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江北之行

作者:R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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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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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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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2086字

第九章江北之行


“我只是气自己的无能,气自己的懦弱逃避”王子情惨然一笑:“这些日子一直躲着你,是因为我不敢面对你,你比我清醒,费尽心思为我筹谋,我却躲着不肯出来,反而迁怒于你”


齐王任命钦差,即日奔赴江北,督促赈灾平乱一事。


湘南王亲率大臣为其送行,李写意隐在浩浩汤汤的随行队伍中,“梅、兰、菊、竹”四人也扮成了寻常的丫鬟模样,不紧不慢地跟在李写意身后。


前方,一身补服的王子情容光耀人,与前来道别的官员们拱手浅谈,他的笑始终温和有礼,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谦谦君子,温良如玉。


朝阳也来了,站在王子情面前,春目含波,显然是舍不得未婚夫远去。


李写意淡淡地挪开视线,突然发现站在送行队伍边的苏亚正牢牢地望着他,楚云笙则站在苏亚的身后,神色极不自然地望着旁处。


她向苏亚轻轻一笑,礼貌而毫无意义的一笑,苏亚却愣了愣,然后躲开前面的喧哗,大步向她走来。


跟在李写意身后的四女不约而同地踏前一步,似乎不经意的动作,却占据了李写意周围任何可以造成攻击的方位。


苏亚显然也有所觉察,停在离李写意几步远的地方,不再靠近,“李姑娘”。


“苏公子,”李写意含笑点头,“苏公子可是有话相询?”


苏亚皱着脸,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想问我,我是谁?来楚国到底想干什么?”李写意微笑,清冷锐利的目光,洞悉地望着他,“你想问我,会不会做对你父亲不利的事情?”


“不是,”苏亚咬着唇,恼怒地说:“我只想说告诉你,我已经报名参军,绝对不依附父亲的力量,我要凭自己的实力闯出一番事业来,正大光明的成为苏家值得骄傲的一员,父亲若从前做错了什么,他会承担,我信他。”


李写意愣了愣,淡漠的目光终于有了些许柔意,“你能这样想当然最好,世间因果,各人心知,只是军中凄苦,苏公子务必珍重。”


说完,她又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向队伍。


“楚云笙也去,李姑娘没有话要对云笙说吗?”苏亚在她身后喊道。


李写意顿住脚步,然后缓缓回头,清辉漾开的笑容,竟让苏亚有一瞬的炫目,“云笙是个极好的人,只可惜我非云笙的良人,若他不弃,这一世,写意都会是他的挚友,”说完,她远远地看了一眼楚云笙,终于离开。


苏亚转向身后的楚云笙,却见楚云笙痴痴地望着李写意的背影,良久才别过头去。


队伍开拨时,京城北面的丘山突然传来了一阵恢宏肃穆的撞钟声。空旷的郊野上,钟磬声缭绕不散,直达天际。


“是法觉寺在做法祈福,”一个知情的官员赞声说:“吴王殿下又在为大楚的繁荣昌盛向上苍祈愿了。”


在现场或谄媚或真心的附和声中,李写意敛眸遥望,倾听着漫山遍野的佛音,然后启唇小声呢喃道,“法觉寺”。


一间弥漫着淡淡兰花味的书房,男子倚窗而立,硕长的身姿裹在一袭淡青色的长衫里,白玉腰带勾出挺直瘦削的腰身,修长白皙的手握着一柄碧绿通透的长萧,气息微动,余音袅袅。


“公子,朝廷派去江北的人已经确定,是齐王殿下王子情。”一个账房模样的老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毕恭毕敬地敛首道。


男子放下唇边的萧,优美的嘴唇微抿,润泽欲滴。


执萧的手垂向身体一侧,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竟说不出的优雅闲逸,清风一般,美而无形。


“该去江北看看了。”


风铃阵阵,杂着他清雅悦耳的声音,异常动人。


从京都到江北,即使马不停蹄,也需要整整半月的路程。


八月初的太阳,仍然能将人嗮落了一层皮,算上侍卫和随行的人员,将近五十余人浩浩汤汤地行在驿道上,人与人拥挤着,更觉炎热。


一路上,王子情自是不肯落轿,而执意骑马当先,既然钦差大人不坐轿,其他人更是不敢,李写意本不愿意引人注目,只是身体所限,不能久嗮阳光,也就成为了整个队伍中唯一的特殊。


终于到了一个驿站,等候良久的驿臣连忙赶前一步,将王子情从骏马上扶了下来。


这里离江北路途尚远,虽然经过田野的时候,还能看到庄稼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路旁,但是还远称不上旱灾,也没有见到流亡的百姓,王子情心中稍安,凝重的表情也稍稍缓和了些。


“殿下,各位大人,外面日头毒,请屋里坐。”那驿臣打着千,对着满脸的笑容邀请道。


王子情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略回过头望去:李写意正在小梅的扶持下,从马车里钻出来,她的脸色很白,白得近乎反常,在一溜儿被嗮成小麦色的人中显得格外瞩目。


王子情顿了顿,随即回身向她走去,也不直看,目光挪到她的肩膀后,“你不要紧吧?”


对于他近乎生硬地问候,李写意不以为意地笑笑,“没事,只是有点冷。”


王子情诧异地望了望头顶毒辣的日头,在看着她额间沁出的汗水,蹙眉道:“怕是病了,我去叫大夫”


“不用了,我只是生性惧寒。”李写意连忙阻止道,又是一笑。


王子情也不多说,见许多人的目光都往这边扫来,他坦然地环视了一圈众人,然后自顾自地往驿站走去。


对于李写意的身份,各人皆有自己的揣测,首先她无官无职,一路行来的身份自然是齐王的随从,但是齐王从不使唤她,甚至极为礼遇,也有人说她是秦王的交好,此行是秦王在齐王身边安插的眼线,又有人认为:齐王毕竟年轻,血气方刚,她便是他的家眷……无论大家怎么想,既然齐王亲自下令要对她客气,众人自不敢怠慢。


入了房内,果比外面清凉了不少,不少人以手为扇,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顺便埋怨这鬼天气,王子情风度甚好,虽然也同别人一样燥热,却沉得住气,只是在上座静静地品茶,李写意抬头的时候,恰看到一粒汗珠从他的颊边滑落,勾过优美的下巴,落在他苏锦的长袍上。


“还是李姑娘冰肌玉骨,清凉无汗。”下座突然响起一声调笑,梅兰菊竹四女闻言拔剑,电般的妙目齐齐地盯向那个口出不逊的人。


李写意也微侧过头,却是秦王门下的户部侍郎裴钟,这次事关整个户部的根基,秦王显然不放心将大权交予李写意一人,这裴钟,便是明里暗里牵制她的人。


裴钟当然也不会无端端的去惹自己以后的主子夫人,方才那句话有试探的成分,更多的倒是真心之言,满座的人皆是汗臭熏天,俗不可耐,唯有李写意一人,清清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外面的燥热与她毫不相干,如山巅之雪一样美而洁净。


见她后面的丫鬟个个怒色,裴钟禁不住暗暗咋舌,正准备道歉,却不料李写意只是对他一笑,用清如泉水的声音道:“裴侍郎谬赞了。”


裴钟摸摸鼻子,讪讪地笑笑。


只是那句话一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胶着在她身上,王子情也不里外,见她的容色比方才更白了几分,而且想起她说过“有点冷”的话,更加笃定她病了。


“李姑娘,”王子情终于开口道:“路途奔波劳苦,李姑娘先回房休息吧,本王随后再去探望你。”


王子情的这句话本是极正大光明的,他所谓的探望,当然是找大夫前去为她医治,只是这些话听在有心人耳里,便是大为不同,有几人已经忍不住抿嘴偷笑了。


李写意并不推脱,起身欠了欠,然后由驿臣领着往后面以后收拾好的房里走去。


她是真的累了,虽然在马车里不用骑马受热之苦,但是路途颠簸,那马车也极为简陋,这样行了三天,全身骨头都要散架。


四女安置李写意躺下后,便自觉地守在门口,为少主站岗了。


没多时,王子情果然来了,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人:一个精瘦却异常精神的老头,走路虎虎生风,看起来似乎是一个高手。


小梅与小兰对望了一眼,她们知道王子情的身份,当然不敢出手阻拦,只得恭敬地走上前,福了一礼,“殿下,少主刚刚躺下,不知殿下找少主有何事?”


王子情看了她们一眼,温和地笑笑,“你们是凤翔庄的人吗?”


