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与津重逢

作者:R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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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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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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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1614字

第十一章与津重逢


“先别碰我”风随溪连忙闪开去,然后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写意,这是人为的瘟疫!”


所谓的疫区是最早发现疫情的地方,只是江北城外一个不怎么大的小山村,当局还没有太过于注重,按照常例将村子封了起来,一圈木栅栏拦住了所有的出口,几十个神色肃穆的士兵正执戟以待。


周围景致与其它村庄并无二异,只是格外平静了些,到了村口,不仅没有狗吠鸡啼,连人气都没有闻到。


王子情他们是由江潭引着来的,士兵并没有盘查,他们进了关卡,荒芜已久的大道上灰尘漫漫,踩上去扬了一头一脸的灰。


“人呢?”王子情皱眉问。


“从前全村里有一百五十多人,到现在,只剩二十多人了,而且几乎全部染了病,官府把他们全部集中在一块,就在那个祠堂里。”江潭遥遥地指了指村庄正中间的朱红建筑。


江北的习俗,每个村庄都有一个供村里人举办红白喜事的祠堂,一般能容下百余人,所以那二十几人集中在那里,也不会太过于拥挤。


“竟全部染上了……”王子情的眉头深锁了起来,沉声问道“病发的时候有什么症状?”


“刚开始与常人无异,到了第三天开始发烧,最后持续咳血,一般到了二十天后,病人就会因为贫血高热,身体衰竭而亡了。”江潭连忙回答。


“为什么不早做处理?我们来的路上也有地方染上了这种瘟疫,也是从这里传出去的吗?”王子情严声问。


“因为这里的地理位置太偏,而且染病的人并不多,现在也不能确定到底是通过什么传染的,所以不敢虚报瘟疫,以扰圣听。”江潭匆忙解释道。


王子情默然,现在的楚王喜好不喜坏,若真的只是小规模的奇病而谎报成瘟疫的话,估计江潭逃不了入狱的结局。


说到底,还是因为上位者的不明,才让下面的人束手束脚,欺骗倾轧。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祠堂门口,江潭走上前,将面巾戴了上去,然后伸手去推祠堂那扇厚实的漆门。


门被缓缓推开,一股来自地狱般阴寒的冷气与腥味迎面而来。


“写意出去!”风随溪突然在里面暴喝一声,“齐王也不要进来!”


众人愣在原地,透过推开的缺口看过去,祠堂里黑洞洞的,与外面明媚刺眼的阳光隔成了两个世界,风随溪一袭锦衫,成为了这黑色里唯一的色彩,唯一的人气。


正在王子情张口欲问的时候,风随溪已经转身大步走了出来,神色凝重,并且顺手合上大门。


“水。”他简短地吩咐一声,旁边的士兵连忙递上随身的水壶,壶口微倾,水沥沥流下。


“附近有没有窑厂?”风随溪就近洗了手,顾不上抹汗,抬起头焦声问。


“有,在这村后面,从前是用来烧砖瓦的……”


“全烧掉,这村里的全部东西,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全部不能留,还有那井也得填平了,流经这个村的河有那些条,下游在哪里,赶紧去查!”风随溪打断他的话,疾声命令道。


“那里面的人呢?”江潭忙问。


“晚了,再熬两天,等都断了气也一起烧掉吧。”风随溪叹息一声,神色惨然,作为医者,要说出这样的话,到底难堪!


“随溪,到底怎么了?”李写意听得惊心动魄,抓起他的手,焦急地问。


“先别碰我。”风随溪连忙闪开去,然后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写意,这是人为的瘟疫!”


李写意怔了怔,“人为的?”


“你知道庆国在二十年前发生的惨剧吗?”风随溪问。


“三月大火不熄,几乎烧了庆国半壁江山的那次?”李写意已然动容。


王子情的神色也变得格外凝重,“难道这次瘟疫与那次大火有关?”


庆国是与楚国相邻的国度,庆、燕、楚互为犄角,边疆相连,楚国繁盛荣华,燕国马壮兵勇,而庆国则沉稳内敛,百年来一直相生相克,直到二十年前庆国突然爆发一种怪疾,死伤无数,庆国国君为阻止疾病蔓延,不得不将染病的区域圈禁焚烧,浓烟从庆国一直飘到了楚国上空,那些尸体烧焦的味道,经年不散。


虽然二十年过去了,如今想起,依然觉得惊心动魄,而庆国自此一事后,一直衰败不振。


“不是有关,而是……这根本就是那种疾病!”风随溪示意王子情屏退左右,然后压低声音说道。


在场的人脸色刹那变得雪白,如果再重蹈庆国覆辙,那根本就是人间地狱!


“必须阻止!”好半天,王子情才低沉地吐出四个字。


“随溪,你刚才所说的人为,难道是……”李写意也恢复了思考,抬起眼,若有所思地望着风随溪。


“那次疾病太可怕,庆国当机立断,烧掉了一切病源,照理说不会再出现在这种病的,可是如果庆国秘密保存了病源呢?我刚才问过祠堂里的人,他们都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除了……一天夜里在井边发现黑影。”风随溪抬起头,低声说,“虽然不能确定是不是庆国人所为,但是那个井,确实是病源所在。”


李写意脸一寒,“庆国……”


庆国与江北仅一江之隔,若江北沦落,成为了无人地区,当然能成为庆国的探囊之物。


“当年庆国发生瘟疫时,楚国闭关锁镇,将逃亡到江北的灾民尽数诛杀在西水之滨,庆国必然是怀恨在心。”王子情低声沉吟,“只是用这样卑鄙的方式,岂是一国之所为?”


“兵,诡道也,成王败寇,又何必在乎方式”李写意想了想,又迫切地问,“随溪,能预防么?”


风随溪不确定地回答:“药谷既然是以医为主,当年那么大的瘟疫,又岂有放过之理,二十年来药谷一直钻研研制,确实发现了一种预防方法,不过没有找人亲试过,有没有效,我还不能保证。”


虽然答案很微渺,却还是让人略略放下心来。


“当下之事就是将已经染病的人全部集中起来,这种病是靠体液传染的,汗,血,甚至唾沫都能成为染病渠道,”风随溪又说,“药谷的方法只能提前预防,若染上了,恐怕不容易医治。”


“好,现在我就遣人去办,风谷主,具体情况……”王子情的话音未落,刚刚被遣出去的江潭突然三步并做两步,往这边疾冲而来。


“殿下!殿下!”隔着老远就听到他大呼小叫的声音,王子情脸色微变,侧脸望去,江潭一脸惶急,额上布满了汗珠。


“出了什么事?”李写意心思匍动,已经先一步问了出来。


“银车,从京城运来的银车……在半道上被劫了!”江潭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道。


王子情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有银子,就不能购粮,而没有粮食,灾民安顿不下来,又怎么能将他们集中调配,躲开瘟疫。


这一招釜底抽薪,太绝了。


“殿下!”李写意当机立断,抬起头炯炯地望着王子情,“现在疫情紧急,殿下不宜过于分心,殿下只需与风谷主好好处理瘟疫事宜,银车的事情,写意自会办妥。”


“你想做什么?”王子情担忧地望着她,又忍不住阻止道,“既是恶徒,就当派兵镇压,本王带兵将那伙劫匪尽数剿灭……”


“殿下心中应该也清楚,如果真的与庆国有关,而且劫案又发生的如此之巧,如此胆大妄为,根本就是有心搅乱局面,所以殿下切不可慌,如果相信我,就全权交给我去办。”李写意打断他的话,不容辩驳地说道。


“写意。”王子情深深地望着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随她吧,”一直沉默的风随溪突然开口,“我信写意,殿下,当务之急是要做好病疫的防治工作,殿下此时不能分身。”


王子情这才没说话,李写意顿了顿,然后随江潭快步的往村外走去,走了两步远,身后的王子情低低地唤了一声,“写意……小心点。”


李写意微怔,却并未回头。


到了府衙时,李写意已经从江潭口中得知了详尽的情况:那群劫银车的匪徒原是一直盘踞在祁山山脉的一伙悍匪,占据了楚庆两国交界处的祁山,近年来其首领卫津率领着一群盗匪纵横两地,肆意抢掠,却从来不抢普通百姓,而是专门打劫来往官员和军队的粮草,胆大妄为之处,也真算得上无法无天。


楚庆两国都曾屡屡被卫津骚扰,损失了不少兵器和粮草,也都想将他连根铲除。但他神出鬼没,来去如风,等闲摸不到他的踪影。那祁山山脉又绵延百里,山势险要,地形复杂,难以领兵深入作战。而此处又属于两国的空白地段,邻靠西水,互相牵制,彼此防范,谁也不愿意虚耗兵力,兴师动众地去剿灭这一窝强盗,白白便宜了另一国。迁延日久,早已根深蒂固。


“李姑娘,”江潭将情况介绍完后,又扭扭捏捏地加了一句:“那些强盗在临走时还留下一句话。”


“什么话?”


