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童年琐忆兰溪县署中女佣群像(2)

作者:苏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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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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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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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816字

姑太太对祖母的一番话,被好事者传到连珠嫂的耳朵里,她倒脸红耳赤发作了一场,说哪里来的什么姑太太,赤口白舌冤枉人,说我怀着私娃娃。想必她生有一双“马快”眼,就瞧得这么清楚。我是个寡妇,这个声名可担当不起。等到天气暖和,我脱了棉裤,大家见见“包公”,那时候,我不打歪她那张臭嘴才怪!这里几个名词,需要注解一下。“马快”是县署里专门缉捕盗贼的人,眼睛最锐利,坏人坏事,一见便知。包公即包拯,以善于断案着称。我们乡间凡疑难案件之得明白解决者,即称为“见包公”,这也是中国民间死典活用的聪明处。


那连珠嫂虽在后屋生气骂人,却并不敢到祖母面前与姑太太对质,可见她的心虚。


待临盆日近,连珠嫂只好装病卧床。傍晚,她准备大半便桶的清水并草纸等物。腹痛发作,强忍不呻,待到孩子快要出来才坐上便桶。方妈有心要参究此事,那晚偏寸步不肯离房,坐在连珠对面,灯下缀补着一件旧衫,一双眼时刻斜溜过去,觑着连珠。据方妈事后向我们的描绘:她看见连珠坐在便桶上,脸色青黄。大冬天额角冒出一颗颗的汗珠足有黄豆大,脸上肌肉抽搐得连面目都改了形状。约有半顿饭的时光,见她连连努力,忽闻咚一声,似有重物坠水,稍停片刻,又像有液体物倾泻而下。连珠用草纸拂拭,一连用了几叠纸,才挣扎着爬上床睡下。


第二天,她的病居然痊愈了,起身照常工作。方妈趁她不在房中,揭开她的便桶,疑案也便揭开。于是悄悄叫我姊妹近前,只见一双惨白色小脚向上翘着,婴儿大半身浸在血水里。我们骇怕不敢多看,方妈却细验一下说是个小男孩,活活淹死了太可惜,假如连珠事前说明了肯送给她,她倒愿意收养的。


祖母得知此事,怕连珠会寻短见,倒也不敢责骂她,只叫丫鬟阿荣对她说,生出来的东西必须赶快收拾,不可放在房中,不然,天气虽冷,日久烂臭起来也是不得了的。连珠嫂被人捉住真赃,嘴硬不起,只好将死孩子提出便桶,用件旧衣包裹了,趁黑夜携出县署,在署后荒僻处掘地埋掉。


那个作为祸首的师爷知道纸包不住火,半月前便托故请假返乡去了。连珠在县署养息了几日,也只有卷铺盖走路。她向我祖母叩别时曾说了几句颇为得体的话,她说:“太太,我做下那件事,实对不住您老人家。太太量大福大,有什么晦气也会转变成吉祥,请您老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连珠产后失于调养,又感受风寒,得了咳嗽症,还有几项产后症,回家乡后,健康始终未能恢复。加之大家又瞧她不起,听说回去不久便郁郁而死。


因她待我厚,我始终可怜她,听见她的死信,还伤心过一阵子。


方妈,即与连珠嫂同一室的那个女仆,虽来自乡间,一字不识,却颇有侠义精神,曾攘臂出面,替一个可怜同性争生存的权利,虽无结果,总算难得。今日专打“里身拳”的须眉男子对于这个女人恐尚有愧色,所以我乐意在这里介绍她。


祖父因家中子弟众多,聘请家庭教师乃当务之急。在兰溪县署时,聘了一位富阳籍秀才,姓王,听说学问尚不错。他在县署附近赁了几间屋子与妻女同住。师娘闻出于富阳大家,脚缠得极小,走路袅袅婷婷,风吹欲倒,有时尚须扶墙摸壁,始能行动。自幼读过点书,能写出一封文理尚算清顺的信,论容貌只能算“中人之姿”。王先生却生得一表人才,颇嫌妻貌不能匹配;加之师娘脚又太小,不能操劳家事,一切委之女佣,家中常以盗窃为苦,柴米油盐还得丈夫亲自经管,他对妻子遂更不满了。


