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青摸着胡子接口笑道：“是呀，我们无冤无仇，何苦来冤枉你……”

他悠然接道：“只不过你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我们既然说得出，就一定有凭据。”

阎婆惜的瞳孔猛然收缩，脱口道：“什么凭据？”

张青悠然笑道：“俗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老天爷偏偏给我们送了一个证人……”

阎婆惜冷笑道：“要花银子买一个证人么，那也容易得很！”

张青微笑道：“别人也许是不能证明什么，但他却一定能的——”

阎婆惜的脸色居然还是没有变，依旧冷笑道：“是谁？”

张青沉声道：“你不管怎么狡辩也没用，因为叶知秋根本就没有死，只因你那一刀，却未曾割断他的气管。”

他突然伸手向她背后的阴影处一指，大声道：“他已自棺材中爬了出来，此刻却不是已经来了？”

华山众弟子闻言俱都哗然大惊，纷纷转头向他所指之处看去。只有阎婆惜神色不改，依旧冷笑道：“你只怕见了鬼，我那一刀明明已经……”

她面色大变，忽然住口，只因发觉自己已经说漏了嘴。

但无论如何，她已经来不及收口了。

张青拍着巴掌大笑道：“别人都要转头去看，只有你沉得住气，只因你知道叶知秋的的确确是死在了你的手上——你那一刀，明明是已经割断了他的气管，对么？”

阎婆惜手脚冰冷，说不出一个字，简直恨不得自己从来就是个哑巴。她看着四周骚动的人群，心中几乎已绝望了。

现在华山弟子就算要拼命，也是跟她和黄文炳拼命。

她本想以伊贺岛的“雾遁术”逃走，怎奈燕青已看破了她的心意，绕到她背后，两道凌厉的目光直刺得她的脊背发麻。

孙二娘踏前一步，怒声道：“你们二人心肠如此狠毒，今日若不除掉，日后不知还有多少人会死在你们手上！”语声中，张青也已一步步逼了过来。

杀机刺骨。

冷汗，已自阎婆惜的掌心渗出。

三

便在此刻，黄文炳嘶哑的声音却忽然在她身后响起——他的内力果真非同小可，生生受了武松一掌，竟然这么快便苏醒过来。

只见他额角流汗，闷声道：“我们若活不了，你们便永远也休想知道李师师的下落！”这句话的声音虽不大，但传入张青耳里便如电闪雷击。他身子一震，脚步也猛然间顿住。

黄文炳咧嘴哈哈惨笑道：“这世上，就只有我们两人知道李师师现在何处，你们若也不想她活了，尽管来取我的人头……”

阎婆惜眼珠一转，也笑道：“不错，各位尽管动手吧，我决不还手。”

孙二娘已冲了过去，一把揪起了黄文炳的衣领，厉声喝道：“她在哪里？”

黄文炳重伤之下毫无力反抗，却也丝毫不惧，竟悠然道：“你杀了我吧……你若是我，还能讲出来么？”

孙二娘架起蒲扇般的手掌，怒喝道：“恶贼！你可要尝尝老娘‘分筋错骨手’的厉害？”

黄文炳面色不改，微笑道：“久闻铁骑帮俱是自命侠义之辈。你若不顾铁骑帮颜面非要严刑逼供，那我也由得你……”

燕青突然长叹一声，缓缓道：“二娘，放开他吧。宋公子昔日对本帮有恩，我们又怎能不顾李姑娘的安危？”

孙二娘怔了一怔，手掌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瞪着黄文炳良久，终于切齿道：“下次若再被老娘碰见，你休想再活命！”

黄文炳仰面大笑道：“我今日虎落平阳，还有什么好说的？日后我的伤好了，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自然不会放过你！”

燕青目光如炬，盯住他沉声道：“你要什么条件？”

黄文炳扫视着周围的人群，冷笑道：“今日若要我说出她的下落，除非所有人答应不伤我俩分毫，保我们平安出去，也不得派人跟踪。”

孙二娘长叹了一口气，松开了他的衣领，转头看着武松。

——适才武松的左臂被他斩断，如果连武松都同意让他走，那旁人又有什么好说的？

只见武松长长吐了口气，道：“好！你走！”

张青被关胜搀扶着，此刻不禁狂声道：“你竟这样放他走么？”

黄文炳嘴角也微微泛起一丝诡秘的笑容，徐徐道：“不错。过了今日，只怕你再也无法找我报仇了……”

武松却如若未闻，一字一句道：“我答应你。”

黄文炳闻言，仰天狂笑道：“你竟答应了……我虽觉得你蠢，也不禁要佩服你的义气！”

孙二娘面色铁青，怒叱道：“你若再废话，休怪老娘改变主意！”

黄文炳笑容忽顿，瞧着她一字字道：“明日西岳庙郊天大典，李师师一定毫发无损地出现。你若再逼问，休想从我嘴里得到一个字！”

张青厉声道：“到时她若不来呢？”

黄文炳目光闪动，微微一笑道：“你们要么相信我，要么便立刻杀了我，只因你们已根本没有别的路好走……”

他哈哈笑道：“要不然你就杀了我们吧，两个换一个，也不是蚀本生意！”

张青骤然呆住，愣了半晌，也不禁颓然道：“不错。我们此刻只有赌上一赌。哪怕明知你是在说谎，也要放了你……”旁人此刻也是一般心思，虽恨黄文炳歹毒，却也无计可施。

黄文炳被阎婆惜扶着颤巍巍站起，理了理身上的衣襟，微笑道：“既然如此，在下告辞了……多谢多谢！哈哈！”