“他们说,想让李姑娘一个人去山寨作几天客,”江潭汗涔涔地说:“方才在齐王面前下官没敢说……”


“先不要告诉殿下,”李写意沉吟片刻,然后叮嘱道:“准备准备,我去会会这个卫津。”


这次他们深入内地打劫银车,显然做了充分准备,连正规军队都无法剿灭的土匪,李写意也不妄图用武力夺回。


当今之计,只能智取,素闻卫津也常有侠义之举,若能与他对谈一番,也未尝没有回旋余地。


李写意吩咐小梅她们前往天机阁调配援兵,仅带了小兰一人,与江潭众人马不停蹄地赶到了祁山山脚。


到了山脚,果然有人相迎,五个孔武有力的青壮汉子策马立在上山的路边,神色肃穆严谨,倒并不像寻常那种穷凶极恶的匪徒。


“奉寨主之令,请李姑娘一人上山。”其中一人踏上前,抱拳朗声道。


“我是李姑娘随身侍女,可否一同上山。”小兰也踏前问了一句。


那汉子礼貌地笑笑,分外客气地否决了。


小兰还欲再说什么,李写意扬扬手,表示不必再说。


既然要入虎穴,多一个人少一人本没区别。


“江大人,如果我两天后还没有下山,就算带兵将这座山烧了,也定要将失银找回来,记住,要不惜任何代价!”李写意低沉地吩咐了一句,然后抬脚走上前去。


前来迎接的山寨人员两边肃立,李写意翻身上马,被簇拥着而去。


一路上,地势崎岖,路径蜿蜒,因为大旱,山上的树木比以往的夏天稀疏了不少,却还是郁郁葱葱,让人辩不清方向。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前面带路的大汉猛得提住缰绳,招呼了一声,“到了。”


在抵达祁山山寨之前,对于这座威风十足、远近知名的强盗窝,李写意也不是没有一点想象——既然能在两国交界的咽喉要地上盘踞这么久,而且屡屡骚扰各国边境,抢夺粮草,打劫客商,却一直没有被哪国的军队彻底清剿,这山寨想必是有一点过人之处的。


但是在亲眼见过山寨的情形后,李写意才发现,自己的预料距离真实的情形还差得太远了。


祁山山区方圆近百里,山势险要,地形复杂,山路极其狭窄崎岖,易守难攻,先已占了绝佳的地利。而整座山寨占地之广,人数之众,规整之严,更是远远超出李写意的想象。山寨的条件自然简陋,看不到什么比较讲究的建筑,都是就地取材以大石与粗木建造的,但是整体的规划布局却极具气派,防卫上更是滴水不漏,称得上是壁垒森严。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李写意简直要以为自己是到了哪一处重兵驻守的紧要关卡。


看到山寨中一派肃然的严整气象与一队队明显是受过训练,景然有序,各司其职的精壮男子,李写意不觉暗暗心惊——这卫津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物,竟能把一群啸聚山林的乌合之众统领得到了如此地步,便是与正规军队相比亦毫不逊色?


这个人,若是把一身本领用在军旅之中,应该也会成为一位纵横沙场的盖世名将吧?


正思忖着,突闻一道熟悉的笑声,“写意,好久不见。”


李写意猝然回头,却撞见一张温润含笑的脸,在这满是沙尘的荒原之地,仍然有种说不出的优雅华贵。


“柳公子……”老实说,她并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还是觉得吃惊。


“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谈的,”柳丹青轻然一笑,“不知这次写意考虑得怎么样?”


李写意抿嘴不答,心思电转,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与卫津之间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


“卫津呢?”她终于开口。


“卫兄并不干涉我的事。”柳丹青还是一如往常的尔雅:“写意何不下马一谈?”


李写意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坐在马上,身子微微前倾,正待下马,却不妨一阵昏眩,几乎从马背上摔下来。


她本就过敏未愈,方才又紧赶了这么久的路,而且还违逆了风随溪三令五申不准骑马的要求,难免有点体虚。


乍见青影浮动,柳丹青不着痕迹地欺身上前,稳稳地扶住她的胳膊,然后又漫不经心地移开去,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给她带来丝毫尴尬。


“议事大厅,请。”他手臂松松一伸,温文多礼。


李写意随着他的指引往山寨中央的建筑走去,柳丹青则不远不近地跟在左右。


说是议事大厅,其实不过是一间比较宽敞的房间而已。


房内的陈设异常简陋,看上去空荡荡的,除了中间一列长长排开的粗木桌椅外,几乎什么多余的装饰也没有,可以称得上是四壁萧然了。


这样一间屋子,寒酸得连寻常人家的厅堂都比不上。


柳丹青却对此毫不介怀,也并无按礼肃客之意,只是随意地与李写意在长桌一头各自坐下,态度洒脱而恬然自适,比身居玉堂金马的世家清贵还要来得从容自在。


“开门见山吧。”坐定后,李写意直奔主题:“柳公子总是给写意许多意外。”


“真的意外吗?”柳丹青洞悉一笑,“我以为写意早就猜到了。”


李写意叹了一声,默认。事实上,在江潭说起匪徒要见她的时候,李写意就已经猜到了此事与柳丹青必然有关联,除了他,别人不会知道她的存在,只是没想到他在祁山山寨拥有这么举重若轻的地位。


“你和卫津是什么关系?”她转而问。


“也是交易关系,”柳丹青耸耸肩,无比闲适地回答道:“我和所有人都是交易关系。”


“什么交易?”


“他们出银,我出粮,如此而已,”柳丹青信口回答道:“写意也应该明白,现在粮食有价无市,我是唯一能给他们提供食物的人。”


“也不尽然……”李写意正准备反驳,却又见到柳丹青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莫名地打住了话题。


“你真的以为那些粮商能提供足够的粮食吗?早在几月前,我已经从他们手中收购了一大部分,他们确实极少存粮,也许勉强撑得过这个冬天,若来年开春朝廷没有赈粮,江北还是会乱。”柳丹青慢条斯理地说完,又抬头望着李写意,由衷地赞叹了一声:“不过你们能说服那些粮商,让他们不惜得罪汇通,也算你们的本事,却不知是齐王的功劳,还是写意的主意?”


“自然是殿下的”李写意冷然道:“殿下鸿才,本不容世人小觑。”


柳丹青轻笑出声,“你倒维护他,说起他的时候像一只张牙利爪的猫,为了他不惜抓伤别人。”


李写意蹙蹙眉,不悦地提醒道“柳公子,灾区还有几十万人翘首盼望,大家不如直言。”


“好,”柳丹青爽利地应了,“我的条件不变,若能在事成之后得到江北的一切特权,不仅粮食,连迫在眼睫的瘟疫,我也能帮上一帮。”


李写意心念一动,灼灼地望着他,“那场疫疾,和你有关吗?”


至今为止,她并没有太讨厌柳丹青,只是当对手一样看待,但若是他一手策划这起随时引发人间惨剧的瘟疫,那面前这个笑得云淡风轻,俊秀温雅的人,不啻于一个恶魔了。


柳丹青避而不答,只是端起手中的茶盏,轻轻地啜了一口,淡然问:“写意的答案呢?”


李写意正准备开口,一个穿着红色骑马装的少女匆忙跑了进来,李写意的双眼被这突然的色泽耀得一亮,神情微动。


少女明眸皓齿,虽然神色慌张,却丝毫掩饰不了天姿国色的姿容,仿佛阳光都能在她身上化开一般,仿佛……曾经的苏颐。


“素素。”柳丹青和蔼地唤住她,没有丝毫被打扰的不悦:“匆匆忙忙的,怎么了?”