王先生在我家教了一年的书,谓秋闱期近,要辞馆回去预备。妻女则送回富阳乡下家中住。王师娘听说要回去,日夕啼哭。方妈常奉祖母命到她家送东送西,见了师娘情况,深为讶异,问其缘故,师娘才道出她的苦情。


原来王家在富阳乡下尚属地主之家,拥沃壤数百亩,夏屋渠渠,仓充廪满。婆婆年未五旬,寡居后和一个管租的本家有了暧昧,嫌媳妇在家碍眼,百计折磨她。又乡下人家勤俭,事必躬亲,见媳妇荏弱无能,更加憎恶。据王师娘说她在家的时候,饭都吃不饱。因为饭一熟,婆婆便颗粒不剩铲取回到自己屋内,菜肴整治完毕也一托盘托回,闭门与管租人共享。她的宣言是世间只有媳妇伺候婆婆,没有婆婆伺候媳妇的理,况且我们家不劳动便没饭吃,要吃自己淘米去煮,自赴园中,拔菜去炒。这些事,王师娘又苦于做不得。


师娘未随丈夫到兰溪时,本诞有一子,周岁时患病,转为惊风,婆婆并不请医为之诊治,夭折了。过了三天,婆婆尚不叫人收葬,却将死孩暗暗搁置媳妇寝室门口,媳妇半夜起遗,又没有灯烛,摸黑出户,一脚踹在小尸体上,吓得魂魄消散,未免大呼小叫,又挨了婆婆一顿痛哭。


王师娘母家也算有钱,奈父母双亡,当家的是兄嫂,嫂对她不仁,兄又惧内,回母家不可能。丈夫经年在外游学,偶而回家,同他诉诉苦,他怕母亲,也不能为她作主,何况夫妇感情本不甚厚,诉苦也是枉然。


王师娘受苦不过,曾投缳一次,索断坠地未死,哥哥听得这个消息,觉得面子难堪,出面与妹夫交涉,要妹夫将妹子接出同住。那次夫妇在兰溪组织小家庭,便是她哥哥交涉的结果,谁知脱离火阱不过一年,又要投入,她当然不甘。


师娘哭对方妈说,回去只是死路一条,要死不如死在兰溪,求方妈替她买毒药,想和她的女儿同归于尽。


方妈回来把这些话说给祖母听,祖母也不胜恻然。想到王家不肯用人,师娘又无力照顾自己生活,若能派一女仆随去,情况或可改善。况以县长之命派人送归,也许她婆婆会稍存忌惮。祖母以此意与我祖父相商,祖父亦未甚反对,方妈既与王师娘相熟,便遣她去,方妈也慨然答应了。


到了富阳乡间,王先生仅停留数日,便一肩行李到邻县朋友家里去读书了。婆婆与那姘夫故态复萌,并不因方妈系兰溪县署派来,将她放在眼里,竟教她和媳妇一同挨饿。幸而饭虽铲去,锅中尚存锅巴,方妈加水重煮,勉强填饱肚子,没有菜,方妈替师娘到镇上买点咸菜之类作为下饭。婆婆尚因煮锅巴费了她的柴薪,每日指桑骂槐,教方妈过不去。一日,方妈忍不住,同她辩了几句,王婆借此翻脸,锅里连锅巴也铲去,仓廪都加了锁,实行坚壁清野,这可教她主仆无计可施了。方妈到镇上办了小锅小炉,买米在房中自炊。师娘自兰溪带来的一点私蓄不久用尽,生活又陷窘境。写信给丈夫求援,好容易得到他居停主人回音,说王先生为求读书环境清净,屡迁其居,现迁居何处,不详。


王师娘想到一个无办法中的办法,她对方妈说,听说新来的富阳县长过去与我哥哥颇有交情,现在我写一张呈文,历述受恶姑虐待苦况,请求县长公断与姑析居,只须分给几亩田,两间屋,我便可以生活了。可是谁代我到县里呈递呢?方妈自告奋勇,愿意去试一下,于是王师娘细细写了一道呈文,典质钗环,雇了一顶小轿把方妈自乡间抬到距离三四十里的富阳县署。方妈也在兰溪县署中住过,认识县署一点门径,到传达室找到一个二爷,千求万恳,请他将呈文当面递给知县老爷。那二爷倒笑着答应了,可是方妈坐在署前石阶上自晨至于日昃,不见老爷升堂,也不见传她进去问话。饥肠辘辘,两个轿夫怨声载道,只好请他们在县署前小馆吃了一顿。又到传达室,找那二爷,问他结果,他说我们老爷今天公务太忙,不能断理这种小事,你先回去,过几天有传票到,你再来吧。方妈只好回家。


