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26

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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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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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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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2422字


海伦又伤心,又不安。他把话讲过头了,她心里想。我说爸爸是个老实人。但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无法生存,那么老实有什么用呢?确实,他为了还给那个穷妇人一个镍币去追她,但是那些骗子骗走了他的东西,他却还信赖他们。可怜的爸爸,他天性老实,不相信别人天性不老实。辛辛苦苦赚来的东西他也保不住。真可以说,他给掉的比自己有的多。他决不是圣人;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是个软弱的人。他唯一的长处就是生性随和,体谅别人。他至少懂得怎样才算善良。我没说过他有许多钦佩他的朋友。这话是拉比自己编出来的。人们是喜欢他,可是,有谁会钦佩一个在这样一家铺子里虚度一生的人?他象是埋葬在店里;他没有想象力,不懂得生活中缺少些什么。他自愿当牺牲品。他要是勇气稍大一点,不至于落得那样的结局。


海伦为她亡父祈祷,祝愿他灵魂得到安息。


艾达把潮湿的手帕捂住眼,心里嘀咕,我们要吃饭,那有什么不对?吃的时候,你才不愿多操心,究竟是花谁的钱吃饭吃你自己的也罢,吃批发商的也罢。一个人有了钱,他就有账单;钱越多,账单也就更多。谁都不想一直担心明天会不会沦落街头。她有时候想要片刻的平静。也许是我的错,我不该不让他当药剂师。


她虽然爱她丈夫,可是一直对他太苛求了。想到这点,她哭了。她想,海伦一定要嫁个有一技之长的人。


祈祷结束以后,拉比从边门离开小教堂,几个殡葬会会员和承办人的助手扛着棺材,走到外边,把它放进灵车。小教堂里的人们排着队出来回家。只有弗兰克·阿尔派恩一个人留下来,独自坐在殡仪馆大厅里。


他在想:苦难就象一块料子,我敢断定,犹太人能用它裁一套衣服。还有一桩怪事,周围的犹太人,比任何人知道的更多。


墓地里已经春意盎然。坟头的积雪大都已经融化,只有几个还留着一点残雪。空气暖烘烘,香喷喷。跟着棺材来送葬的一小批人,穿着大衣都觉得热了。在殡葬会划定的地区里,早就竖满墓碑。两个掘墓工已经挖好了一个新穴,手扶着铲子立在旁边。拉比俯身在空墓穴上祈祷着,胡须大部分已经花白了。海伦把头靠在抬着的棺材上。


“永别了,爹。”


掘墓工把棺材放进墓穴的时候,拉比对着棺材大声念祈祷文。


“慢慢放……慢慢放。”


萨姆·帕尔和殡葬会秘书搀扶着艾达,她忍不住啜泣起来。她弯腰对着墓穴高声叫道,“莫里斯,你要保佑海伦呀!你听见没有,莫里斯?”


拉比祝福完毕,铲起第一铲泥土往墓穴里撒。


“慢慢放!”


于是掘墓工开始把坟墓四周的松土往下推。泥土纷纷落在棺材上,送葬的人出声哭了起来。


海伦扔了一朵玫瑰花进去。


弗兰克紧靠穴口站着,弯下身去想看清玫瑰花落在哪里,顿时失去平衡,挥动双臂也没稳住身躯,掉了下去,一脚踩在棺材上。


海伦掉过脸去。


艾达号啕大哭。


“快给我滚出来!”纳特·帕尔说。


掘墓工拉了弗兰克一把,他才从坟里爬出来。葬礼给我破坏了,他想。这个世界竟让他容身,他替这世界难过。


最后,棺材上盖满了土,墓穴填得实实的,泥土从上面滚落下来。拉比念了最后一篇简短的祈祷文。纳特搀着海伦的胳膊,陪她离开墓地。


她伤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就跟着他走了。


艾达和海伦从墓地回家,路易斯·卡普正站在昏暗的门道里等着她们。


“请原谅我,在这令人悲痛的时刻来打扰你们,”他说,手里拿着帽子,“可是我要告诉你们我父亲没能去参加葬礼的原因。他病了,还得在床上仰面躺五、六个星期。那天晚上他在失火的现场上昏了过去,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有心脏病。他能活下来,真是靠运气。”


“真倒楣呀!”