“丹青哥哥,哥哥又咳嗽了,你快去看看。”素素一脸焦急,也顾不上李写意,抓起柳丹青的手便往外拉。


柳丹青只得对她歉意地笑笑,“我去去就来。”


李写意点点头,待柳丹青与素素一起消失在门口时,她也站了起来,准备出门随便看看,到了门口,两个精壮的汉子往她面前一挡,言外之意可想而知,李写意也并不恼,随意地退了回来,索性负手观摩起议事大厅来。


确实很简陋,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曾经随瑾王行军时的大帐,如果墙壁上再挂一张地图,桌子摆上一个沙盘,俨然就是中军大帐了。


这个联想让李写意心中一凛,这个卫津,一定是上过战场的人,而且不是平常的兵勇,而是经常出入中军大帐的决策人物。


刚才上山的时候观察外面的人,皆是楚国人,照理说,他们落草或许是逼于无奈,却也断不会帮助庆国攻打自己的国家。


那么柳丹青呢?是楚国人,还是……庆国人?


世事繁芜,她似乎看到了一条隐约的真相,想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


也不知道思量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敬礼声,百来个汉子崇敬而激扬的齐喝,“寨主!”,随后是一个温和却威严的回礼,“大家辛苦了。”


李写意心跳猛地一停,这个声音,为什么会如此熟悉?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李写意来不及深想,回过身,却迎接这个颇为传奇的人物——卫津。


卫津大步踏了进来,硕长的身躯挺拔如松,虽然极力收敛,仍然有种金戈铁马的霸气。


李写意呼吸微顿,那种极致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她忍着激动缓缓地将视线移了上去,却见到一张铁质狰狞的面具,暗黑色的玄铁,沉沉地挡住了时光。


“你是李写意?”卫津开口,依然是温和而不失力度的声音。


李写意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然后越过卫津的肩膀,看向跟在他身后的柳丹青。


“好了,卫津,人也看过了,并没有三头六臂,是不是?”柳丹青笑着走上前,“不回去好好休息,偏要来这里看看。”


“还不是因为丹青哥哥平日里把这位李姑娘说得太好了。”素素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依然是一身耀眼的红。


柳丹青自若地笑笑:“我是商人,从来实事求是。”


“无奸不商。”素素吐吐舌头,一脸娇憨。


李写意心中微微一刺,素素的烂漫活泼,仿佛穿过十年流转的时间,让她重新回到广袤无垠的关山。


那时候,她也是这般撒娇佯嗔,“父王,还不是因为你平日里把林大哥说得太好了,女儿一时好奇,所以……”


父王于是大笑:“所以才躲到人家的营帐里看林大哥洗澡?颐儿,你哪像一个姑娘家!”


她吐吐舌头,偷眼望向站在一边的林清,林清的脸却比她还红,硕长的身形在毡壁上拉出了一个老长的影子。


“好了,你们聊吧。”卫津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然后漠然转身,素素也忙忙地跟了过去,揪住卫津的衣摆,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林……”李写意一急,冲口了一个字,又生生地压了下去。


卫津的步伐倏然顿住,回头犀利地望着她,“李姑娘刚才可是要说什么?”


“没事。”李写意摇摇头,尽可能平静地说:“只希望寨主以楚国数万百姓为重,能将失银归还朝廷。”


“我为什么要以楚国为重?”卫津冷笑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


待卫津与素素走远,柳丹青微微一笑,带着些许讥讽道:“写意若想用民族大义感动卫津,还是不用费心劳神了,卫津若是那般愚忠的人,又岂会落草为寇?”


“我明白,”李写意并没有失望的意思,反而一脸了然,“朝廷一定伤他至深。”


柳丹青不语,只是那双清若雨竹的眸里,划过一丝暗沉沉的阴霾。


“素素是谁?”她突然问。


“卫津的义妹,听说是在路上被人凌虐的时候,恰好遇到了卫津”柳丹青奇怪地看着她,“写意怎么会对素素这个小丫头有兴趣?”


“她很像一个人。”李写意淡淡地应了声,不再说话。


“关于那个条件,写意可有答案了?”柳丹青慢悠悠地将话题引了回来。


“我的答案一直未变,”李写意闲闲地笑道:“不可能。”


将整个江北拱手让人,而且让给一个极有可能与庆国有关联的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柳丹青并不生气,还是宁逸自若地望着她,“难道写意并不在意江北这百万性命么?”


“我在意,但我相信齐王殿下会解决所有的困难,让江北渡过这一关”李写意笃定地说:“柳公子,我不管你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帮庆国,你只需要记住一句话:楚国可亡,却不可欺。”


“楚国真的值得写意这般殚精竭虑么?”柳丹青冷冷一笑,“就为了朝堂上那些尸位素餐的人?”


“上位者的过错,为什么要无辜的百姓承担?”李写意不甘示弱地回敬道:“无论我对朝廷多不以为然,对于楚国的百姓,对于楚国的一山一水,我都会守护到底,因为我是楚国人,这里是我的根。”


“这般大义凛然的话,我该鼓掌吗?”柳丹青语出戏谑,浓浓的嘲弄逸上眉梢眼角,“没想到写意也是这般愚忠的人。”


“我只是忠于自己”李写意并不理会他的冷嘲,淡淡地说。


“是忠于齐王吧?”柳丹青直起身,尔雅温良地笑道:“如果江北出事,齐王此生可能再也无法问鼎帝位,而与我合作,虽然会失去江北的统领权,却能借此站稳脚跟,继而赢得整个楚国,这个交易写意应该比我明白,又何必固执?”


“为了守卫疆土,多少年轻的士兵将鲜血洒在边疆之上,无论我们再怎么恨,再怎么想得到,也不能拿勇士们用性命换来的土地去换来虚伪的荣华显贵,对于这点,柳公子,我寸土必争!”李写意声音一厉,不容回驳地说道。


柳丹青愣了愣,忽而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可即使笑得这般失态,他仍然不让人讨厌,仿佛凭空生出几分苍凉的意味。


“你为了守护将士们的成果而殚精竭虑,朝廷却毫不犹豫地诛杀了那些流过血汗的功臣,写意,你不觉得很滑稽么?”他的笑声终于慢慢顿住,目光悠然流转,清清淡淡的,将她一扫,没有丝毫情绪。


李写意抿嘴不语,放在桌上的手掌收拢了,又缓缓地松开,半天才说,“你方才说过,作为商人,要实事求是,世上的事情,又有哪件是公平的?难道我们因为受到不公平的待遇,而将其它的一切事物都件件打碎吗?”


不能迁怒,不能妥协,即使是恨,也必须理智。


她不能让恨意扰乱自己的心智。


柳丹青牢牢地望着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站了起来,无比优雅地邀请道:“祁山美景,堪称江北第一,写意既然来了,不妨多盘桓几日,与丹青同游,何如?”


“我能拒绝吗?”李写意淡淡一笑:“恭敬不如从命。”


“我已经着人收拾了一间客房,只是山上凄苦,怕委屈写意了”柳丹青顿了顿,突又想起方才李写意几欲落马的事情来,又殷切地问道:“写意可有哪里不舒服?”


李写意摇摇头,表示自己很好。


柳丹青也不多问,自顾自地去了,没多会来了个垂髫丫鬟,引着她到了一间颇为雅致的小木屋前,虽然小,却收拾得极其干净,软榻木桌,墙上挂着几幅意境优美的风光图,笔触淡而悠远,却不知是何人所作。


李写意在画前驻足了片刻,视线下移,突然瞥到角落里两行几不可见的字迹,“骤雨初霁,丹青留作”。


竟是他。


李写意笑笑,随即转身自去休息了。


到了晚饭时分,方才的丫鬟又过来敲门,说寨主已经备下宴席,请李写意赴宴。


李写意自然猜到在这物资匮乏之时,所谓的宴席也许比不上京城人家一顿平常的家常便饭,柳丹青再财大气粗,也不会公然在卫津面前浪费奢侈。


卫津的脾气,她很清楚。


果然,随着丫鬟转了进所谓的宴厅时,菜饭的简陋仍然让李写意吃了一惊:几碟极清淡干燥的青菜,没有油星的羹汤,添上的饭也杂有糟糠,似蒙上了一层灰。


想想又觉得释然:山下的百姓困穷如斯,商家唯恐被灾民打劫,防范比以前更严了,而且如无必要几乎闭门不出,祁山山寨只怕要断粮了,难怪会铤而走险,劫了官银。


“委屈李姑娘了。”卫津起身请李写意入座,落落大方地说道。


李写意微微一笑,漫然道:“我在山下的伙食更差,这一顿已经是写意最近吃得最好的一次,又何来委屈之说。”


卫津的筷子顿了顿,并未说话。


柳丹青则饶有兴致地望着李写意,只道她是想借此打动卫津了。


素素则一脸新奇,望着李写意,毫无忌惮地问:“山下现在怎么样了,我有五年没有下山了,都不知变了没有?”


