着实觉得难过,但也明知事情无可挽救了。他是


自始至终不能辞咎的,起初就不该去勾搭她,而又不能庇护她到底。好吧,现在是无法的了。他现在所能做的,就只有待她公道些,去跟她商量办法,而把他的最好的同情和指导给她而已。


“喂,珍妮,”当她把门开开的时候,他就这样亲昵地叫她,同时他就瞥见死和痛楚在她身上造成的痕迹。她已经瘦了许多,面上憔悴无血色,眼眶子已经深深的陷入。“我恨替味丝搭悲痛,”他有点儿笨拙地说道。“我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情。”这是自从味丝


搭死后其实是自从雷斯脱离开后第一句对她有点儿价值的安慰话。她觉得他是来表示同情的,一时却说不出话来。眼泪涌出她的眼眶,流下她的面颊。


“别哭,珍妮,”他搂抱着她,把她的头放在自己肩膀上说。“我很难过。以前有许多事情我都觉得难过,现在都没有法子挽救了。现在这桩事情当然更使我伤心。你把她葬在什么地方?”“爸爸旁边,”她呜咽着说。


“太糟了,”他说了这声,仍旧默默的把她搂着。最后珍妮才镇定下来,就离开他的怀抱,拿手帕擦干眼泪,请他坐下来。


“我真难过,”他继续说,“偏偏我又不在芝加哥。要是我没有出门,你也不至于独个人担这惊吓。我想你现在不愿意再住山乌德了吧?”“我不能了,雷斯脱,”她答道。“我受不住了。”“那末你打算到哪里去?”“哦,连我自己还不知道呢。我不好再在那里搅扰


别人。我想到哪里去找个小房子,领个孩子来养养,或看找点事儿做做。我不愿意独个人住着。”“这个主意不坏,”他说,“去领个孩子这主意。有个孩子就不寂寞了。你知道怎样领法吗?”“就去向孤儿院里要一个去,是不是?”“我想没有这么简单吧,”他沉思


地答道。”我想总有一个规矩的,我可也不知道怎么个办法。大概他们总要有个法子可以管得着那个孩子。你不如同毕生商量一下,叫他帮帮你的忙。你自己只消把孩子挑好,其余的事情都交他办就是了。我去同他说去。”雷斯脱看出她非常需要伴儿。“你的兄弟乔其


在哪里?”他问道。


“他在罗乞斯脱,可是他不能来的。巴斯说他已经结婚了,”她补充说。


“你家里人再没有一个能来跟你同住吗?”“我也许可以去找威廉来,可是我不知道他的住址。”“你如果要在芝加哥住的话,为什么不到杰克孙公园西边新马路上找找房子看呢?”他建议道。“我看见那边有些美丽的小房子,你用不着买。只消租下来住着,看你满意


不满意。”珍妮觉得这建议很好,就因为这是雷斯脱给她的。他对于她的事情这样关心,她觉得很感激。他到底还不是同她完全分离。他仍旧有点儿关心她的。她因问起他的夫人可好,旅行是否快乐,以及他将来是否住在芝加哥等等的话。在这一段时间里,他总觉得自


己对珍妮实在负心。他走到窗口,俯瞰下面的第尔蓬街,那车马往来的世界就吸住了他的注意。川流不息的车辆,匆匆来去的行人,象一个迷阵似的。他凝望之间,不觉时光忽忽的过去。一会几天色渐黑,这里那里的灯火陆续出现了。


“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讲,珍妮,”雷斯脱最后从出神的状态里醒觉过来说。“你我现在经过这许多变故之后,你大概要觉得我这人有些奇特,可是我仍旧是关心你的,不过看起来好象奇特罢了。自从我离开你,我一径都想到你,我想离开你是有好处的,是事势造成的。


我又想自己很喜欢嫘底,可以跟她结婚。从某一个观点看,这件事情似乎直到现在还是不错的但是我并不比从前快乐些。我将来即使快乐,也比不过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一样。那未可见在这事件里,关系重要的分明不是我自己;遇到这样的情境,个人是无能为力的。我


不知道你明白不明白我所要说明的意思,总之我们大家多少都属一种走卒的性质,我们都象棋子一般受着环境的驱使,而那环境是我们所不能支配的。”“我懂得,雷斯脱,”她答道。“我并不是怨你。我知道这是不得已的。”“讲到归根,人生多少带点滑稽剧的性质


,”他有些沉痛地继续说道。


“这是一种愚蠢的戏剧。我们所能做的,至多只能保全自己这个人。要想人生无缺陷,好象是没有这回事。”珍妮不十分懂得他这话,但她知道他总是说他对于自己不能完全满意并且对她抱歉的意思。


“你别替我担忧,雷斯脱,”她安慰道。“我是没有什么的;我仍旧可以过日子。要过这种孤独的生活,暂时原好象是可怕的。现在我也觉得没有什么了。我可以过下去的。”“我要你觉得我的态度并没有改变,”他急切地继续说。“你的事情我仍旧是关心的。甘


嫘底也能够谅解。她很知道我的感情。等你找定了地方,我再来看你。我过几天就会来的。你知道我心里是多少难过的,是不是?”“是的,我知道,”她说。


他拿住她的手,在他自己手里同情地捏了一回。“你别焦心,”他说。


“我不愿意你焦心。我总尽我的力量就是了。你仍旧是我的珍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原对你不起,不过我还不至于坏到十分。”“好了,雷斯脱。我但愿你这样干下去。这是不得已的事情。你大概总能快乐的,自从你”“哦,珍妮,”他打断了她的话,这才很


亲热地握捏她的手,她的胳膊和她的肩膀。“你肯看旧日的情份跟我亲个嘴吗?”他微笑道。


她就两只手攀住他的肩膀,眼睛看着他的眼睛,跟他亲起吻来。他们的嘴唇一经相接触,她就不由得颤抖起来,雷斯脱也有些站立不稳。珍妮看出了他的震动,想要说话一时说不出来。


“你早些去吧,”她最后坚决他说道。”天色快要黑了。”他就走开了,心里却恨不得留在那里,因为她仍旧是他所心爱的一个女人。珍妮呢,虽然知道分离已成定局,却也觉得有些安慰,她对于这事件中的道德和伦理的葛藤,并不要尝试去解释或整理。她不象有许多


人试想把海洋纳入一个茶杯,或是把这迁流无定的宇宙用一束所谓法则的绳索来扎缚。


雷斯脱是仍旧喜欢她的。他又喜欢嫘底。那也没有什么。她当初原曾希望他只要她一个。现在他既不能这样,他的爱情就不值得什么了吗?关于这问题,她不能想,也不能感。而他也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