小兰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是。”


王子情武功不济,看人的目光确实奇准的,一开始就发觉这四女身手不凡,对李写意的背景不禁又多了份好奇。


“方才见李姑娘身体不适,这位是刘先生,是王府专请的大夫,医术很高,能不能让他为你们少主查下脉?”王子情转开话题,好脾气的说。


小兰她们互望了一下,想起少主刚才吓死人的脸色,还是有所担忧,犹豫了一下,小梅欠身道“请殿下稍等,奴婢去看看少主醒了没有”。


王子情点点头,负手站在一旁。


不一会,小兰走了出来,又是一番行礼:“少主责怪我们怠慢殿下了,只因少主乏力,所以不能出门亲自相迎,殿下请进。”


王子情站在外面往洞开的房门看了看,屋里的阴凉处便如此间的主人一样,清冷疏远,他转头说道:“本王就不进去了,刘先生,你为李姑娘诊脉后,再来向本王回话”。


说完,袍袖微摆,李写意只透过窗棂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眸光清正。


刘先生则背着药箱,随小兰一并走入房里,还没站定,他已经对着床榻的方向深深拜下,“属下见过少主。”


“刘先生不必多礼。”李写意忙欲起身相扶,却因为体虚气弱,又软软地倒了下去。


“少主体虚,实在不适合这样长途劳累。”见李写意疲乏,刘先生连忙踏前一步,端起李写意的手腕,把脉沉吟。


李写意并不多做解释,只是随意地抽回手,倚在床榻上,淡淡地问:“那件事查的怎么样了?”


“静妃果然中毒颇深,属下取得齐王信任后,曾随齐王多次出入宫廷为静妃诊脉,她中的是慢性毒药,属下虽用药石将以镇压,却并未根除,恐打草惊蛇。”刘先生回禀。


“是唐门所为吗?”


“是。”刘先生点头道。


“这件事齐王可知道?”


“唐门用毒,并不是寻常大夫能看得出的,齐王一直以为静妃体虚爱静,并未多疑。”


“是啊,若非刘先生本是唐门中人,旁人怎么会看得出这样滴水不漏的毒计呢?”李写意叹道。


“少主错了,在少主为老朽解围,脱出唐门后,老朽便是凤翔庄的人,而非唐门。”刘先生不知被触到哪根神经,当即正色道。


李写意笑笑,顺着他的话道,“是,是写意唐突了。”


“属下顶撞,望少主恕罪。”刘先生退后一步,深深一揖。


“刘先生,写意一向待你如长辈,以后不可再这般虚礼了。”这一次他离得尚近,李写意往前倾了倾,伸手扶住。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刘先生又是一脸的倔强,李写意也懒得和他争这个问题,只是恍惚间,突然想起李铮,也不知他在燕国怎么样了。


“我只是想不通,皇后为什么要这样处心积虑地害一个并不得宠的妃子?”走了一会神,李写意微蹙眉陷入沉思,“静妃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她不可能给皇后带来威胁。”


“少主难道忘了,静妃在封妃之前,曾是服侍皇后的宫娥,她出身书香世家,虽属高门,家族早已破败凋零,所以很小就被送往宫里当差。”刘先生提醒道:“只是皇上怜其贤德,收了她为才人,后静妃又生了齐王殿下,这才正式册妃,成为三大妃之一。”


“先生的意思是?”李写意若有所悟。


“静妃娘娘必是知道一些皇后不为人知的秘密,这才招来杀身之祸,只是静妃宽厚,至今还在为皇后掩饰,连齐王都未透过口风。”刘先生惋惜道。


李写意点点头,这倒符合静妃的性格,她印象中的静妃,便总是温和慈祥地笑着,对谁都不生气,王子情的儒雅,有一半便是源自这位好脾气的母亲。


“无论如何,还望先生多费点心,千万别让静妃娘娘出事。”李写意叮嘱道。


“这个自然,皇后不想留下蛛丝马迹,所以下毒很谨慎,多为损其心脉的药物,只要小心维持,并无大碍。”


“齐王那边……”


“少主放心,齐王的饮食也一向由属下亲自过问,不会出问题的。”刘先生连忙说。


“算起来,你在齐王身边,也有五年了……”李写意妙目微转,看着面前这个精干沉稳的老人,“平心而论,先生以为齐王为人如何?”


“齐王宅心仁厚,才华横溢,既有治国之才,又有率兵为将的魄力,只是……”刘先生停了停,看见李写意鼓励的目光,便接着说了下去:“只是有时候齐王很固执,有很多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而且心太软,容易被感情左右,恐怕难成大事”


李写意笑笑,“这确是他的缺点,却也是他的优点,一个全然没有感情的人,一个不再意气的人,即使当上了君王,又怎么会有为民造福的热忱?只是他还缺少了一些出谋划策之人,刘先生,你时常跟在齐王身边,若遇到这样的人才,当为齐王撮合才是。”


“属下谨记。”刘先生肃然应道。


“刘先生是不是还有话说?”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李写意和悦地问道。


“少主,属下只是担心你的身体,再这样赶几天,恐怕以后又会留下一堆后遗症了。”刘先生直言不讳,“几年没见,少主的身体比以前更差了,也不知平日里那些人都是怎么伺候的!”


“我有分寸”李写意淡淡地打断他的话,“先生不用过于忧心。”


“属下就知道少主不会听人劝的。”刘先生无奈地叹息一声,随即让小兰拿来笔纸,开了一张凝神静气的药方,吩咐下人去准备了。


“殿下还等着先生回话,写意也不久留先生了。”等刘先生搁下笔,李写意开始下“逐客令”:“只要先生一心一意为殿下着想,便算是写意欠着先生,以后定会相报。”


“少主放心!”刘先生郑重的应了一声,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小兰将刘先生送到门口,又督促厨房将药煎了,等她再回房间时,李写意还是保持着方才的姿态,斜倚在床榻上。


“皇后,太子,静妃,卓云,魔宗,凤仪教……”她将这几个名字翻来覆去地说了几遍,眉头越锁越紧,脑中明明有一根线,想去抓时,又消散无踪。


“少主,喝药吧。”小兰走上前打断她的思绪,奉上一碗刚刚熬好的黑色药汁。


“飞鸽给信,让他好好查查。”李写意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伸手接过药,又自语道:“信这段日子也奇怪得很。”


听到刘先生的汇报,王子情还是颇为担心。他虽然不喜李写意近乎阴冷的气质,但是她却实实在在为自己打算,他也不能太不尽人意。


在房里翻来覆去了良久,他终于起身,驿站里其它的人已在一天的劳累后进入梦乡,留下来守业的侍卫见到他,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也不敢查探王子的行踪。


白日里虽热得吓人,到了晚上,水汽降了下来,颇有点凉意,月上中天,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阵一阵蝉鸣,将夜点缀得更加宁静。


王子情信步走着,到了李写意居住的地方,房里没有灯火,黑黢黢的一片,他犹疑了一下,正准备转身,却听到一缕若有若无的笛声从驿站后的空山处传来,笛声极淡,不细心听几乎不能闻,王子情屏息倾听了片刻,本就了无睡意,忍不住好奇心顿起,撩起长袍,出了驿馆的后门,循着笛声而去。


这个驿站已属京都的边界,平日鲜少人烟,驿馆更是坐落在郊野之处,王子情极目望去,但见满眼的荒原厚土,衬着头顶血红色的月亮,颇为荒凉。


越行越近,笛声也越来越清晰,王子情越听越惊叹,脚步亦放得更轻。


乐音纤而不弱,细而不绝,似一根不断绷紧的弦,越来越紧,越来越细,似乎下一刻就会绷断,却仍然颤巍巍地向无法预料的地方扬去,揪得闻者心中发涩,却又不敢去打断它,唯恐它不胜其力。


也不知走了多远,转过山岗,王子情抬起头,便看到了一个甚为熟悉的身影,竟是李写意。


夜雾中,她纤指弄笛,银色的笛身在月光中泛着柔和的清辉,那个总是凌厉洞悉的女子,此刻如沉入自己的世界般,毫无防范的神色,纤弱雅致。


淡淡月色拢着她淡蓝色的裙子,是开春新融的一池水,让王子情没来由的心安。


王子情慢慢走了过去,跟在李写意身后的小梅警觉地回头,见到他,也是一怔,王子情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小梅遂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脚不小心踩到了一段干枯的树枝上,“嘎吱的断裂声,扯碎了夜的宁静,笛声戛然而止,李写意转过身,恰恰迎上了他望过去的目光。


仿佛只是一瞬,她的目光清明闪耀,如很久以前的女孩,偶遇他时的欣喜。


却,只一瞬。


“殿下。”唇启开,当这个冰冷的词语吐出时,一切被拉回现实。


王子情疏离一笑,“打扰了姑娘雅兴。”


“只是睡不着,随便走走。”李写意淡淡地说,看着他越走越近,高大的身影从夜岚里渐渐清晰,停在她的身侧。


“李姑娘的笛声,很动听。”王子情扫过她手心的银色短笛,诚挚地说。


“雕虫小技而已。”李写意不露痕迹地将手挪开,依然是清淡至极的语气。


王子情笑笑,一时无话。


蝉鸣声更响,一阵紧一阵,吵着旅人的安眠,小梅站在身后,望着他与她比肩站在山头,晚风习习,他们的衣枚拂起时,偶尔会触在一起,嬉闹纠缠,他们站得很近,可小梅却有一种很奇怪的错觉:面前的两人分明是极遥远的。


“李姑娘的笛声,很像我的一个故人。”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子情又说,带着几不可查的怅然。


李写意敛首垂眸,没有答话。


“其实也不像,她的笛声轻快明亮,不若李姑娘那般……悠长。”王子情苦笑,又自我推翻道。


“是吗?”淡的没有一丝情绪的应和,嘴角噙着淡漠的笑。


“但不知怎么,明明是两种不同的风格,刚才竟觉得很像。”王子情自嘲地大笑起来,“我果然是不懂得赏乐的人。”


“殿下过谦了。”李写意抿嘴:“殿下的才名世人公认,琴棋书画皆为当世翘楚,又怎么会是不懂乐之人呢?”