“山上一日,世间千年,素素以为呢?”李写意和蔼地望着她,轻柔地回答。


素素美丽的脸皱了起来,火红色的骑装映得她的面容娇艳似花,“哥哥,你什么时候带我下山看看啊?”她扯着卫津的衣袖问。


卫津的面容藏在狰狞的面具后,李写意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想象到他唇角那抹宠溺的笑。


曾几何时,她也时常拉着林清的衣袖,狡黠而娇俏地问:“林大哥,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战场上看看?”


“战场太危险了”林清这时便会蹲下来,刮刮她的鼻子说:“我的小郡主还是在家里好好呆着吧”


“可是林大哥很厉害,会保护我的嘛。”她不依不饶,最后总是瑾王亲自将她揪出去才罢休。


“山下太危险了,素素别闹。”卫津的声音与回忆里的音调重叠在了一起,只是少了温柔,多了严厉。


“哥哥那么厉害,会保护我的,是不是?”素素仰起脸,如曾经的她一样,信赖而企盼地望着他。


李写意心中一窒,筷子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柳丹青吃惊地望过来,略担忧地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李写意摇摇头,却总是无法静心,想喊他的名字,想像以前那样揪着他的衣袖,却终究无能为力。


“有点累,我先回去休息了,抱歉。”她终于叹息出声,然后起身告辞。


柳丹青愣了愣,向卫津草草地交代了一句,随即紧跟了上去。


李写意走得很慢,还没到住处,就被柳丹青追上了。


“不舒服?”他还是淡淡的语气,可是担忧从眼角逸出来,怎么也掩饰不了。


“有点,”她坦然回答,“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看看”柳丹青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腕,手指微动,竟在路上把起脉来。


李写意连忙挣脱,却被柳丹青捏的更紧。她索性听之任之,默然地望着他。


过了好半天,柳丹青才松开她,秀气的眉毛微微一紧,“你的脉息很奇怪。”


“小时多病而已,不碍事。”李写意淡淡地说完,便要离开。


柳丹青却再次抓住她的手,眸色清明地望着她,柔声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李写意诧异地望着他,想了想,没有抽开手,任他带着自己往后山走去。


一路杂草横生,道路泞泥,她跟着走了没多久,就气喘不休,坚持了没多会,柳丹青索性搂住她,如鹏鸟一般,在树梢处轻点射出。


终于到了一处崖壁处,他放下她,停在了崖顶突出的岩石上。


“看到西水了吗?”他指着远方白练模样的地方,大声问。


李写意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跨越庆楚两国的西水蜿蜒而过,如一条扭动的白蛇一样,游向远方。


“你知不知道二十年前的大屠杀?”柳丹青神色凝重,清竹般俊雅优美的轮廓也绷紧了,目光更是少有的锐利。


李写意沉吟片刻,然后开口问,“是庆国的那场瘟疫吗?”


“不是,是屠杀,”柳丹青纠正道:“是楚国人对庆国人的屠杀。”


“那些还没有染病的庆国人渡过西水,想在异国他乡重建家园,当时驻守江北的都尉因怕楚国也被传染上瘟疫,在朝廷的默许下,在西水之滨列兵五万,五万士兵依次排开,将河岸黑鸦鸦地站了一条,那些泅水过来的人,刚刚露了一个头,就被马刀削去了脑袋,西水那边,是瘟疫,是大火,他们只能选择跳进水里,西水这边,是刀剑,是死亡,很多人被困在河中央,既不能进,也不能退,只能活生生地被淹死,那些不想淹死的人,就干脆以颈喂刀,整整五天,杀戮整整持续了五天,那些战士的眼睛都杀红了,刀刃上翻着卷,下令的都尉也终于嘶哑着说不出话来,西水漂浮的尸身填满了水面,像一架密实的浮桥,红色的血水直到入了海,才终于不再腥臭。”柳丹青的声音堪称娓娓动人,他的神情始终平静,李写意却已经听得心惊胆寒。


“写意,你告诉我,这件事到底是对是错?”柳丹青停住讲述,突然问道。


山风无语。


是对是错?若让那些灾民上岸,他们中间或许真的有瘟疫携带者,一旦在楚国的边界上传开去,死伤更是百万,可是……对于那些活生生的生命,那些无辜的人,谁又真正有权力决定他们的生死!


这个世上,对与错,永远是一个没有答案的提问。


“后来,庆国国君向楚王派出使团,历数楚国的罪行,庆国百姓更是同仇敌忾,将所有天灾的怒火全部泼到了西水边的五天屠杀上,楚王为了息事宁人,把那位都尉交了出去,将所有的罪责全部推到了他一个人身上,他被庆国的百姓砍成了肉泥,他的家被闯入,所有的家人全部死于疯狂丑恶的怒火里,无一生还,甚至找不到尸骨,写意,你告诉我,这件事又是对是错?”柳丹青的声音终于起了波澜,眼睛喷出火来,似在问她,也似在问天。


白云悠然飘过,将世人的疑问转眼抛到脑后。


“没有对错,只是做了该做之事。”良久,她才轻声回答。


正如风随溪所说,你若想活得轻松,便永远也不要追究是非,因为你永远不会明白,除了自寻烦恼。


“杀人的人,恨了不该恨的人,被杀的人,却不知道自己该恨谁。”柳丹青惨淡地笑笑,“所谓的国家,所谓的民族大义,岂非是件很可笑的事情?”


世事岂非总是荒谬得可笑至极!


“柳丹青,你到底是楚国人,还是庆国人。”她终于忍不住问。


柳丹青转头静静地望着她,然后静静地问,“重要吗?”


李写意哑然:重要吗?


如她这种世家子弟,从小长在政权的中心,对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界限,对自己身为楚国人的义务,有种与生俱来的责任。


而对于成长在荒野田园里的孩子,是哪一国人,重要吗?


他们只要吃饱穿暖,只要安居乐业,只要上位者能稍微仁慈一点,给他们一点活下来的希望,他们就会很满足,只要是楚国人还是庆国人,于他们,何干!


至于柳丹青……


“那个都尉,可姓柳?”李写意小心的问,生怕一个不经意,就让面前的人血肉模糊。


“不知道”柳丹青漠然地回答,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遥望着远处的苍茫天际,“我第一次看见你,你在吹笛子。”


李写意怔了怔,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转开话题。


“那时你在山岗上,一个人静静地站着,好像随时都要碎掉一样。”柳丹青微微一笑,仿佛方才那个血淋淋的故事根本就未曾提起过。


“人怎么会突然碎呢?”李写意随口接道:“人大概是这世上最坚韧的东西了。”


“是啊,你是一个又易碎又坚韧的人。”柳丹青肆意地笑起来,“写意,还能一闻你的笛声吗?”


“没带笛子。”李写意淡淡地回绝道。


“箫呢?”他递过来一只通体碧色的玉箫,笑着问:“会吹箫吧?”


李写意顺手接过来,手感温润怡人,她轻轻地将它凑到唇边,柳丹青略微向她靠了靠,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兰花的味道,一缕一缕地钻进她的意识。


乐音响起,却没有了那晚的凄绝哀愁,反而异常轻快缠绵,如湖边小雨,滴滴沥沥落了满池,溅起的雨花沾了情人的裙角,又缠住了将走的小舟。


千丝万线,总是离愁。


一曲终了,便觉得这荒山野地,也多了江南水乡的温婉轻柔,薄愁如雾,笼罩了梦里的相思。


柳丹青好半天才回神,“什么曲子?”


“湖心。”李写意淡淡作答。


下去的时候,因为比上山省力,李写意坚持要自己走,柳丹青也不强求,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只是在她身形不稳的时候,不着痕迹地扶了一扶。


等他们重新回到山寨,早已是月上中天,晚风微凉了。


柳丹青没有再提及交易的事情,将她送到门口,然后极其优雅地施了一礼,月下的眸子晶亮动人,微微一闪,便已转身。


直到柳丹青修长雅致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李写意仍然没有进门,只是抓着门楣,垂头低低地唤道,“林大哥。”


卫津从角落里转出来,怔怔地看着她。


李写意缓缓地转过身,迎着他的视线,重复地唤了一声,“林大哥。”


卫津身子一颤,往后退了退,声音蓦然沙哑,“苏颐,你是苏颐?”