“医生说,他今后非退休不可,”路易斯耸了耸肩膀说,“所以我看,他不会再要买你们的房子了。至于我自己,”他补充说,“已经找到工作,替一家酒行当推销员。”


他告别后就离开她们家。


“你父亲还不如死了的好,”艾达说。


她们费力地走上楼梯的时候,听到店堂里现金出纳机发出沉闷的叮当声,知道在那里张罗买卖的准是刚才在掌柜的棺材上跳蹦的人。


弗兰克住在后间里,晚上裹着大衣在长沙发上睡觉,把衣服挂在买来的衣橱里。她们母女俩在楼上守丧礼的一个星期里,他继续开门营业。开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除此以外,情况毫无起色。要不是他每星期在现金出纳机里放进三十五元去,铺子早就关门了。批发商看到他把小额账单都付清,就赊销给他。有人路过还特意拐进来对他说,他们对莫里斯故世感到难过。有一个人还说掌柜是唯一赊账给他的店主。他还给弗兰克十一块钱,说是他欠莫里斯的。谁要是问他,弗兰克就对人说,他是在替遗孀经营的。他们都称许他做得对。


他付给艾达每周十二元房租,答应等市面好些再多付一点。他说,等市面好起来了,他说不定会买下她的铺子,但是他没有现钱付一大笔,只能一小笔一小笔分期付款。她没回答他的话。她为今后的生活担心,生怕可能挨饿。她靠他付的租金过活,外加尼克的房租和海伦的工资。这时她自己也找到一个小事,给军服缝肩章。每逢星期一早上,莫里斯的一个同胞阿贝·鲁宾开车送来一袋制服。这活计每个月又给带来二十八到三十元。她极少下楼到店堂里去。弗兰克要跟她说话,就得上楼去敲她的房门。一次,有人经鲁宾的介绍来看铺子,弗兰克很着急,幸好那人没待多久就走了。


他生活于未来之中,等待宽恕。一天早上,他在楼梯上对海伦说,“情况变了。我也不再是从前那样的人了。”


“你总让我回想起许多我要忘掉的往事,”她说。


“你过去给我看的那些书,”他说,“你自己看懂了吗?”


海伦从噩梦中醒来。她梦见自己半夜起床,打算离开家,好躲开在楼梯上等她的弗兰克,哪知他就在昏黄的灯光下站着,抚弄着他那顶式样轻佻的便帽。她一走近去,他的嘴唇动了动,说:“我爱你。”


“你再说这种话,我就大叫。”


她大喊一声,醒了过来。


七点羞一刻,她好容易挣扎起床,趁闹钟还没闹就关掉。她脱下睡衣,看到自己的肉体,感到懊丧。真是浪费,她想。她既想要重新做个处女,又想当母亲。


艾达还熟睡着;那只双人床上,这一辈子都是两个人睡的,如今空了一半。海伦梳洗完毕,就把咖啡煮上。她站在厨房窗前,望着窗外后院里一片花开,想到父亲躺在坟墓里动弹不得,心头涌起一场悲痛。她给了他什么呢?做过什么事情使他的可怜生活好过一些?她想到父亲一生委曲求全,事事退让,为他哭了起来。她觉得,她一定要为自己干一番,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否则就会落得和他一样的命运。她是他的亲生女儿,就这一点来说,只能靠生活得越来越有价值,她才能使她父亲的一生有意义。她想,她最后说什么也要取得学位。可能要花好几年工夫,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弗兰克不再在过道里等她了,因为有一天早上,她曾经大声问他:“你为什么老缠着我?”这事使他明白过来,他的悔罪行为反而惹她更恼火,他只得罢休。但是一有机会,他总要从糊橱窗纸的窟窿里望她,仿佛第一次看到她那苗条的身躯,小而高耸的***,小而圆的臀部,微微罗圈而动人的双腿。她总是一副寂寞的样子。他寻思着能为她做些什么,他所能想到的,只是给她一点毫无用处的东西,那种东西最后会被丢进垃圾桶。