王子情没有谦虚,只是顿了顿,方才讥诮的笑,渐渐有了苦意。


“听刘先生说,李姑娘不适合长途跋涉,不知……”王子情终于转开话题,提到此行的目的。


“殿下不必过多忧心,写意有分寸。”李写意轻声打断他。


“连日赶路,大家都累了,明日就在这里休整一天,等过了前面的嘉兴城,就要进入江北境内,大家也好提前做准备。”闻言,王子情不容分说地说道:“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姑娘能多保重。”


李写意也知他是为自己停留一天,但他不明说,她也不点破,“谢殿下。”


王子情抬首遥望远远的嘉兴城,天地交接处,一道黑影如远山之黛,迷离恍惚,看不清城墙的轮廓,他自语道:“昔日的繁华都城,不知现在零落成了什么模样。”


“一城之兴衰本是常事,”李写意淡淡地说“若国无明君,那么,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


王子情扭头望了她一眼,她却只是望着远方,月辉之下,玉一般容颜坚定异常。


“回去吧。”他叹了一声,没有继续话题。


他们走后没多久,另一个清雅的身影自暮霭中慢慢地行了出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颠颠地跑到他的身侧,不时地回头说:“公子,笛声不见了,还是别再寻了。”


那个被成为公子的男子只是自顾自地走,步履轻盈优雅,不知情的人根本不会以为他在走上路,反而如参加典礼一般,每一步都踏得恰到好处。


“公子,这一带传说不太平呢。”小厮急道。


男子终于停住脚步,望着山脚处透着灯火的驿馆,良久不语。


“是齐王的队伍吧。”


“是齐王的,算算时日,也该到这里了。”小厮忙不迭地回答。


“王子情,你少年时就才贯九州,让我看看,你是虚有其名,还是名不虚传?”


优美的声线在夜色里凝聚,又渗进夜色里。


第二天一早,王子情宣布了在驿馆休整一天地命令,众人当然高兴,除了站岗的侍卫外,其他人都三三两两聚在树荫下乘凉。


李写意从房里出来的时候,驿馆门前的大槐树下已经集中了几十人,自发地围成一个圈,时不时有喝彩声从圈里传出来。


李写意本不欲前去看热闹,却听到几个汉子高喊了几声:“齐王!齐王!”,这几声便如石如清波,没一会,几乎在场的人都有节奏地喊起了“齐王”,似在为齐王加油。


“齐王在与别人角斗呢。”小兰已经跑过去探明了情况,如是汇报。


王子情待人平和,从来没有王孙贵族的架子,与下面的人很容易打成一片,大家都乐于与他亲近。


李写意愣了愣,不由自主地往槐树下走去,围着的人见到她来,都自觉地为她让开一条道路,穿过泛着汗酸味的人群,她终于看见了场上的王子情。


此刻的王子情全然没有平日的书生气,他的头发束了起来,俊秀的脸上布满汗水,连眼睫上都沾着汗珠,眼神是飞扬的,明快的,如烈日般让人挪不开眼神,苏锦的长衫已经换下,上衣褪到腰间,露出小麦色精瘦矫健的躯干。


他已经手脚伶俐地又摔下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然后如江湖人一般拱手环视一圈,笑道:“还有谁下场一试?”


众人皆是跃跃,齐王刚刚下场的时候还有诸般顾忌,唯恐自己伤了这个精雕细琢的诗词王爷,但是几圈下来,他们这才发现,面前的齐王并不若外表那般弱不禁风,而且懂规矩,为人豪爽,一时皆好感大生。


“齐王,一等兵司徒南得罪。了”话音一落,一个身形高出王子情一个头的精壮大汉走进圈内,王子情客气地拱拱手,郑重地说:“司徒请了。不过有言在先,若你手下留情被我发现了,可是要罚的。”


“齐王磊落,司徒敢不从命。”司徒南说完,两脚叉开,金刀大马地摆好姿势。


小兰见那人虬髯满面,一身肌肉纠结如铁,忍不住回头看少主,用目光询问:要不要帮齐王?


这一看倒让小兰吃了一惊,少主还是那样静静地站在原处,还是那般挺直傲然的姿态,只是,双目如有泪痕,尽管掩饰得很好,但是仍然被阳光出卖,折射出点点波光。


小兰愣了愣,顺着少主的视线望过去,停在齐王殿下的胸口处。


齐王全身都淌这小溪般的汗水,炙热的水珠从坚韧的肌肤上缓缓滑落,混着翻腾时扑上的灰尘,如沟壑般黑一块灰一块,也因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胸口的一条蚕一般狰狞的伤疤,就如匕首刺入后,又狠狠拔出,带出血肉,喷出烈焰后留下的抹不平的印记。


时日已久,疤的颜色几乎与旁边的肌肤融为一体,不细看根本无法察觉,小兰再次回头望了望少主,她的目光始终准确的停在疤痕上,嘴唇抿紧,面容坚硬的没有一丝变化。


可是小兰知道少主是不平静的,因为她看到她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经握紧。


欢呼声还在继续,王子情与司徒南正斗得难解难分,王子情固然会使巧劲,奈何司徒南天生神力,几经周旋后,王子情已气喘吁吁,司徒南却并未消耗多大精力的样子。


王子情自知体力不敌,索性速战速决,身形微晃,迅雷不及掩耳地扣向司徒南的手腕,微一弓身,便打算把司徒南摔出。


哪知司徒南早做好准备,反而趁王子情突袭的时候反手一带,将王子情的手臂扣住,然后过肩摔下去。


全场顿时寂静,连司徒南都呆住了,他也是一时起兴,忘记了自己的对手是堂堂齐王殿下。


看着躺在地上痛得呲牙咧嘴的齐王,司徒南慌忙跪下,急道:“小人不知分寸,请殿下责罚。”


其他人更是惴惴,面面相觑了片刻,纷纷跪下为司徒南求情。


王子情刚才被摔得够呛,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见众人一脸惶恐,他怔了怔,随即大笑,“司徒南武力过人,本王佩服还来不及,怎么会责怪,从今天起,司徒南担任本王的贴身侍卫,还有你们,能将本王摔倒的,都能成为本王的侍卫,起来,起来!”


他也顾不上自己的腰痛,一边说,一边亲自扶起司徒南,众人皆释然,性命无忧后,又忍不住赞扬起齐王的平易近人,知人善用了。


只有王子情,忍着剧痛,努力地摆出笑脸让大家安心。


事已至此,角斗是继续不下去了。被打败的王子情反比胜者更洒脱,大声谈笑了半日,又鼓励其他人下场比试,等众人再次进入状态后,他才悄悄退回房里,估计找刘先生抹跌打药去了。


王子情走后,李写意也没有多呆,顺着另一条路往房内走去。


“齐王的武功还真差。”看出少主的心不在焉,小兰忍不住用其它话题分散她的注意力。


李写意莞尔:“他小时并未习过武,这三脚猫的功夫,怕也是在军中练出来的。”


“不过他的手,倒是一只拿惯剑的手。”小兰又说:“不知剑术若何?”