“若非我,又怎么会奏湖心曲呢?”李写意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淡白的月光下,似要揉出水来。


卫津的身子已经僵硬,呆呆地站在原地,直疑梦中。


李写意款步及近,伸出手,贴在他的玄铁面具上,作势要掀开。


卫津,或者林清,突然抬手按住她,掀了一般的面具下,露出比面具更加狰狞的伤疤。


“没事的。”她笑着抚慰他,“我见过更可怕的疤痕,你知道的,我们都是从火里走出来的,我们都一样。”


林清的身体颤抖了一下,面具已被揭开。


李写意伸出手去,如抚摸着一件极珍贵的瓷器一样,用指尖一点点地描绘着脸的形状。


那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脸,它是那么焦黑,那么难看,横七竖八的疤痕盖住了五官,只是那双温暖宠溺的眼眸,依然如初。


“看,比我当初好多了”李写意笑笑,将面具掷在地上,“一点也不难看。”


林清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两人几乎是同时涌出水雾,同时流泪,然后抱住了对方。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李写意找不到其它的语言,她只能深深地抓紧他,手指透过他的衣衫,掐入肌肉,却还是不够,仍然不够,不够说明这不是一场梦,不够将她的喜悦与激动抚平。


林清却不敢这样用力地掐她捏她,只是静静地抱着她,让她的脸埋进自己的胸膛,用最炙热的心头血,去熨干她的泪。


冷月无声,清光朗朗,不知似幻似真。


当他们终于平复了情绪,李写意靠着林清的肩膀,坐在远离山寨的荒野上,用最清淡最清淡的语气,讲述着自己八年来的遭遇,怎么被折返的李铮救了出来,怎么去药谷求医,怎么重建凤翔庄,怎么召回天机阁,怎么入京,一直说道现在的江北近况,所有的一切,她都是三言两语带过,林清一直沉默着,只是呼吸越来越重,仿佛每一个被她被隐藏的磨难,都能让他感同身受。


“林大哥,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她终于问。


“我是副将,”林清极其简单地解释道:“遇到危险的时候,旁边的士兵会自发地护将,我是被他们救下的……只是我没能救下他们。”


许多语言,当我们再次说起时,已经没有了往日的伤痛。


可是李写意依然能想到当时的惨烈,当迷烟困住了骁勇之兵的手脚,当烈火袭来,那些护他周全的将士们,是做了怎样地垂死努力,才让楚国最优秀的副将,免于死在大火的厄运。


只是,从那场大火里活下来,岂非也是一场噩梦?


“发生变故的时候,我一直想去找瑾王和你,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郡主,你们当时在哪?”他突然想起什么,轻声问。


李写意的神色黯了下来,眼中乌云翻涌不定。


在哪里?在一间刑讯室里,在冰冷的刑具与滚烫的火炉边,他们在向瑾王逼供,他们在玷污她的美貌。


林清见她的神色不对,连忙握住她的手,入手是一片冰凉,极轻极轻地战栗着。


林清无语,只能更加温柔的拥着她,就如许多年前,她偎在他怀里听故事那样。


只是那个胆大妄为的女孩,已经不见了,现在他怀里的,那个全然陌生的身躯,只是佛香烧尽的那一撮灰,让他细细碎碎地心疼。


“你现在在帮齐王吗?”他转开话题,“他知道……你的身份吗?”


齐王与她有婚约,他们曾经是那么耀眼的恋人,如果历经生死后还能成为眷属,对瑾王,也是安慰吧。


李写意犹疑了一下,方低声说:“他似乎怀疑了,只是,我不想让他知道。”


“为什么,苏颐。”林清关切地说:“你已经做了很多了,为什么不告诉齐王,以后便让他保护你,爱护你,让他带走所有的伤害,你不要再背负什么了,你不过……是个小女孩……如果是复仇,让我去做。”


“不够,做的远远不够,我要为他们平反,那些被牵连的家眷,那些被发配边疆死于异乡的人,并不是一场血腥复仇就能结束的,我必须,让他们堂堂正正的,重新回到阳光中来,我要让他们的子孙享有英雄的名号,我要让所有人知道那些枉死的英灵曾经多么勇猛的保家卫国,林大哥,我必须为他们做到这些,是苏家欠他们的,他们是因为苏家而死的……”李写意激烈地反驳着。


“嘘……”林清按住她的唇,温柔地说:“我明白。”


“林大哥,你会帮我的,是不是?”她仰头望着他,目中的倚赖仍然同多年前那个爱穿红色骑装的女孩一样。


“当然。”他点点头,然后望进远处的夜色里,“不做到最后,我们谁也无法得到平静。”


只是最后在哪里停下,也许永远无法可知。


“那个素素,”李写意突然笑了,轻快地说:“很像一个人呢。”


“我原来也以为很像,后来才发现一点也不像。”林清顺着她的语气,同样轻快地回答。


“不是啊,真的很像,我刚刚看到的时候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原来真的有个妹妹呢,”李写意做回想状:“若不是确信父王不是沾花惹草的人,我一定要去调查她的身世。”


“我早调查了,和苏家一点关系也没有,”林清被她的话逗得一笑,又如以前那般曲指刮了刮她的鼻尖,“素素只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孩而已,我只想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


把你失去的无忧,一并在她身上得回来,苏颐,只是,没有人再像你了。


即使是相同的容貌,相同的服装,却不再有人如你这般倔强,如你这般爱恨分明,美到惊心。


素素,只是你的影子,苍白的影子。


“不过素素好像很喜欢林大哥呢。”她突然不正经起来,笑眯眯地说道。


林清不理她,只是让她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哄她睡觉。


“林大哥还以为我是小孩啊。”她笑,却贪恋着久违的温暖。


“好了,你累了,早点睡吧。”林清的声音似有种蛊惑力,让李写意真的有种莫名的困倦。


“子情见到素素,一定会吓一跳的。”李写意又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终于沉入了梦乡。


“后悔了吧?”暮色里,一个清雅似竹的身影慢慢地显了出来,从容地走近。


林清将李写意轻巧地放在地上,然后重新罩上面具,缓缓起身。


“我一直知道她不简单,却不知道如此曲折。”柳丹青微微一笑,目光在李写意恬静的睡容上流连,“原来真的碎过啊,所以才这么坚韧。”


“有话直说。”林清似无意地挡在她前面。


“她就是原来的素素吗?”柳丹青的视线转到林清身上,“不过她现在似乎不需要你保护了”


“无论她是否需要,我都会保护她。”林清冷然说道:“即使因此与全天下为敌,也在所不惜!”


“不要忘了你对主上发过的誓。”柳丹青闲闲地提醒道:“违誓的人,可是要遭受天火轰鸣之苦的。”


“我早已试过了。”林清依然如故。


“那么,你决定帮她?”柳丹青一脸凝重的问。


“是,”林清慨然回答,“我只能选择帮她。”


“帮她就是背叛我,背叛主上,你不要忘记了,你的命还在我手上。”柳丹青终于不再笑,也说不上愤怒,反而有种深深的迷惘。


“我知道。”林清的回答依然简短。


“她整颗心想的可都是那位齐王殿下,卫津,难道你还不明白?”柳丹青皱皱眉,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恼意。


“我明白,”林清淡淡地说:“她一直是我的郡主,我不曾有非分之想。”


“不曾吗?”柳丹青哼笑出声,“若真的不曾,为什么你偶尔看素素的时候,会那么用心?为什么那么宠素素,为什么一直让她穿红色的骑马服?卫津啊卫津,想不到你也会自欺欺人。”


“你不懂,”林清打断他的话,“一个只知道交易的人,又怎么会懂得人间的情感。”


柳丹青怔了怔,然后大笑起来,几乎要笑出眼泪来:“是,我不懂,情感是一件愚蠢的事情,得不偿失!”


