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童年琐忆最早的艺术冲动

作者:苏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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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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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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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606字

我自幼富于男性,欢喜混在男孩子一起。当我六七岁时,家中几位叔父和我同胞的两位哥哥,并在一塾读书。我们女孩子那时并无读书的权利,但同玩的权利是有的。孩子们都是天然武士,又是天然艺术家,东涂西抹,和抡刀弄棒,有同等浓烈的兴趣。我祖父是抓着印把子的现任县官,衙署规模虽小,也有百人上下。人多,疾病也多,医药四时不断。中药一剂,总有十几裹,裹药的纸,裁成三四寸见方,洁白细腻,宜于书画。不知何故,这些纸都会流入我们手中。我们涂抹的材料,所以也就永远不愁枯竭。孩子又都带有原始人的气质,纸上画不够,还要在墙壁上发泄我们的艺术创作冲动。只须大人们一转背,便在墙上乱涂起来。大头细腿的人物,“化”字改成的老鼠,畸形的猫儿狗儿,扭曲的龙,羽毛离披的凤,和一些丑恶不堪的神话动物,都是我们百画不厌的题材。


一天,祖父的亲兵棚买来几匹马。孩子们天天去看,归来画风一时都变了,药纸和墙壁,凭空添出无数儿童韩干和少年赵子昂的杰作。


我作画,大约便是这时候开始。每天,我以莫大的兴趣和他们到署外去看马,归来又以莫大的兴趣来画。记得有一天,一兵跨着一马,在空院中试跑,那马不知何故发怒,乱跳乱蹿起来,控制不住。我恰当其冲,被马一蹄踢开丈许远,倒在路旁,但竟丝毫未曾受伤,可谓天佑。后来给大人们知道了,给了我一顿严厉教训,并禁止我再出署外。但他们一个不留心,我又溜出去了。那时我在姊妹中是个顶不听话,顶野的孩子。


记得又有一天,不知谁给了我一只寸许长腰子形的脂盒,白铁所制,本来半文不值,但我觉得它形式颇似墨盒,欢喜得如获异宝。将它仔细洗涤干净了,记不清在哪位叔父的墨盒里,剪来了一撮丝绵,又记不清问哪一位哥哥,讨了一枝用秃的毛笔。我用刀将笔杆截去半段,作为一枝小笔,同我的小墨盒相配,以便作为随身的文房四宝,庶乎一发现某处墙壁尚有空白,衣囊中掏出笔墨来立刻便画。截短一枝笔管,在我那时年龄的小孩,也并非易事。记得曾被刀子勒伤手指,出了许多血,并且还溃烂了一些时光。小儿们总爱同他身量相称的小东西,读圣女德兰传,圣女幼时爱打造祭坛,烛台、花瓶,样样东西都小,蜡烛是两枝蜡火柴。去年我游里修圣女故居,见墙窟尚保存她亲手建设的小祭坛一座。看了这个,回想自己儿时的故事,不禁发出会心的微笑。


我那苦心经营的文房四宝,一进衣囊,便出了岔子,墨汁渍出,染污了一件新衣,又得到大人们一顿教训,好像是挨了一顿打。不过现在已记不清楚了。那时我画马的兴趣之浓,恰如我某篇文字所述,当我替祖母捶背或捶膝,竟会在她身上画起马来。几拳头拍成一个马头,几拳头拍成一根马尾,又几拳头拍成马的四蹄。本来捶背的,会捶到她颈上去,本来捶膝的,会捶到腰上去,所以祖母最嫌我,也就豁免了我这份苦差云云,这些话都是当时的实景,现在回忆,每忍不住要笑,并且有些吃惊。史称古时有一善于画马的大师,每日冥想马的形态,并模仿马的动作,久而久之,自己竟变为马。这种艺术史上的灵异记,并没有什么意味,不过凝神之至,像我幼时那么发迷,我相信是有的。其实我那时虽爱看马,也不过胡乱看看,说不上什么实地观察,虽画马画得那样发迷,也并没有把马画好,六七岁的孩子能力究竟是有限的。不过那时的艺术创造冲动却真的非常热烈而纯粹。


十岁以后,能够看,那时风行绣像,西游、封神、三国都有许多的插画。我也曾加模仿,不过原图太精致,不易模仿,偶然用薄竹纸映在上面,描其一二而已。


十一二岁时,父亲从山东带回一部日俄战争写真帖,都是些战争画,人物极生动,并多彩色。它和三国、封神同样是打仗的写照,但炮火连天,冲锋陷阵的场面,似乎比长枪大马战三百合的刺激性强,所以每日展览不厌。孩子们幻想浓烈,我和一个比我小二岁的胞弟每天乱谈,捏造一篇猫儿国的故事,猫儿与老鼠开战,情节穿插极其热闹,居然自成章回。这一部“瞎聊”,虽然尚不知用文字记录,但却有图为证,那些图便是从日俄战争帖东抄西凑而来。记得当时是画了一厚册,可算是我幼年绘画的杰作。惜此图后被我自己撕去,不然现在翻开看看,一定蛮有意思。


我姊妹共三人,大姊长我五岁,从妹爱兰,少我一岁,她们都欢喜针线,干着女孩子正式营生。我则看,作画,完全不理会她们那一套,即从彼时起,植下了文艺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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