李写意不答,突然想起那日在竹影下,他手握竹枝,遥遥相指,兰花阵阵,那个若隐若现的英伟身姿。


缩在袖中的手下意识去握“殇情”,又忆起,“殇情”已被帝林拿住,手中的匕首,只是燕国的宝物而已。


往昔的记忆,总在一点点消失,直到再也无迹可寻。


就这样过了一日,第二天一行人出发向嘉兴城行去。


王子情还是跨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身姿依然挺直威武,但昨日刘先生已经向李写意说了,齐王殿下被摔扭了腰,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不会恢复。


果然,在王子情不经意地回首间,李写意看到他略显苍白的脸。


还是爱逞强啊,李写意心中微叹,唇边不知不觉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王子情顶着腰痛,在马背上颠簸已算不易,新任命的侍卫司徒南却热心得很,时不时的策马过去,关切地问道:“殿下不要紧吧,殿下的脸色可不大好”


王子情勉强笑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昨晚没睡好而已”


“哦,那就好。”司徒南松了一口气:“属下还以为,以为殿下昨天受伤了呢。”


“本王没那么金贵。”王子情大笑,尽管额头上的青筋不小心扯了扯。


司徒南这才退下,为了不让别人看出端倪,王子情只得打起精神,更加威武地立在马上。


李写意又是好笑,又觉得心疼,索性不再管他,回手放下车帘。


也正在这时,后面的一个人催着马行到了马车的旁边,低声招呼道:“李姑娘。”


李写意诧异地抬起头。面前那个方脸阔目的人,正是户部侍郎裴钟。


“怎么了?”她用目光询问道,并未开口。


水般的眼眸,却比话语更加明确生动。


裴钟怔了怔,又催着马靠近几步,这才说道:“之前的江北都尉正囚禁在嘉兴城,秦王交代,择机除之以免后患。”


“他不是已经被囚了吗?为什么还要大动周折?”李写意不解地问。


“那个都尉是太子的人,知道江北的许多内幕,秦王担心他狗急跳墙,胡乱攀咬。”裴钟如是说。


李写意点点头,道了声“知道”,然后放下帘子,裴钟也若无其事地催马离开。


到了嘉兴城的时候,日已正中,众人还是凌晨时用过餐,此时早已饥肠辘辘,马背上的王子情吩咐了一声,让司徒南去前面找一间大的酒楼,中午便在嘉兴城吃一顿。


司徒南很快回来了,将众人带到了城中央位置的“柳如轩”,王子情笑了笑,翻身下马,“酒馆的名字倒也别致的很。”


嘉兴城为京都与江北的交壤处,历来以商贸闻名,楚国有两地,江南司农,江北司工,也就是说,江北不是粮食的产地,却是商贸、手工作坊、采煤开矿最为活跃的地方,而嘉兴城立足江南,江北,京都三地之间,从来是荟萃各方,商贾云集,不过今日一路行来,城里依旧商铺林立,只是人少了许多,大街上零零散散几个摆小摊的,不成气候,颇为萧条。


进了柳如轩,里面比外面街道上的人多,酒楼的装饰豪华雅致,连楼梯扶手都是上好楠木所制,王子情与李写意、裴钟几人在楼上雅间坐定,其它的人则聚在大厅里,吆喝着点菜。


李写意抬头,恰望见王子情微渗冷汗的脸,英气里带着一点点孩子般的懊恼,她禁不住抿嘴一笑,吩咐小兰拿了些止痛的药丸,轻轻地推给王子情。


王子情不自在地摆手推辞,李写意正色道:“路途遥遥,殿下就算是为了行程着想,也应该保重身体才是。”


王子情只得收了,却并不与李写意多谈,转头向裴钟询问户部的赈款事宜,裴钟答了,又说江北本有存粮,所以朝廷没有再另外拨发粮草,王子情听得很认真,一边点头,一边蹙眉思考着什么。


李写意也不去看他,端起手中的茶,静静地望着窗外:外面阳光正好,整条大街光灿灿的一片,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由两匹“踏雪”宝马拉着,正缓缓地从街那边驶来。


因马太好,李写意免不了多望了几眼,马车里的主人也似察觉她的目光,恰巧掀起一角车帘,单单只是掀帘的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人没来由得觉得清爽优雅,李写意饶有兴致望着微卷的车帘,刚见到一段淡青色、绣着雅竹的长衫,身后传来一声急促的脚步声,李写意回头,却是一个小吏模样的人捧着张红色的拜帖,颠颠地跑来。


“齐王殿下千岁”匍一站定,来人便跪到了地上。


王子情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问:“什么事?”


“嘉兴知府谢清知道殿下途径嘉兴,特送上拜帖,望殿下允许他晚上亲来拜会”小吏伶牙俐齿。


李写意只道是平常官吏拉拢上位者的手段,并未在意,目光再次挪到窗外,那辆马车却已经驶远,车帘轻扬。


嘉兴城并不是江北的省会城市,也不是王子情此行的目的,所以接到拜帖,还是颇有点疑惑的,“本王还要赶路,并不能在嘉兴过多停留,不知谢大人有何要事?”


送拜帖的小吏打着千回到:“原江北都尉因为无力镇乱已经被皇上点了死刑,现在正关在嘉兴城,谢大人说,此人还是殿下亲自问斩妥当些。”


王子情皱皱眉,不悦道:“他遵照皇命便可,何必如此麻烦。”


小吏一时说不出话,坐在一侧沉默的李写意却抬起头,漫不经心地说:“殿下,既然谢大人诚心邀请,不如盘桓几日,也可在进入江北前多了解些当地的情况。”


王子情若有所思地望了李写意一眼,闷声应了。


小吏大喜过望,又打了欠,这才退了下去。


见前后没外人,王子情忍不住低声问:“是不是有古怪?本王与那个谢大人可从来没有交情。”


李写意浅笑道:“殿下难道忘记了,殿下现在与秦王是盟友,谢大人与殿下没交情,却是秦王的门生,所以,这一趟殿下还是去吧。”


王子情面色沉郁,半天不语。


李写意知道他不喜这种弯来拐去的结党营私,那双忧郁清透的眼,并没有见过太多这光鲜后纠纠结结的污垢,心中免不了一阵恻然。


把你拉入这沼泽池里,便如亲眼看着一块璞玉被尘世的污浊玷染,只是举世皆浊,你又如何独清?


阴冷潮湿的地牢。


蓬头垢面的原江北都尉赵知秋百无聊赖的靠在墙角,眼巴巴地望着走廊处黯淡的火光,更深漏静,整座地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人气,赵知秋的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低声咒骂了几句,声音刚落,走廊的尽头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赵知秋立刻面露喜色,“腾”的一下从墙角跃起,手抓着栅栏,紧紧地盯着来人。


过来的是三个身披斗篷的黑衣人,他们不言不语地停在赵知秋的牢房门口,其中一个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卡塔”一声打开了牢门。


赵知秋立刻弯腰钻了出来,小声问:“主子那边……”


那个开门的黑衣人往他一扫,冷嗖嗖的目光,让赵知秋知趣地闭上嘴。


他们将中间那人的斗篷除了下来,递给赵知秋,赵知秋连忙将身上泛着酸臭味的囚服脱下,让那个除掉斗篷的人换上。


换好囚服的人一猫身,从牢门里钻了进去,拿钥匙的黑衣人又将门锁上。


牢房光线很暗,赵知秋至始至终都没有看到那个将代替他死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只觉得那人似乎还很年轻,一直低着头,很和顺。


“可靠么?”他朝里面的人努努嘴,不放心地问。


“这个问题不需要赵大人操心。”那黑衣人冷冰冰地说了一句,然后架着赵知秋的胳膊,往地牢外走去。


赵知秋虽然不喜他们的态度,但是生死关头,他也懂得什么时候该服软。


地牢外。


李写意静静地站在淡漠的夜色里,气定神闲地望着那三个刚刚走进去的黑影,又走了出来。


刘先生抬手将黑巾蒙在脸上,还是忍不住劝谏了一句:“少主,这里太危险,还是……”


李写意扬眸,屋顶上,树影中,角落里,处处都有影影绰绰的黑影,宛如天罗地网一般,将地牢门口守得严严实实。


她身后,梅兰菊竹四女也仗剑以待,随时准备出手。


刘先生这才放心,转过身往走出来的赵知秋迎去。


“太子派来接应的人已经全部伏诛。”刘先生走了没多远,一个影子飘忽而至,附到李写意的耳边,低声说道。


李写意点头,望着赵知秋身边的两个人,“还剩两个。”。


影子会意,正待离去,李写意又低声叮嘱道:“记住了,一定要等刘先生先下杀手,再去将赵知秋救出来,只要不死就行,伤残无妨,得手后立刻将他送到京城,交给信。”


冷森的声音不带丝毫情绪,跟在李写意身后的小兰忍不住抬头望了少主一眼,沉静的容颜,亮若星辰又冷若寒冰的眼眸,似要与这清冷的夜色融成一片。


赵知秋一行终于从地牢里走了出来,两个狱卒模样的人也不知从那个墙角里钻了出来,冲着他们就是一声暴喝:“站住!你们干什么的!”