然后他顿住笑声,随手拍了拍自己的衣襟,优雅闲适地一笑,“很抱歉,你要为你的情感付出代价了”。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粒红色的丹丸,举在空中,捏碎了,成了粉末,然后又顺着夜风飘远。


“明早你的郡主起来时,就可以为你收尸了。”他冷冷一笑,然后淡然转身,“卫津,不要怪我,你活着太累,这样死了,反而痛快,心中也算了无挂碍了,算起来,这笔生意你不亏。”


“丹青!”卫津在后面叫住他,“不要伤她。”


“我不伤她,”柳丹青转头笑笑,“她如此重要,也许王子情会同意用江北来换她呢,而且……好像我也舍不得下手。”


说完,他如来时一般融入苍茫的夜里,徒留空气里淡漠的兰花香。


林清直到他消失,才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剧烈的咳嗽声,似要将肺都一并咳出似的。


“吃了它。”一只素白纤细的手缓缓的伸到他的唇边,林清蓦然转身,却见到明明应该熟睡的李写意,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怎么……”一句话没有问完,他又止不住咳嗽起来。


“催眠术而已。”李写意淡淡一笑,“林大哥,我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苏颐了,并不是简单的催眠术就能将我迷倒的。”


她的意志,甚至比普通人强韧许多,若经受了敲骨吸髓的痛苦,还有什么不能抵御。


“我不会问你什么,八年时间,我们都经历了很多,其实刚才你选择自己的道路,我也不会怪你,只会祝福你,但是你选择了我,林大哥,你知不知道选择了我意味着什么?”她将药丸放入他的口中,低低地说。


林清将药丸吞下,虽然还是咳嗽不停,却有股温暖的真气从丹田升起,转眼就护住了心脉,胸口的刺痛也略略缓解。


“什么药?”他不禁诧异地问。


“药谷的救心丸,世上只有三颗。”李写意淡淡地回答,然后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若有实质,穿过厚厚的面具,灼灼地停在他的脸上,“林大哥,你可以选择忘记,带着素素离开这里,或者,跟着我,我们一起完成它,考虑清楚,一旦选择就不能回头了。”


“这从来不是一个选择,而是本能!”林清平复了喘息,一眼不眨地望着她,“苏颐,或者写意,无论你是谁,变成怎么样,在我心中,你始终是要我保护的小女孩,除非你觉得我没用,再也没有保护你的能力,否则,我不会再离开你。”


“怎么会没有能力呢?”李写意乍然一笑,如春花绽放,灿烂得让他错不开眼,“仅凭着几百个草莽之徒,就能让楚庆两国的军队束手无策,这样的风采,果然是当初的关山之鹰,纵观楚国,谁人能出其右?”


“小丫头的嘴变甜了。”林清笑笑,又刮了刮她的鼻尖。


李写意也冲他笑笑,然后又踏前一步,搂着他,低低地唤了一声,“林大哥”。


谢谢你,谢谢你还活着。


一夜未眠。


柳丹青站在素素的门口,道了声“抱歉”。


月已西落,东方旭日冉冉升起。


柳丹青举目望去,刺眼的光线让他一阵昏眩。


原来还是有许多傻人选择了做那些赔本买卖啊,柳丹青讥嘲一笑,为了所谓的忠贞大义,出卖了良心,然后又被你信赖的人出卖遗弃。


父亲,我永远不会踏上你的老路。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身火红的素素笑容满面的出现在他面前,“丹青哥哥早”。


柳丹青温和地笑笑,正准备说话,又听到素素欢呼了一声,“大哥!”,然后擦着他往身后扑去。


柳丹青霍然转身,卫津果然站在了不远处,还有神色淡淡的李写意。


他只怔忪了片刻,随即勾唇浅笑,“我终究还是低估你了,”却不知他的‘你’,到底所指何人。


“你放心,主上救过我,他的事情,我是不会说的。”林清沉声说道。


“我当然放心”柳丹青仍然浅笑:“因为我从不做会亏本的生意。”


话音一落,青色的身影如出水之龙,径直向呆在中间的素素扑过去,林清暗叫不好,在柳丹青拔起的时候,同样冲向了素素的方向,也正在这时,柳丹青嘲弄一笑,半空中的身形硬生生地一折,玉萧轻点地面,浊气换新气,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抢到了李写意身后,扼住了她的脖颈。


一切都发生的那么快,柳丹青飘逸洒脱的动作仿佛还在空中伸展,却已成了定局。


“站住!”柳丹青轻呵一声,林清只得顿住脚步,敛眸怒视。


“不想她死的话,就老老实实地按计划进行。”柳丹青的声音依然闲适,甚至堪称优雅有礼,若不是内容不符,几乎以为是士子间的客套了。


“你答应过不伤她”林清紧张地看着柳丹青的手,沉声说。


“当然,我是一个守信用的商人,不过前提是对方也要守信用。”柳丹青笑笑,将李写意往自己怀中拉了拉,“卫津,三天后我再将她还给你,那银车你也要好好地守三天,若是丢失了,不要怪我失言。”


林清不敢妄动,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他。


“没事的,卫大哥。”李写意突然开口,神色间没有一丝慌张,“不用担心我。”


她改林称卫,显然是不希望其它人知道他的身份。


林清愣了愣,随即懊恼地握紧拳。他刚刚承诺会保护她,转眼她却在他的眼皮底下被人劫持了,怎能不恼!


“好了,回见。”柳丹青很客气地笑笑,然后挟着李写意往山林深处走去。


林清也不敢派人去追,柳丹青的身手他很清楚,任何风吹草动都不可能逃过他的耳朵。


现在,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素素则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又望了望柳丹青的背影,一脸迷茫。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们已经到了岐山山脉深处,目之所及,皆是参天古树,草丛灌木,纠结茂盛的枝丫遮住了烈日,四周一片寂静的阴冷,连鸟鸣都未曾听到一声。


“还在硬撑吗?”李写意叹息一声,轻轻地拨开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


柳丹青也颇配合,顺势松开她,退后一步,靠在粗壮的树干上,“你的银针上到底抹的什么药?”


李写意从袖中抖出银针,望着闪亮的针尖,很纯净地笑笑,“当然是毒药。”


“还不够心狠,为什么不抹那种见血封喉的毒药,不然也不至于被我挟持了”身为中毒者的柳丹青似乎没有丝毫自觉,仍然一脸的风轻云淡。


“它是用来防身的,不是杀人的。”李写意重新将银针收了回去,在方才电光石火的一瞬,她已经在柳丹青的手腕上刺了一点,虽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这种强力麻药,也应该让他够受了。


“可我可以杀你,我现在只是右手麻痹,是不是应该在左手麻痹之前,先把你杀了?”柳丹青似在问她,又似乎在自言自语:“哎,原来我也不够心狠啊。”


阳光从密密实实的树叶里落下来,照着他清雅无害的脸,让李写意没来由地一笑:“为什么不说说你要江北的目的?你真的是为庆国人服务吗?我原先这样怀疑过,但是林大哥却是和你一起的,而他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卖国行为,所以,柳丹青,你在为谁做事?”


柳丹青低头看了看自己渐渐失去知觉的双手,悠然地说:“当然是为利了,我说过,我是商人。”


李写意退开一步,抱臂望着他,“你若是现在不杀我,再等一会便会全身麻痹,到时候可由得我所为了。”


“我不伤你。”柳丹青漫漫一笑,倚着树干滑了下去,“商人是无信不立的。”


“可惜我会伤你。”李写意从腰带里抽出一把程亮锋利的匕首,抽开刀鞘,寒光四射。


“好刀。”柳丹青眯起眼,细细地观摩着李写意手中的匕首:“不是寻常物,而且……是燕国的!”


“你眼力倒好。”李写意笑笑,前倾一步,将利刃抵在柳丹青的脖子上,轻声问:“你为谁做事?”


帝林送给她的匕首,自然是削铁如泥的宝刀,堪堪挨上,柳丹青优美的脖子上便划出了一道血痕,李写意一愣,手腕微微后退了一寸。


“为什么你不直接问卫津?他如此待你,只要你问,他一定会回答。”柳丹青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条小命已在旦夕,还是一脸清淡礼貌的笑。


“我不想让他为难。”李写意坦言道:“正是因为林大哥这样待我,所以我不能问他。”


“可是你现在也是让我为难。”柳丹青苦笑一下,“写意,做事要公平。”


“好像你亲口说过,这世上本没有公平可言。”李写意的脸往前靠了靠,直视这柳丹青的眼睛,“我喊三声,你若是不回答,我只有将你杀了,然后自己回去了,反正你与瘟疫有关,而且阻止朝廷赈灾,也算是死有余辜。”


“朝廷若是有心赈灾,又是我阻止得了的?”柳丹青无畏地望着她,笑容里多了丝嘲弄之意,“粮仓空乏,官逼民反,好像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吧,我只是因势利导,想做一笔买卖而已。”


李写意只是不理他,藕色的薄唇轻启,“一”。


柳丹青认命地合起眼,显然是不打算回答了。


“二”。


他依然没动。


“三……”李写意眸光微敛,手中匕首往他的肩头滑去,划拉一声撕开了淡青色的衣帛,露出的肌肤多了一条三寸长的伤口,极浅,不过还是渗出血来。


“我说过,你的心还不够狠。”柳丹青睁眼一笑,李写意倚着他对面的树干坐了下来,只是看着他不语。


“真想不通,那个下令让士兵诛杀手无寸铁的李写意到底是不是你。”柳丹青浅笑道:“若是你对我都下不了手,又如何助齐王问鼎大宝?”