等了两个多月,富阳县署毫无消息,王师娘又撰写了一道呈文,托方妈再去县署一次。方妈找那传达二爷,二爷这一次变了脸色,说道:“上次那呈子我已看过,婆媳不和是人家常事,哪有因此求分家的理?况且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案子你要叫我们老爷怎样断?我劝你趁早回去吧。你同王师娘非亲非故,要你强出头,岂不太好笑吗?”方妈历数王师娘惨况,声泪俱下,那二爷只是不理。


方妈磕头下跪再三恳求,有一个人扯方妈出去,悄悄地对她说:“你这个大嫂怎么这样不明事理,俗话说‘衙门八字开,无钱莫进来’,你想空手入公门,那日子还早得很哩,况且传达室只管往来宾客名片的传递,不管呈文,你强迫他去呈,恐怕要害他挨顿板子。不过有钱事情便好办,他可以转托刑房老夫子替你设法。”方妈问他要多少,他说至少鹰洋二百块,因为钱不止一个人得。方妈道:“我没有钱,不过我有理,县老爷是父母官,百姓是他儿女,父母看见儿女要死能不救吗?”那人冷笑道:“理,理,没听说媳妇控告婆婆也算是理,这样天也要翻过来了。你快回去算你便宜,不然,哼,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这样缠磨到天色将黑,方妈情急,想起弹词唱本里“击鼓鸣冤”的故事。县衙大堂原高高架着一面大鼓,方妈想敲,不见鼓槌,她迅速自轿中取出携来的纸伞,转过柄,向鼓上“蓬”就是一下。众人没防她有此一着,一齐吆喝道:“这女人发了疯吗?怎敢这么大胆!”你推我扯,要把方妈叉出大堂。方妈死赖在地上,大声叫屈,意欲惊动里面。于是皮鞭毫不容情乱抽下来,把她抽得号啕大哭。众人怕她闹得没个收场,七手八脚把她塞进原来的轿子,喝令轿夫抬起快走,若再逗留,连人带轿一起押进“班房”——那时牢狱之称。方妈这一回赴县,不但未替王师娘申得冤情,反而落了一场很大羞辱。


方妈两次赴县的事是瞒不了人的。王家那个管租托主母名义,写信给我祖父,先感谢遣人护送媳妇返乡之德,但又说方妈挟持兰溪县署威势,干涉人家家事,尤其不该者,挑拨舍下姑媳不和,若不早日召回,恐于老公祖清誉有损云云。我祖父读了此信果然着急,特派一幕友一男仆到富阳王家致歉,严限方妈立即随回。


方妈与王师娘作别时,师娘哭得异常凄惨,她说:“方嫂,你这一年多以来多方保护我,吃尽苦辛,你的恩德,我只有来生报答。你去后,我是一定活不成的!”方妈也没有话可以安慰她,只劝她赶紧找回丈夫,仍出外生活为是。但王先生考举人落第,羞见江东,竟不知栖身何处。


方妈离开王家后,那个婆婆与姘夫追究王师娘二次告状之事,辱骂之不已,更加痛殴,王师娘之女因缺乏乳水,早殇,她再度投缳,这一回索子倒未断,成全她脱离了苦海。


上述王师娘的悲剧,以今日眼光来看,似乎太不近情理,但确系事实。旧时代亲权太重,恶姑虐媳至死,并无刑责,妇女缺乏谋生技能,即有,而以没有社会地位故,也不能离开家庭独立生活。加以缠脚的陋习,把一个人生生阬成了残废。像王师娘的故事,虽是一个特殊例子,但像《孔雀东南飞》里的刘兰芝,陆放翁妻唐氏的遭遇,却是常见的。于今大家主张复古,痛骂五四新文化的领导者为罪不容诛,我倒希望他们来读读这个故事。


至于我自己幼年时对旧时代的黑暗与罪恶,所见所闻,确乎比现代那些盲目复古者为多,是以反抗的种子很早便已潜伏脑海,新文化运动一起来,我很快便接受了,至今尚以“五四人”自命,也是颇为自然的事。


(原载台湾《传记文学》第9卷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