赵知秋吓得腿一哆嗦,立刻不敢再动,他旁边的两个黑衣人反应神速,立刻抽刀往狱卒扑去,哪知这狱卒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刻拔刀相接,赵知秋只听见两声闷哼以及两个倒地声,他不敢回头,正揣测这到底是谁赢谁输,狱卒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是不是和他们一伙的?”。


这次赵知秋可吓得够呛,心沉冰窖,缓缓转身。


他没有看到那两个狱卒的模样,只看见两片清幽的竹叶飘落,两个狱卒便一前一后扑在了地上。


一个素色的人影落到了赵知秋的面前。


“落叶飞花?你是唐门的人?太子的人?”赵知秋很是惊喜。


蒙面的刘先生点了点头,捏着腔调说:“太子命我接应大人。”


“我就说了,太子不可能只派两个人来救我”赵知秋松了口气,说完,他又警惕地望着远远站立的李写意,薄雾氤氲,他看不清那个人的容貌,只觉得脊梁泛起一丝丝莫名的寒意:“那人是谁?”。


“也是接应的,”刘先生漫不经心地说:“太子对赵大人极为重视。”


赵知秋哼了一声,“还是不是因为我知道的多,对太子还有用处。”


“太子问了,这次暴乱本是小规模的,赵大人为何在一旁煽风点火,助其壮大?”刘先生继续掐着声音问道。


“乱,就是要让江北乱起来,不乱,朝廷怎么知道江北几百万担粮食已经不翼而飞,怎么知道秦王私卖官粮的勾当,”赵知秋得意地笑道:“这次暴乱就是扳倒秦王的天赐良机,岂有不利用的道理。”


李写意冷然地望着他:为了倾轧政党,将万民置于暴乱水火中,楚国的官员心中早已没有了国家,只有自己的主子,长此以往,楚国焉能不衰?


刘先生干笑一声,“赵大人这次立了大功,太子一定会好好酬谢赵大人的,大人这边请。”


赵知秋受用地点点头,随着刘先生往郊外快步走去。


剩下的事情,刘先生他们自会办妥,李写意没有再跟去,只是维持着站姿,如雕塑一般挺直傲然。


“出来吧。”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周围的人都散尽,她才轻声说到。


身后四女顿时警觉,不约而同地往长街深处一个慢慢现形的人影望去。


夜的薄雾,闲闲地散开,衬得那个人的脚步,无比的悠然宁逸。


李写意还是那样笔直地望过去,没有多余的动作,亦没有多余的语言,但是凛然的寒气,却一点一点从身体里逸出来,连站在她身后的梅兰菊竹,都情不自禁地绷紧了神经。


那个人终于来到了面前,一派斯文,唇角带笑。


李写意疑惑地看着他,极力搜寻着自己掌握的资料,却始终猜不出他是谁。


但是必须承认,这是一个极俊秀的男子。


他不属于王子情的儒雅,不属于风随溪的洒脱,不属于卓云的妩媚,也不属于信的绝美,帝林的英朗,他全身上下,每一寸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充分诠释着两个字:优雅,他便如雨后的一截翠竹,清新而柔韧。无论多粗鲁的人在他面前,都会忍不住挺直腰杆,装出一分仪态来。


“我很奇怪,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在旁边?”他笑,眉梢眼角,只有好奇,没有惊慌。


他自认为掩饰的很好,四面八方的高手都没有发现他的行踪,却被她一语点破。


而走近后才发现,面前这个女子,分明没有一丝一毫的武功,甚至有点孱弱。


“你的身上,”李写意微笑道:“有兰花的味道,我武功不济,鼻子却很灵。”


他怔了怔,随即敛眉,斯斯文文地行了一礼,“柳丹青”。如后花园中偶遇小姐的书生。


李写意身上的寒气早已不知不觉地收拢,身姿体态,恢复到平日的柔和,“李写意”。


柳丹青玩味地扬起头,将“写意”两字反复地呢喃,忽而一赞,“好名字,很适合你,写就诗心意阑珊,似空似远无情藏。”


这句近乎调笑的话,从他口***来,却不觉得丝毫不妥,李写意倒没什么,反而是她身后的四女觉得他唐突,忍不住仗剑往前踏了一步,隐隐地摆出剑阵来。


李写意伸手止住她们,淡淡地说:“你们敌不过这位柳公子,还是不要妄动了。”


柳丹青并不反驳,只是闲逸地扫了四女一眼,很诚挚地说:“写意的话是对的,我若是你们,就会选择不动,毕竟这是注定赔本的买卖。”


小兰愕然地望着对方:如此自负的话,他也能说得如此诚恳,如此童叟无欺,这人若不是脸皮太厚,就是皮囊太会骗人。


当然,小兰相信后者:因为柳丹青给人的感觉,始终是一个修养极佳的翩翩公子,举手投足俱是风流体态,与“厚脸皮”三个字实在扯不上关系,只能说皮相太好,以至于所有不合常规的事情由他做来,都显得理所当然。


“不知柳公子……”李写意蹙眉,刘先生他们已经去处理赵知秋了,她身边的四女明显不是柳丹青的对手,对方的来历动机一慨不知,然而最可怕的,是自己对他竟生不出敌意来。


“我是个商人。”柳丹青似乎看出李写意的疑虑,微笑道:“和写意一样。”


“和我一样?”李写意怔笑。


“试问普天之下,有谁不是商人?”柳丹青淡淡地说:“那位赵知秋,以江北百姓换得自己的功名利禄,是交易。牢里替他死的年轻人,以自己的将死之身换得父母一千两银子的养老费,也是交易。而写意你,用自己的睿智冷静,换得齐王的赞赏认同,同样是交易。归根究底,世人忙碌,皆为名利奔走。”


“你怎知世上没有不为名利的清官好官?他们呕心沥血,为国为民,难道也是交易?”李写意问。


“写意错了,一切皆可用名利概括。”柳丹青浅笑道:“那些所谓的不求名利之人,求的,难道不也是自己的清名吗?”


李写意哑然,随即也笑了,“柳公子的理论自是与旁人不同。”


柳丹青不理会她语气里淡淡的嘲弄,反而一本正经地说:“我是个商人,在我眼中,什么都是有价的,这个世上没有买不到的东西,也没有估不了的价。”


“哦,不知柳公子又值多少?”李写意不动声色地反问道。


柳丹青失笑,眸光闪了几闪,“也许,只值写意的惊鸿一瞥而已”,他很认真地回答。


“开个价吧”李写意决定不再兜圈子,单刀直入:“你看到的事情,我不希望别人知道,却没有能力杀了你,若要你保密,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你”她的话音未落,柳丹青已经回答:“你的时间。”


“时间?”


“我对你很感兴趣,想与你相交,又恐你诸事繁忙,没空待见,所以,只好买下写意的时间了”柳丹青微笑道:“写意在江北的时候,如果听到在下的箫声,便出来与丹青同饮一壶极品雨前,如何?”


李写意未料到他竟会提如此古怪的要求,略迟疑了一下,还是应了声,“好。”


此事此人,处处透着古怪,可是在实力不济的时候,她懂得什么叫做妥协。


柳丹青欣慰地点点头,又是一礼,“唐突了,下次定会重礼赔罪,”说完,他如来时一般优雅转身,闲逸地走开。


他的步履迈的很慢,可是转眼间,人已在远处。


李写意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虽然一直与他谈笑风生,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因为神秘,因为不了解,她第一次对自己没有把握。


“少主,那人……”小兰似乎也舒了气,想说点什么,又被夜色空远处传来的箫音打断。


李写意怔了怔,那声音,分明是上次她在驿馆后临时所奏的乐曲,而他竟然能模仿得惟妙惟肖,一丝不差。


心中疑虑更盛,李写意冷然转身,“回去吧。”


在分不清敌友的时候,在不能确定他会不会不利于王子情的时候,她只会将他当成敌人。


王子情从房里出来时,正好看到李写意。


她的脸上带着倦容,面色更是惨白,一看便知昨晚没睡好。


王子情本想问候一声,顿了顿,却终究只是漠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大步往大厅走去。


应谢清昨日的邀请,他们今天要去嘉兴府衙。


到了门口,身穿补服的谢清早已率众迎出,谢清是一个相貌平凡的中年人,一言一行皆透着久浸官场的圆滑。


“赵知秋”早已被送往了法场,谢清此番请王子情来,乃是为了向秦王表功,而借齐王的口向秦王说到这件事,当然与自己禀报更加效果显著。


王子情本不喜这种血腥场面,只是赵知秋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所有也没有太大的抵触情绪。


等到了行刑的时候,王子情登上了法场的高台,正准备拿起那生死签,却不经意地瞥见了“赵知秋”的样貌。


他虽然不理朝政,却也记得赵知秋是一个中年人,而面前跪着的人,分明是一个年轻人!


“这……”王子情的疑问还没有问出口,身后却传来一声低低的“殿下!”,大有阻拦之意。


王子情回过头,却见李写意别有深意地望着他。


“李姑娘,”他皱眉,低声问:“你早就知道了?”