“柳丹青!”李写意语气不善地警告了他一声,柳丹青还是漫不经心地笑笑,不过并没有再开口。


阳光正烈,日已中天,连这阴沉至极的古林也亮透了不少。两人昨晚便没有好好吃饭,到了早晨更是一番折腾,此时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其实你可以趁我现在没力气,独自回山寨。”柳丹青似想起什么,好心提醒道。


李写意白了他一眼,索性实话道:“我若能独自回去,又何必在这里和你耗着?”


柳丹青楞楞地望着她,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不会不识路吧?”


李写意沉默了半天,才淡淡地说:“会在森林里迷路并不奇怪吧。”


柳丹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放肆,到了最后,恨不得捶胸顿足了。


李写意冷冷地望着他实无忌惮的笑颜,直到他笑累了,笑得没了力气,才没好气地说:“你也不用得意,我的人马上就要到了,我虽然下不了手逼你招供,自然会有人能做。”


到时候将他交给信,保证什么都交代出来。


“好巧,我的人也快到了。”柳丹青憋住笑,白皙俊雅的脸上浮出一道匀染的红色:“我们姑且看看,谁的人来的比较快。”


“你的人来得快又怎样?”李写意还是冷笑,“别忘记了,你现在不能动,而我能动。”


“你还能动吗?”柳丹青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李写意心中一凛,手扶着树干站了起来,全身的力气如抽离了一般,身子晃了晃,蓦然间往前扑去。


柳丹青避无可避,被她砸了个正着,李写意跌在他身上自然没事,柳丹青的背抵在了树干上,疼出了一身冷汗。


听到他的闷哼,李写意心中可没有丝毫歉意,反而戏谑地抬起头,盈盈地笑道:“这算不算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柳丹青并没有反驳,只是垂下头,怔怔地望着她。


李写意也意识到自己的窘境,想将身子挪开,却使不上一丝一毫的力气,只得无力地窝在柳丹青的怀里,愤愤不已。


“什么时候下的毒?”她再次冷了脸,闷声问。


“在你刺我的时候我就下了,只是不知道为何到现在才发作。”柳丹青颇有点纳闷地解释道,随即又笑了:“这样更好,不然我怎么能看到那么真实的你”。


李写意没有答话,只是别过脸不去理他。


“当初知道原来素素像你的时候,我还吃了一惊。”柳丹青自顾自地说道,声音温润如常,隐隐带着笑意:“原来是真的像,不过她是被宠出来的,与你不同。”


李写意瞪了他一眼,依然不语。


柳丹青却精神大好,虽然两人都无法动弹,而且全部饿得半死,他仍然笑吟吟地说道:“今天大概是我最狼狈的日子了,不知为何,却觉得很开心。”


李写意打定主意不再理他,见他说话,最多冷笑一下,然后侧耳细听外面的声响。


信号烟早已放出去了,天机阁的人应该快来了,不过山路崎岖,他们对地形不熟悉,也不知何时才能到。


想到这里,李写意蓦然想起柳丹青的人对这一带应该熟悉一些,心中微惊。


“写意?”夹杂着叹息的试探。


依然冷笑。


“你的心,值多少?”柳丹青忽然极其正经地问道。


李写意扬起头,与柳丹青的眸子堪堪相对,那双清雅的,泛着竹青色的眼睛里竟没有丝毫戏谑的意思,反而出奇的沉静,出奇的迷惘。


“和你的心一样等值。”李写意忍不住回答了一句,便再也不管他了。


柳丹青也不再说话,两人便这样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等着,森林寂静如常,连风声都消失了踪影,只有彼此的心跳,格外得响,成为了密林里唯一的声调。


“公子!公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树林外传来一阵阵疾呼声,李写意心一沉,看来要被柳丹青的人捷足先登了。


果然,没过多时,一个小厮模样的人领着一堆劲装汉子奔到了他们面前,见到眼前的情况也是一愣,呆呆地望着柳丹青,等着吩咐。


“扶我起来。”柳丹青对自己的窘态丝毫不以为意,便像午睡初醒,随口吩咐身边的丫鬟一般。


那小厮怔了怔,连忙小心地挪开李写意,将柳丹青搀了起来。


李写意烦闷地望着他们:即使全身无力,那人也优雅得让人无语。


“公子,那她呢?”小厮用目光示意着李写意。


柳丹青看了她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答道:“不用了,找个人看着她,等来人了再离开。”


李写意怔了怔,狐疑地望着他。


柳丹青是要放了她吗?他明明知道,自己若是走了,林清一定会将银子还回去的。


“你方才没杀我,我自然也要还你一个人情。”他淡淡地解释道:“我不喜欢欠人,因为利息一向不低。”


李写意哑然,心却微妙地一暖。


“好自为之,下次再请你喝茶。”柳丹青说完,然后洒然离去,再无多言。


只是他留下来的人并没有呆多久,在柳丹青离去没多时,收到李写意信号赶来的天机阁成员也来了,不过最先赶到她面前,却并不是天机阁的人。


看着脸黑成锅底的风随溪,李写意叹了一声,然后无奈地说:“我中毒了,你若是想责骂我,能不能先将我扶起来。”


风随溪抱起她,却始终不同她说一句话,沉默异常地走出林去。


“随溪?”李写意无可奈何地望着那个始终沉默的人,“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我不想骂你。”风随溪还是板着脸,一路将她抱回山寨,天机阁众人都远远跟着,见少主无恙,便并未现身。


李写意不想顶风作案,索性不再开口,极温顺地靠着他,她这般合作,反而让风随溪一肚子的无名业火无处可发。


“为什么一个人上山寨,难道你真的以为自己有三头六臂……我就不该信你!”憋了半天,责难的话还是不由自主地从齿缝里透了出来。


李写意自知有愧,含糊了过去,反口问道:“你擅离祁洋城,殿下那边的事情……”


“那些人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我是帮你,又不是帮齐王。”风随溪瞪了她一眼,心中埋怨她到此时还在为王子情牵肠挂肚,语气自然谈不上和善。


李写意蹙眉,他这样轻言生死,让她没来由地觉得不悦,“放我下来!”


风随溪停住脚步,竟真的松手,冷冷地看着她往地上跌去。


李写意喘着气,虽然跌得很痛,却伏在地上,咬牙不做声。


见她脸色泛白,风随溪心中一疼,作势要将她重新抱起,身形晃了晃,却倔强地站在原地,怎么也不肯动:昨晚得知她独自上了岐山,便一直不眠不休,在这百里山脉上寻找她的踪影,好不容易找到了山寨,又从卫津口中得知她被人挟持的事情,一颗心从昨晚吊到现在,可是一见面,她满心满意的,仍然是王子情!


李写意也弄不懂他哪来的气焰,若是责怪她上山前未知会于他,那也是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她为什么一定要事事禀明于他?


他与她之间,何尝有这种义务?


两人在大道上僵持着,其他人摸不清情况,也不知道该不该靠过来。


便这样一个站着,一个卧着,却都莫名地发了火,冷眼望着对方。


“写意……”林清已经收到情报,远远地赶了过来,见到面前的境况,根本来不及思量,一个箭步,便要将地上的郡主扶起来。


风随溪不悦地看着这个凭空跑出来的人,虽然今晨闯入山寨,与林清大战了百来回合后,得知他并没有什么恶意。


可是,不过短短一日的相识,又怎么会如此“熟络”!竟然直呼写意的名字,而且还……还神色自若地将李写意搂进了怀里!