要为她做些什么的想法,看来和别的念头一样,也是徒劳无益的。直到有一天,他透过裂开的窗纸张见她冷漠地走进屋来,这时他想到一个非同寻常的主意,兴奋得颈背上的毛发都竖起来。他考虑,他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帮她满足夙愿,受大学教育。再没有比这是她更想要的东西了。可是,即使她同意让他帮忙这一点他每次想到总是毫无把握除了偷,他到哪里去搞这一笔钱呢?这个计划使他越想越兴奋。最后,他一想到有可能办不成,就无法忍受。


他皮夹里一直揣着海伦写给他的条子告诉他,尼克夫妻俩出去看电影的话,她会上他房间里去,他常常掏出来看。


有一天他又想到一个主意,就在窗口贴了一张广告:“外卖热三明治和热汤”。他想,他可以利用自己烧快餐的经验来促进杂货铺的营业。他找人画了些传单,为新增的商品做广告,还花五毛钱雇了个孩子,叫他到工人聚居的地方去散发。他跟着他走了两条马路,看他是否把传单往阴沟里一扔了事。不出一个星期,一到吃午饭和晚饭的时候就有几个新顾客上门来。他们都说,在附近这一带你能得到专供外卖的热的饮食,这还是第一次。弗兰克还每周一次按照他从图书馆里借来的烹饪书里的配料法,每周试做一次,试做一点意大利焗面和包子。他还学着在煤气灶上烤意式小馅饼,卖两毛五分钱一个。这些意大利面点比热三明治销路好,有不少人来买。他考虑过在店堂里摆一两张桌子,可是地方摆不开,所有的吃食只好供外卖。


他另外也走了点小运。送牛奶的告诉他说,那两个挪威人早就开始当着顾客的面争吵起来。他说,他们赚的钱没有他们预料的那么多。这家铺子如果归一个人经营,还挺不错的,两个人合伙就不行了,因此,双方都想花钱买下对方的股子,把别人排挤出去。吵架吵得佩德森的神经实在受不住了,到五月底,塔斯特终于把他的股份收买下来,开始独资经营。但是他发觉,光要他站那么长时间,他两条腿就受不了。于是在晚饭前后,他老婆只好来帮忙。然而塔斯特无法忍受每天晚上不跟家里人在一起,而这时候别人都已经下班回家了,所以他决定七点半就关门,不再跟弗兰克拚到将近十点钟。晚上他在家的这两个来钟头可帮了弗兰克的大忙。有些顾客很晚才下班回家,还有些主妇直到最后一分钟才想起明天早饭还需要一点什么,他们又上他铺子里来了。塔斯特关门以后,弗兰克曾经到他橱窗外去看过,发觉他不再象从前那样舍得出卖许多特价商品了。


到七月里,天气转热以后,大家自己烧饭的时候少了,更多依靠熟食、罐头食品、瓶装饮料过日子。他卖掉大量啤酒,几种面点的销路也很好。他听说塔斯特也试做过馅饼,但都烤得半生不熟。同时,弗兰克不用现成的听装汤,改卖自己做的通心粉肉汁浓汤,顾客个个赞赏。虽然做起来费工夫,但利润比较好。他出卖的新增商品增加了其他东西的销路。他现在每月付给艾达九十元,算是住房和铺子的租金。她缝肩章赚的钱也增加了,也就不常想到挨饿。


他把租金加到九十元的时候,她问道,“你为什么给我这么多?”


“也许可以让海伦多留一点钱给自己吧?”他给她出了个主意。


“海伦对你再也不感兴趣了,”她严厉地说。


他没回答她的话。


那天晚上吃过饭这次弗兰克款待自己一下,吃完火腿煎蛋,又抽了支雪茄烟他收拾好饭桌,坐下来计算:如果海伦辞掉工作,全天读书,得花多少钱才能供她上大学。根据他保存的几份大学入学章程一算,他发现,这笔学费他付不起。他心情沉重。后来他想,要是她上一家免费的大学,说不定他还能办得到。她的日常费用,他供应得起,她现在给母亲的一笔钱,他也能代她给。他盘算一下,这笔负担会成为压在他头上的一块大石头,可是,他一定得办到,这是他仅有的希望;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指望。他只求自己能得到这份荣幸,给她一点她无法报偿的东西。