“是,下面的年轻人叫做牛二,是嘉兴永和村的农民,家有年迈的父母和一个哥哥,有人出资一千两,让他替赵知秋而死。”李写意平静地说。


“既如此,就应该将他放了才是,”王子情凛然道:“然后尽快通缉逃犯赵知秋。”


“殿下,若你当面戳穿这件事,势必会引起朝廷的关注,而赵知秋显然是太子救的,到时候,秦王会借机打击太子,而殿下夹在他们中间,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无论他们谁输谁赢,殿下都不会有好结果”李写意冷静地分析道:“即使要反攻,也必须等待时机,现在的时机还不成熟。”


“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替别人而死?”王子情愕然反问,目光沉郁,几乎冒出火来。


“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李写意轻叹一声,突然想起昨晚柳丹青的话:一切皆是交易,万物皆有价。


“我不能让这种草菅人命的事情发生。”王子情坚定地说完,作势要站起来。


“殿下!”李写意沉声喝止:“他若死了,他的家人会得到一千两银子,后半辈子会衣食无忧,而殿下救了他,却反而让他一无所有,人财两失。因为殿下根本无力保他平安,到时候只会被人杀了灭口!”


这句话,极冷极刻薄,如刀片一样,在王子情身上,生生地划出伤痕。


王子情的拳头倏然握紧,因为太用力,指节已然泛白。


“多谢李姑娘提醒,”王子情惨然说:“提醒本王的无能。”


李写意怔了怔,想抬手安慰他,手举起来,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殿下,借一步说话”她的声音依然沉静得不带一丝感情:“殿下若想保护自己,保护别人,一定要谋定后动,切不能意气用事。”


王子情没有答话,却也没反驳。


谢清坐在下侧,对上面的私语听不清楚,眼见时辰渐到,齐王殿下仍然没有行动,忍不住用目光示意了一番。


李写意也看到了他的小动作,漫漫一笑、


“谢大人,你进来一下。”她一边说,一边与王子情一齐向法场旁边的行辕走去。


谢清连忙吩咐众人严阵以待,自己则颠颠地跟了过去。


“谢大人,那个赵知秋,是假的吧。”李写意开门见山,毫无废话。


谢清吃了一惊,偷眼瞟向齐王,齐王却只是板着脸,气鼓鼓地站在一旁,根本不看这边。


“是……属下也是刚刚才发现。”事已至此,谢清只有老实交代,其实他在上午时就发现赵知秋被掉包了,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希望齐王不认识赵知秋,能蒙混过关,哪知还是被抓了个正着。


“既知道是假的,为何知情不报?”李写意并没有责难的意思,态度堪称温和。


“下官,下官……”谢清语塞,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你的管辖里出现私换犯人的事情,追究责任来,可是要杀头的。”李写意不紧不慢地说。


“齐王救命,齐王救命。”谢清被吓得“啪”的一声跪了下去,战战兢兢,向王子情叩首不已。


李写意展开颜色,柔声道:“若是秦王殿下知道了,就算齐王殿下有心护你,怕也无济于事,当今之计,还是将这件事瞒下来才是。”


“是,是,李姑娘说的是。”谢清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急声应到。


“好了,以后给齐王殿下办差时用心点”李写意不动声色的将“秦王”换成了“齐王”,谢清本是老油条,又焉能不明白她的意思,自此以后,他就算齐王的人了。


“是,下官谨记。”


“下去吧,别让赵知秋等急了。”李写意淡淡地说了一句,谢清立即从地上爬了起来,倒退着挪了出去。


在此期间,王子情一直青着脸,直到谢清离开,也没有说一句话。


李写意叹息一声,缓缓地说:“你心里在埋怨我吗?”


“不是。”王子情生硬地否认。


“嘉兴城为整个江北的门户,有了谢清,也方便在江北建立自己的势力。”李写意平静地说。


“李姑娘深谋远虑,算无遗策,刚柔并济,收买人心,这些本王就不及你。”王子情的声音带着一点点赌气的意味,以及……无奈。


李写意并未接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目光闪烁不定。


“为什么对于一个无辜枉死的人,你能做到这般无动于衷!”王子情终于不再冷嘲热讽,他猛地抬头,清亮的眼睛,一瞬不眨地望着她。


“殿下,”李写意迎着他的视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这个世界,最无能的词,就是无辜。”


谁是无辜的,谁又是有辜的,根本无人判定,也不会有人在乎!


“你!”王子情气极反笑:“好,如果一定要做这么龌龊的事情,本王不争了!”


“殿下,你答应过写意,”李写意不动声色地提醒道:“你说过,不会回头。”


也回不了头。


王子情怔了怔,俊秀的脸时青时白,分外难堪。又这般争锋相对的对视了一会,他终于愤愤地转身,摔帘而去。


直到他的身形再也不见,李写意终于捂住胸口,难过地弯下腰,心口的刺痛,一阵一阵席卷而来。


“药……”她艰难地对冲进门来的小梅说,“那瓶药。”


小梅手忙脚乱地从她怀中掏出一个碧绿的瓶子,解开盖子,抖了抖,三粒朱红色,散着异香的药丸跌进了她的掌心。


李写意拈了一粒服下,又靠着小梅休息了许久,金纸般的脸色终于恢复了红润。


“少主……”小梅心疼地唤了一声,握紧李写意冰冷的没有一丝人气的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写意虚弱地笑笑,突然感叹道:“幸亏随溪不在。”


不然,免不了又要受一番责备,那人生气起来,也可怕的很。


小梅却发了另一番感叹,“怎么风谷主还没来?”


烟雾浩渺的药谷,走在路上的风随溪莫名地打了个喷嚏。


从嘉兴城里出来后,王子情原本对李写意别别扭扭的关心,此时更加荡然无存。


连着三天,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李写意不为所动,只是偶尔挑起帘子,望向马上那个一脸冰寒的人,默然注视良久。


进了江北境界,旱灾的施虐开始显山露水,本该丰收的田野,一大片一大片败草荒芜,极目望去,明明是中午时分,村庄却没有常见的炊烟,偶尔在路上遇到几个行人,也是双目浑浊,一脸菜色。


王子情放慢速度,脸色越来越沉,想到这些灾情或多或少是因为朝廷党争的倾轧造成的,心中愈加沉重。


因为他,也将成为党争的一份子。


“你们留在这里,我去前面看看,”望见远远的一行车队,王子情神色一震,草草地吩咐了一句,然后纵马而去。


李写意也敛眸望了过去,突然暗惊一声,掀开帘子抢了出来。


“都留在原地!”根本来不及解释,李写意抢过一匹空马,翻身而上。


平日里那么柔弱纤细的人,上马的动作却说不出的潇洒好看,挺直的腰身,熟捻的动作,无不说明她极其精湛的骑术。


不仅众人呆了呆,连跟在李写意身后的小梅她们也是一阵呆愣。


从来不知,少主也有如此英气的一面。


等他们回神时,前面的人影已经窜到老远,骏马疾驰,吹起她松散的发丝,襟袖飞扬,恍惚的一瞬里,似乎看到了另一个灵魂,从那个拍马而出的身影跃出,耀眼夺目。


她已经被禁止骑马很久了,可是再次跨上马背,依然不觉得陌生。


风驰电掣中,李写意抬头望去,王子情早已勒住了缰绳,站在了车队旁边,神色呆愣。


“殿下”她终于赶到了他的旁边,低声唤道:“不要隔得太近。”


王子情转过头望了望她,眸底的沉痛一览无遗,“是瘟疫?”


李写意迟疑地点了点头,轻声说:“朝廷的奏报不实,其实江北,早已不仅仅是旱灾了。”


王子情又将视线转到了车队上,拖板上摆着一溜儿直挺挺的尸体,几床破破烂烂的草席盖住他们发青的脸,五个蒙着汗巾的大汉在吃力地拖拉着。


王子情翻身下马,站在一旁,静静地望着他们,面色阴沉。


“这位贵人,这是会传染的,你们别顾着看热闹。”前面拖车的大汉回头招呼道。


“你们不怕传染吗?”王子情问。


“搬它还能赚口饭吃,不搬,迟早而饿死,传不传染有什么区别。”那大汉笑道。


王子情默然以对,如钉子一般耸立在原处,身体绷紧。


突然,车板的‘死人’中传来了一声呻吟,王子情一震,正待上前查看,袖口却被李写意死死的拽住,他不能强力推开她,只得不满地说:“还有人活着!”