风随溪的手动了动,一股莫名的气机从宽袍广袖处散出来,林清神色一凛,面具后的电目剑一般的扫向风随溪,一时间,连李写意都感觉到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卫大哥。”她突然柔柔地唤了一声,然后轻咳道:“他便是风谷主,刚才……是个误会。”


林清怔了怔,随即敛了气机,因为抱着李写意,不便拱手行礼,只得清淡略带自傲地打了声招呼:“原来是风谷主”。


那人一早就以一人之力闯了岐山山寨外的扶风阵,连他都亲自下场与之交手,此人的武功之高,心思之敏捷,让林清也暗暗吃惊了许久。


后来在交手中得知他是来寻李写意的,这才消除了敌意,将李写意被挟持的事情略作了说明,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原来,竟是药谷之人。


风随溪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沉下脸,又作势要将李写意从林清怀里重新抱回来。


李写意见状哭笑不得,略挪了挪,反手揪住林清的衣袖,表明立场道:“我们先回山寨再说。”


林清闻言转身,风随溪的手抬了抬,终于落下,只是脸色一直不见好。


回到山寨,依然如昨日那般壁垒森严,众人见到林清,无不肃立请安,素素则在较场上焦急万分在走来走去,见到林清,自是欢喜地扑了过去,及近了,才发现他怀里还抱着那个神秘的李写意,小脸顿时挂不住了。


“哥哥。”乌溜溜的眼睛扫了扫林清,又扫了扫李写意,顺便连站在身后一脸不善的风随溪也扫了扫,显然在等着答案。


林清自不去理她,大步往自己地住处走去,素素一直被他宠爱,鲜少受到如此冷遇,不免怔在原处。


风随溪同命相怜地望了这个红衣小姑娘一眼,然后大步跟了过去。


无论那个卫津是什么来路,想横插一脚,那是万万没门的。


合上房门,连素素都一并关在了外面,屋里的三人都不是外人,索性开诚布公,疑虑没多时便冰消雪化了。


风随溪又为李写意把了脉,确认柳丹青只是下的普通软骨散,当下放心,自不多说。


而关于林清这八年来到底在为谁服务,李写意一直未提,在遇到这个问题时,也小心翼翼的避免了,林清只是沉默。


“我派人将银子全部送回去,等下和素素一起随你们下山见齐王,只是身份……”到了最后,林清终于开口,“我知道,你是卫津,林清早已死了。”风随溪了然地接口道。


卫津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出门准备下山了。


房里很快只剩下风随溪与李写意两人,李写意吃了解药,不若方才那样疲乏无力,此刻微微撑起身,抬眼望风随溪。


那张总是神采飞扬,不可一世的脸上,仍然清晰地写着“我很生气,不要惹我”八个大字。


“随溪……”李写意叹息一声,虽然还在为风随溪方才的翻脸恼怒,却不想看到他不高兴的样子。


“恩”风随溪淡淡地应了一声,还是摆出一副不想理她的模样,却又忍不住去答话,真真别扭至极。


“随溪……”她又唤了一声,不知为什么,心底一片柔软,“以后不要生我的气了”


风随溪微微动容,凤目微闪,探究地望着她。


“你说过全力帮我的。”李写意展颜一笑,“等事情做完后,我就会一直一直听你的话,现在,就当纵容我吧。”


风随溪怔了怔,凝视着她悠然清淡的笑颜,突然涌出一阵惊喜,这样一句模糊的话,也许并不能算成承诺,更也许,只是一句普普通通的宽慰之词,却仍然让他欣喜若狂。


心立刻软了下来,他蹲下来,靠着床榻,小心地打量着她:“刚才摔疼了么?”


李写意摇摇头,转过身,主动执起他的手笑道:“你不是说过吗,我根本就是一个不怕疼的怪人。”


风随溪心中一窒,抬起她的手,在凝脂般的手背上轻轻一吻,“以后无论你怎么胡闹,都不会生你的气了,只是……你可要记住今天说的话”。


李写意点点头,然后倦极地合起眼,手始终被风随溪攥着,冰冷的肌肤,饥渴地吸收着他手心的热度。


“看见素素了吗?”她没有睁眼,只是唇角微勾,轻声问道。


“素素?”风随溪依在床边,皱眉反问:“可是外面那个穿着红衣的少女?刚才行走地太匆忙,未来得及细看,怎么?”


李写意微微一笑,“她就是苏颐了,是没有成为李写意之前的苏颐。”


风随溪微愕,随即伏下身,往她冰冷润泽的唇上快速一啄,在她睁眼的瞬间又弹开去,然后迎着她琥珀般剔透清明的眼睛说:“苏颐也好,李写意也罢,都与我无关,我只要你。”


李写意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就这样静静地两两相望,千百种情绪从各自的眸中涌过,室中的空气突然烦闷不堪,让李写意有点喘不过气来。


好在,门终于开了。


卫津走了进来,扫了一眼他们牵着的手,顿了顿,然后平静地说,“齐王带兵将山寨围了”。


“怎么一个比一个胡闹!”李写意蓦得抽回手,刚才迷惘温顺的神情转眼不见,说着便要翻身起床。


风随溪按住她,淡淡地说:“你先休息吧,我去向齐王说明情况,”说完,他又转眼望向卫津,“还望卫寨主与我一起下山。”


他自然不会留这个关系如此亲密的大哥与李写意独处。


卫津不疑有它,点点头,又转头吩咐素素好好照顾李写意,然后坦然地随风随溪一并走了出去。


待他们的脚步声都已不见,李写意这才想起站在自己旁边的素素。


素素仍然睁着那双堪比宝玉的漆黑眼睛,乌溜溜地打量她。


“你叫素素?”李写意和颜悦色地问。


素素点点头,依然看个不休。


“你与你大哥,一起生活了六年?”李写意又问。


素素还是点头,“恩,我十岁的时候被别人卖来卖去,还总被人欺负,是大哥救了我,他一直待我很好。”


李写意心念一动,“你今年十六岁?”,十六岁,正是她与子清定亲的年纪,素素正在重现她最美丽的年华。


“你叫李写意?”素素冷不丁地问。


这次,轮到李写意点头了。


“大哥好像更喜欢你。”素素咬牙,委委屈屈地说道。


李写意哑然,随即笑道:“可是他也喜欢你啊。”


素素还是不说话,停了半日,突然扭过头,跑了出去。


透过窗棂,李写意静静地看着那个火红的影子消失在远处的石屋木栅间,恍然若失。


那样的苏颐,全身带着阳光与活力的苏颐,才是王子情心心念念的人啊。


回不去了。


卫津以药谷受恩者的身份见了王子情,情势急转,王子情自然是欢喜的,得知李写意无恙后,更是放心,一时撤兵、运银,自不多说。


疫区那边事态紧急,王子情没有上山看她,只是略略交代了几句,又随江潭匆匆离去了,只是着人带了话来,等晚上李写意回到驿馆的时候,他有话要对她说。


风随溪既已答应李写意全力帮她,也不再惹她生气,与王子情一道回到祁洋城,只是临走前仍然免不了嘀咕了一句:“还是让他们独处了”。


卫津站在风随溪的身边,一时未听清楚,回头诧异地问道:“风谷主说什么?”


风随溪干笑一声,拍了拍卫津的肩膀说:“好好照顾写意。”


卫津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眼。


晚上的时候,李写意已经从山寨回到了祁洋府衙,王子情与风随溪还在外面布防,倒是小梅她们叽叽喳喳地围着李写意问个不停。


卫津一直寡言,素素又是第一次下山,本来极活泼的个性,现在也收敛了不少,只是睁着一双好看的眼睛,到处张望。


“好漂亮的小姑娘。”小梅她们毕竟也是少女,见到素素难免心生亲近,都忍不住赞了一声。


素素没过多时便和她们混熟了,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众人心花怒放。


李写意由着他们闹,与卫津一起靠在门楣边,远远地看着这一切。


“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也是这般烂漫乖巧,在军营里乱叫大哥,哄得全虎骑军的人都恨不得把你捧到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当年你与齐王的婚讯从京城传来的时候,也不知道伤了多少人的心,只说我们的郡主再也不回来了。”卫津突然开口,温温润润的声音,一如往日。


李写意不语。


卫津回头,见她眼眸低垂,神色有异,当即不再多说,暗暗自责了一番。


回忆有多美,就会有多伤,他懂。


“难怪后来我回关山的时候,一个个那么怪。”李写意冷不丁地笑道:“原来都以为我见色忘友呢。”


卫津怔怔,看着旁边那个努力言笑自若的人。


这次,轮到他接不上话了。


还是不能若无其事的提起吧,还是不能坦然面对吧,既然要伪装得那么辛苦,不如将回忆封存。


“写意……”许久许久,卫津方长长地叹息一声,却如千言万语,让李写意刹那失神。


与小梅她们玩闹的素素也停住了动作,远远地朝他们望过来,蓦然觉得自己真的失去大哥了:站在门边的那两个人,仿佛被薄雾笼罩着,因为拥有着同样刻骨的记忆,其他人,便再也无法插进去了,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也再也不能够……接近分毫。


到了晚饭时,王子情他们还没有回来,购粮的具体事宜已经交给裴钟去做,也是让秦王放心的意思。


眼下李写意没有什么事情,只得百无聊赖地坐在大厅里,揣测着晚上王子情会说的话。


卫津必须安顿山寨的弟兄,将他们一起收编到府军里,又陪着李写意坐了会,便将素素留下,自己独自上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