四周华山众门人虽不甘心白白放他们就此离去，但被铁骑帮威严所逼，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二人大笑着出了后门，扬长而去。园子里顿时变得死一般寂静。

良久，方才听燕青长叹道：“武松，你真是条好汉子！”

武松惨然笑道：“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仇人得意而去，自己却无可奈何，哪里算得了什么好汉……”

燕青凝视着他，正色道：“你断臂之后，功力必然受损。黄文炳与你本是势均力敌的死敌，你若再次遇上只怕难以抵挡。你现在要杀他本是容易得很，但为了朋友你却宁可冒着危险，甘愿不报断臂之仇——”

燕青接着黯然长叹道：“这份情操胸襟，世上罕有……”

只听门外一人伤痛道：“不错，你……你这又是何苦？”语声中，宋江的身形已自门后缓缓转了出来。

——谁也没有看到过宋江如此悲痛，如此黯然。那种自信的、亲切的、爽朗的笑容，竟生平第一次自他的脸上消失。

他上前紧紧抱住武松的肩膀，目中已有泪光闪动，长长叹息道：“我只恨自己方才为何不早来一步……你如此对我，教我如何安心？”

武松全身微微颤抖，忽然大声道：“你莫要如此婆婆妈妈，我只是不想李师师死在旁人手上，不关你的事！”

他的脸色虽已因失血过多而惨白无比，但身子依旧站得如标枪一般笔直。

像他这样的人，你即便是砍下了他的两条腿，他也永远不会倒下去。

宋江轻抚着他的断臂处，心痛道：“你如此说，只不过为了不让我内疚。但你越是如此，我心里却越是难受……”

武松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宋江语声哽咽，含泪叹息道：“我交了你这样的朋友，实在是天大的运气……”

武松的眼中也是早已热泪盈眶，忽又大笑道：“你何必这般难过？我只不过断了一臂而已，难道你要可怜我是残废么？”

宋江嘎声道：“我……”

武松朗声笑道：“我虽失了一臂，但许多人无手无脚尚可照顾自己，武松堂堂男儿，难道还不如他们？”

宋江良久凝望着他坚毅的面容，终于也强笑道：“不错。你虽仅有一臂，却比千万双手健全的人强上百倍！”

只听他大声道：“总有一日，黄文炳终会败在你的手下。我，我确是不该担心的……”饶是如此，目中却不禁也掉下泪来。

两人挽臂相对大笑，流下的已不是悲伤的泪，而是感动的泪，豪情的泪！这热泪就像是一股火焰，又燃起了他们的豪气，就连生命里最深处的潜力都已被引发燃烧。

孙二娘在一旁看着，早已看得泪流满面，大声道：“我这辈子虽也会过不少英雄，但这样的好男儿，却还是头一次见到！”

关胜长须飘动，胸中热血沸腾，也大声接道：“武兄弟，你若不嫌弃，就交了我这个朋友！”

武松大笑道：“自踏入此院开始，关大哥与燕左使、张大哥夫妇难道不是早就已成为在下的朋友了吗？”

张青拍手大笑道：“武兄弟果然是豪爽过人！”

燕青忽然正色插口道：“宋公子，你已见过宋徽宗赵佶了么？”

宋江微微敛定心神，沉声应道：“正是。”

燕青道：“既然如此，他自然已知高俅等人的阴谋。”

宋江目光闪动，道：“不错——贵帮可是正为此而来？”

燕青点头道：“高俅在东京四处散布《九天玄女经》的消息，谋反之心昭然若揭。现今京城之内群豪蠢蠢欲动。徽宗却偏偏选在此时西岳降香祭天，高俅岂能不防？”

他沉声续道：“故而本帮帮主一听闻此消息，便命我四人前来查探情况，若高俅贼有什么阴谋，便要将它粉碎了！”

关胜颔首接口道：“帮主曾言：‘徽宗虽也并非圣主名君，但近期作为已颇有悔改之意，总好过让高俅夺得天下。一旦反兵四起，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

宋江动容道：“贵帮帮主所言深得我心，却不知高姓大名？”

燕青道：“本帮帮主正是‘玉麒麟’卢俊义。”

宋江拊掌笑道：“原来是他……久闻河北‘玉麒麟’武艺超群，棍棒天下无双，实是武林奇才！”

武松亦长笑道：“现在既有卢帮主与铁骑帮众位兄弟相助，高俅的奸计更是无法得逞！”

燕青微笑答道：“帮主亦素闻宋公子与武大哥侠义过人，豪情万丈，只盼能早日相见。我等今日来此果然遇见二位，也是天意！”

众人相对大笑。过了一会儿，关胜道：“我们来时于半路截下了高俅手下‘四使三剑’中的‘软剑令狐’，及‘曾家五虎’中的第一虎曾涂。曾涂虽已被燕左使除掉，只是那令狐喜剑术精绝，生性狡诈，张青夫妇联手对他却也难分胜负，被他走掉……”

孙二娘怒目圆睁，截口道：“我夫妇若再遇见令狐喜，不把他大卸八块才怪！”

宋江沉吟道：“高俅等人既知经书宝藏正在华山，必定尽力抢夺……徽宗一行此刻正在落雁峰下，我们还需即刻过去看看。”

他复又凝目望着武松道：“你不如先回西岳庙歇歇，你的伤……”

武松立刻大声截口道：“区区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你便是用鞭子，也休想赶得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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