“活着也和死了差不多,一旦传染上,根本无药可治。”李写意还是紧紧地抓住他,唯恐自己一不留意,他就会冲到‘死人堆’前。


“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是活人,难道要把活人拿去焚烧吗!”王子情的眼圈都红了,他一向养尊处优,即使在边疆军营里的几年,也因为身份特殊,鲜少上前线,突然看着那么多活生生的生命消逝,极为震惊。


“与其被疾病折磨而死,不如在大火中终结。”李写意静静地说。


“你……简直冷血!”王子情愤愤地甩开她的手,却也不再莽撞。


车队渐远,大道上,徒留下两条长长的沟壑。


“殿下。”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李写意叹息着喊道。


王子情扭开脸,不看她,也不理她。


“殿下!”李写意抬高声调,声音里也有了恼怒。


王子情依然不理她,薄唇抿紧,眺望远方苍茫。


“王子情!”李写意终于失控,向身边那个僵硬的人大声喝道:“你有完没完,你以为这个世界还是一酒一花一诗一词吗!有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选择的……”


“我知道,”王子情淡淡地打断她的话,“抱歉,其实我没有生你的气,只是生自己的气而已。”


李写意愣了愣,刚才涌出的怒火,消散无踪。


“我只是气自己的无能,气自己的懦弱逃避,”王子情惨然一笑:“这些日子一直躲着你,是因为我不敢面对你,你比我清醒,费尽心思为我筹谋,我却躲着不肯出来,反而迁怒于你。”


李写意心中一软,良久才轻声说:“殿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王子情转过来,神色落寞地望着她:“不知为何,我有种沦陷的感觉,总觉得有一天,自己会变得面目全非。”


“……傻瓜,”李写意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然后仰起脸,温婉地笑笑,“对了,想知道子忻殿下的情况吗?”


王子情脸上的阴霾略略散开少许,“他怎么样了?在药谷过得还好?”


“随溪来信说,可以看见一点光了,应该算恢复得不错”李写意柔声回答,果见王子情的脸色展开来,淡淡欣喜从眉梢眼角一点点溢出,光泽和润。


“子忻似乎很喜欢你,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王子情突然笑道:“如果我以后还无端与你为难,你可以像方才那样骂我……曾经有个人也经常这样指名道姓的骂我……”


“好,”李写意浅笑:“回去吧。”


“写意,你选择帮我,是不是因为苏颐。”上马后,他突然问了一个很不相干的问题。


李写意沉默片刻,然后无比闲适地说:“不是,是为了我自己”,话音匍落,马鞭已经打在了马腹上,骏马嘶鸣一声,箭一般的射出。


自李写意追出去后,王子情的态度显然没有了前几日的生硬,虽然不会刻意关怀,但是也客气礼遇了不少。


第二日依然烈日灼灼,明明已经八月中旬,却没有一丝秋的痕迹。


再后来,因为太热,大队人马改成了昼伏夜出,也因此少了许多路途上的见闻。


八月下旬时候,他们终于到了祁洋城,江北的中心城市,也就是王子情的目的地。


暂代江北事务的巡抚使江潭早已经率众迎出,王子情的面色并不好,勉强与他们寒暄了一番,很快就转入了主题:“为什么还不放粮?”


今晨进入祁洋城的时候,道路两边的早已被面黄肌肉,神情委顿的灾民占满,孩子们躲在父母的臂弯中,连哭声都没了力气,老人们裹着破絮,自生自灭,看见王子情,便一窝蜂的涌了来,伸出干枯,黄黑的手,一个劲地喊“大爷”,后面的侍卫前来阻拦,好不容易才将骚动镇压了下去,只是王子情方才满目的灰黄,与一双双期盼到近乎绝望的眼睛,始终挥之不去。


从嘉兴到祁洋,短短数日,便看到灾情的不断升起,旱灾引起的蝗灾,早已把田野里干枯的草叶啃的干干净净,平日金谷累累的大地,一片触目惊心的荒芜,许多人背井离乡,往别乡乞讨,可这次旱灾的涉及面之大,辐射了整个江北地区,即使是江南,也受到了连日烈日的影响,庄稼欠收,江南的官员纷纷向朝廷吐苦水,让他们接济江北,便如同要了他们的命一般。


所以,现在能解江北燃眉之急的,只有它历年的存粮了,若用存粮靠粥厂,尚可支持半月。


见齐王发问,江潭面有难色地回答:“灾民里隐藏了太多的暴民,我们一旦开仓,很可能造成哄抢,所以……”


王子情“恩”了一声,江潭偷眼望去,王子情很是平静,似乎并没有生气,江潭这才大着胆子继续说道:“不过属下已经号召了许多江北的富商,为灾民设粥棚了”。


“设了多少?”王子情压着火气问。


“十五个。”江潭连忙回答。


“粥棚一天能接济多少人?”王子情又问。


“……几千人。”江潭含糊地说。


“仅祁洋城,有多少灾民?”


“五万。”江潭低下头,不敢与王子情犀利的目光对视。


“先进去吧。”扫了众人一眼,王子情没有再为难他们,毕竟来到江北,还指望靠他们做事。


李写意随着王子情一道走进祁洋衙门,在经过门口的时候,还垂头站在原处的江潭突然冲着她使了使眼色,李写意愣了愣,随即冲着他点了点头。


很显然,江潭也是秦王的人。


中午为齐王接风洗尘,琳琅满目的菜肴端上来后,王子情面色一沉,正待说话,江潭察言观色,连忙从席间站了出来,叩请道:“殿下天皇贵胄,亲来江北,实在是江北之福,这是江北百姓为殿下尽的一点心意,望殿下能体谅”。


王子情还没答话,李写意已经先他一步站了起来,“江大人的好意,殿下自然不会推辞,江大人还请入座”。


王子情没有言语,只是率先拿起筷子,开始进食。


众人这才释然,纷纷招呼这京城来的客人,一时觥筹相交,宾主两欢。


王子情也明白,吃不吃这顿饭,只是一种姿态,而要江北的官员都听命于自己,就不能太刚硬,可是心中依然窝着一团火,一顿饭下来,味同嚼蜡,连脸上的笑,都假到恶心。


李写意一直在观察王子情的神色,也看到了他强颜欢笑后的落寞,不免恻然。


到了下午,江潭与王子情还有许多交接的事宜,李写意不便在场,索性在祁洋府衙附近信信的乱走,沿途也有许多乞讨的人,只是李写意不能施舍,一旦她给了其中一个,全大街的人都会涌了上来。


如果是王子情,大概会不管不顾,将自己的财物倾囊相授吧,李写意莫名地想:自己是变聪明了,还是真的如他所说的那般,冷血?


关于这个问题,李写意没有多想,她只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至于该不该做,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也没办法考虑。


绕到府衙的后门,这里的灾民没有前面大街上多,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位,无精打采地依在阴影下睡觉……也或者是饿昏了。


正待李写意前去查看的时候,与府衙一门相隔的院落里,突然传来一阵袅绕的萧声,乐音清越,并不响,却无比清晰地传到她的耳里。


“少主,那是……”小梅似想起什么,恍然道。


李写意扬了扬手,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然后吩咐小菊,小竹守在门口,她则带着小梅,小兰,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


果然,在这间与府衙相邻的庭院里,柳丹青一袭淡青翠衫,全身唯一的杂色,便是腰间的白玉带,青白相映,如临风玉树,高挑素雅。


他身边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厮,正在石桌上摆放着什么。


“柳公子。”李写意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请坐。”柳丹青闲闲地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微微一笑,“嘉兴一别,不过数日,写意憔悴了不少。”


日夜兼程,再加上饮食不善,李写意的身体早已吃不消,本就素白的脸,更是没了血色。


李写意不答,只是款步坐到了他对面,这才发现那小厮摆在桌上的东西,竟是在江北境界绝对寻不到的新鲜果类,以及两碗冰镇酸梅。


可想而知,在旱灾施虐如此之时,要想得到这些东西,需要多大的财力、人力,这人的奢侈享乐,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偏偏又表现得这般温文儒雅,云淡风清。


“写意可是在心中骂我浪费吗?”柳丹青似看穿她的心思,笑吟吟地问。


李写意苦笑道,“不,选择怎么样的生活,本是柳公子自己的事情,外人无权评价。”


“但是写意并不赞同,是不是?”


“是,”李写意直认不讳:“在你的门外,有数以万计的人在忍受饥饿,濒临死亡,而你却花费数千银两,从万里之外的北国运来一碗冰镇汤,写意只是觉得,这晚冰镇汤本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我说过,我是商人,不是善人,”柳丹青浅笑道:“便如写意方才一样,明明可以资助旁人,却审时度势,久久未动。”


李写意神色一黯,自嘲地笑笑,“有时候明明知道道理,却还是不免……是写意唐突了。”


“喝点汤润喉吧,”察觉到李写意的声音有点嘶哑,柳丹青将面前的酸梅往她推了推,“虽然颇为周折,若能入了写意的口,也不枉费这一万两银子。”


李写意抬起眸,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垂了下去:一万两,可以让五百人度过这场灾难,“你到底是谁?”


“商人。”千篇一律的答案。


柳丹青慢条斯理地端起面前的碗盏,轻轻地啜了一口,手指微曲,动作优雅悦目,无比闲逸。


“写意以为,现在江北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放下碗,柳丹青突然将话题转到了江北。


“……是疫。”李写意迟疑了一下,缓缓道。


柳丹青目光一闪,然后轻笑道,“这算不算英雄所见略同?”


“柳公子也是这样以为?”李写意颇为诧异。


“所有人都只看到了旱灾,看到了粮食短缺,却不知道这原是最好解决的,只要有了粮食,让江北渡过秋冬两季,到了明年开春,活下来的人还能重建家园,而病疫,稍有不慎,便会让江北成为真正的人间地狱,楚国的两大河流都经过江北,一旦染上疫毒,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现在染上病疫的范围并不大,而且多为偏僻的山村,朝廷根本没有引起重视,而此时若不加以隔离处理,等朝廷重视的时候,就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了。”柳丹青又说。


“若要灭疫,还是必须解决粮食问题,一个本就濒临饿死边缘的人,根本不会畏惧瘟疫。”李写意想起那天在路上遇到的搬运工。


柳丹青但笑不语。


“柳公子可有良策?”李写意心念一动,虽然至今不知道柳丹青的底细,但是他既谈起这个话题,总有他的用意。


“我说过,商人做事,总是要代价的。”柳丹青一派肃然地说:“这次,也许只有我能帮齐王殿下了。”


“什么代价?”李写意不动声色地问。


“一个约定而已,若齐王能登大宝,我要江北的通关权,贸易权以及免税权。”柳丹青淡淡地说。


“不可能!”李写意断然拒绝,如果全数答应,便是将整个江北拱手让给了他。


“不妨考虑几天,不用太快给答案。”柳丹青胸有成竹地笑道:“何况,我的前提可是……齐王登上大宝,若前提不成立,齐王并不需要履行协议。”


李写意并不接话,默然了许久,然后起身道:“谢柳公子的万两酸梅,写意尚有杂事,先行一步。”


柳丹青也起身送客,极殷勤地将她送到了门口,在她出门时,柳丹青说:“无论这个交易会不会成,我都希望能成为写意的朋友。”


李写意欠了欠身,踏出门去。


“你要做一个困难的决定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柳丹青轻轻一叹,唇角勾起,宁逸淡定。


李写意回到府衙时,江潭正在门口焦急万分地徘徊着,见到她,他如见到救星一样扑过来,不等李写意相问,他已经喊出了声,“李姑娘,不好了,暴民哄抢粮仓,齐王殿下已经过去了。”


李写意诧异地问:“没有派兵去吗?”


“这次暴乱不比平常,不仅有心怀不轨的不法之徒,还有许多难民也被调唆了过去……而且,”江潭靠近一步,在李写意耳边低声说道:“属下担心殿下会下令开仓放粮。”


“早该放粮了,”李写意皱眉道:“灾情如此,再不放粮,本就是逼民造反。”


“可是粮仓没粮,”江潭低沉的声音几近耳语:“年初时江北的存粮便被秦王挪用了,粮仓是空的。”


这一惊非同小可,李写意睁大眼睛望着他,“这么大的事情,怎么现在才说!”


“本来准备向几个大粮商购粮渡关,可他们竟像联合好了一样,说什么没库存,秦王殿下不想将事情闹大,所以一拖再拖,拖到了现在……”


李写意倒吸了一口凉气:若王子情真的开仓放粮,当饥饿已久的灾民发现自己被一个空粮仓骗了时,那便是真的暴乱了,到时候,王子情会成为首当其冲的发泄对象。


她转身便跑,江潭也紧紧地跟在她身边,街上的人已经越涌越多,人潮的方向,自然是城南的粮仓,李写意被四窜的灾民碰撞着,挤压着,尽管小梅她们拼命护着她,仍然被挤得发乱衣褶。


她突然想起那夜的乞巧节,街上也是这么多人,王子情不动声色地护着她,他在灯光下的笑容,如此的绚烂温暖。


子情,你千万千万,不能出事!


好不容易挤开了一条道路,王子情站在离粮仓不远处的高台上,手抬了起来,正准备做“放粮”的指令。


“不能放粮!”李写意穿过士兵组成的人墙,登上粮仓,大喊了一声。


王子情诧异地望向她,李写意此时的形象出奇狼狈,额前的散发已被汗水濡湿,贴在苍白削瘦的脸颊上,衣衫凌乱不堪,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只是眼神依然凌厉而明亮,此时傲然的站在粮仓的前面,依然有种摄人的气势。


王子情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原因,那些刚刚被放粮消息安抚下来的灾民再次闹腾起来,有几个人在里面大声喊着,“楚国出尔反尔!”,“楚王不要你们了!”“大家齐心,抢了粮仓,为自己抢一条活路!”……一时间,人群如暴风之海,翻腾咆哮,而且愈来愈烈。


李写意目光如电,冷冷地扫向人群,“众将士听令,若有近粮仓百丈远者,杀无赦!”


士兵闻言前进,只听“哗啦啦”的一阵响动,森森寒戟排成一片刀墙剑林,密密实实地将粮仓围住。


“李写意!”王子情恼怒地喝了一声,然后望着底下的士兵,大声说:“本王才是钦差,你们听本王调遣!”


“秦王手令在此!”李写意举起一只碧色的官印,朗声说:“秦王掌管全国粮仓,有权调令你们!”


士兵面面相觑,忍不住往自己的顶头上司望去,早已赶过来的江潭,早已不动声色地靠到了李写意身边,虽然他没有明着表态支持谁,但是这个举动已经让大家心照不宣了。


刀剑再次指向蜂拥而来的百姓,几个不明情况的百姓被推搡着往前跌去,随即发出了几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喧嚣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往叫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地上已经染了鲜血,他们已经身首异处。


短暂的沉默后,愤怒的,惊惶的,无措的,被煽动的人,再一次疯狂地往粮仓冲去,李写意垂下眼眸,更加坚定地重复了一句,“有近粮仓百丈远者,杀无赦!”


越来越多的人倒在了士兵的刀剑下,而大部分人,不过是被后面地拥挤着过去,却无一例外地倒在了临时搭建的工事前,粮仓百丈外,鲜血与尸身,已经为它垒了一个圈。


喧嚣在继续,杀戮在继续。


“停下来!放粮!”王子情突然转身,从司徒南手中拿起弓箭,一手握弓,一手拉弦,顷刻间,弓开满月。


场面略微静了静,李写意淡淡抬眸,直视着王子情沉痛欲狂的目光,箭簇森森,笔直地,对着她的眉心。


她的神色未变,依旧是非同寻常的平静,下颌微微抬起,一眼不眨地望着他。


一时间,街道的喧哗声,人们的呼喊声,士兵的叱呵声,喘息声,空气的流动声,都成为了一种背景,背景之上,他引弓对着她,惊怒而哀痛,她仰首回望着他,清冷而无畏。


烈日炎炎,将箭簇的寒光,映得刺眼入骨。


“放粮!”他重重地说,指腹叩向箭弦,颤颤地拨了一下。


“近粮仓百丈远者,杀,无,赦。”李写意一字一句,无比缓慢地重复着这个命令,身姿挺直如松,手早已握紧,指节泛着玉一般的青白色。


王子情收缩了瞳仁,手臂微绷,弦又拉开了些许。


杀戮仍在继续,嘶喊声,一波一波,海潮一般涌向王子情的耳朵。


李写意始终不为所动,她的脸上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波澜,沉静如井,将所有的年岁故事,藏在无人触及的井底。


也不知对峙了多久,王子情的手臂已然酸痛,已然颤抖,高台下,尸体一堆一堆的垒了起来,后面的人终于不再飞蛾扑火地往前涌,鲜血将这片久枯的大地,浸得温热而湿润。


人们的气势慢慢转弱,胆子小的,早已从旁边的小巷里钻了出去,人越来越少,呼声也越来越低。


这场海啸一般的暴乱,在血腥的强压下,抽丝一般溃败,散开。


王子情终于颓然地放下弓箭,蓦然转身,逃也似地疾步走开。


李写意绷紧的身子也猛然一软,全身上下,都被冷汗浸湿,乏得没有一丝力气。


“这次多谢李姑娘力挽狂澜。”江潭也用袖子擦了擦额头雨滴一样的汗水,有气无力地说。


“别放心太早,等着回去向齐王解释吧。”李写意轻声提醒。


“是,是。”江潭额上又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水珠。


“好了,快去追齐王吧。”


“李姑娘不与下官一起回吗?”江潭诧异地问。


“我想呆一会。”李写意脸色惨白地环顾着四周,士兵早开始清理场地了,在地上拖行的尸体,留下许多条条长长的,触目的血痕,纵横交错。


子情,今天在这里流的血,在这里死去的所有无辜的生命,便是我们一起下地狱的罪证了。


我多么不希望,让你的双手染上它。


可是,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