余下的大事,就是跟她谈一次,说说他的打算,这真是既叫人兴奋,又叫人害怕。他一直想讲,却觉得难以出口。他们之间有了这件事,跟她说话,看来不可能了只能引起风波、羞辱、痛苦。用什么神奇的话来开头呢?他失去了信心,自己是否还能说服她。她态度冷淡,念念不忘受到的***,对他毫无感情,即使有什么感情,也只是对他的厌恨。他诅咒自己,怎么想出了这个乱七八糟的念头来,却没有勇气说出口。


八月的一个夜晚,弗兰克看到纳特陪着海伦下班回家,再也受不了无所作为的折磨,决心让自己行动起来。他瞥见海伦手里拿着几本书走了过去,那时他正站在柜台后面,替一个女顾客把啤酒一瓶瓶装进买东西用的袋子,海伦穿着一件新的夏季连衫裙,红料子上镶着黑边,她的模样儿又勾起他的渴念。整个夏天,到了晚上,她独自在附近街头闲逛,想借散步来排遣寂寞。他一直禁不住想关好店门跟她出去,但是在他想出那个新主意来之前,他无法设想,自己敢说些什么而她不至于掉头就跑。他赶紧把顾客打发走,洗了洗脸,把头发朝后梳梳平,匆匆换了件新的短袖衬衫。他关上店门,赶忙朝海伦走的方向追去。那天一直很热,这时才开始凉快起来。天上一片带金光的青色,虽然下面光线暗淡。他奔过一条马路,想起什么,就踉踉跄跄走回店去。他坐在后间里,听着耳朵里怦怦的心跳声。过了十分钟,他打开店面橱窗里的一盏灯。发光的灯泡引来一只毛茸茸的蛾子。他知道,她在书堆里会留连忘返的,就刮了脸,然后锁上大门,朝图书馆走去。他打算站在图书馆对面,等她出来。她一出来,他就穿过马路,在她回家的路上追上她。他准备趁她还没认清人,就把话一股脑儿说出来完事。行不行,都随她;如果不行,那他明天就关上店门,远走高飞。


快到图书馆的时候,他抬头瞧见她离着半条马路正朝自己走来。他站在那里,不知道朝哪边走才好,害怕她走上前来碰见他她出落得那么标致,而自己却要象条瘸腿狗似站着,看她从身边过去。他正打算沿原路奔回去,她已经看到他,急急忙忙掉转身子,朝相反方向走了;于是,又照老规矩,他在后面追她,她还没来得及甩掉他,他已经碰到她的胳臂。两人都打了个哆嗦。不等她集中注意力来奚落自己,他一气把长期藏在心头的话倾吐出来,但是现在自己听了也不好受。


海伦一听明白他向她提出的建议,她的心猛跳起来。她早知道他会跟上来讲话的,但是她哪怕猜一千年也猜不到他会讲出这样的话来。考虑到他的生活境况,她实在感到惊讶,他怎么会接二连三干出她意想不到的事来,天知道他下一步又会怎样。他的执著使她感到迷惑,害怕,因为沃德·米诺格死后,她发觉自己内心的愤懑在渐渐减弱下去。虽然她一回想起公园里那场遭遇就深恶痛绝,但近来她常常想到那天晚上自己多么希望委身于弗兰克,如果沃德·米诺格没有插一手,可能已经委身于他了。她那时需要他。如果没有沃德·米诺格,根本就不会有暴行。如果他是在床上情不自禁,她会报以炽情。她想,她所以恨他,无非是为了把对自己的憎恨转移给他。


然而,她对他的建议的反应却是立即拒绝:“不。”她简直狂怒地说出这个字来,兔得自己有可能欠他的情,再次陷入情网,引起厌恶。


“我绝对不考虑。”


他万万意料不到能和她并肩散步,如此接近不过现在和上次季节不同,她的面容在夏夜显得比冬天更加温柔,身段更富少妇风度。可是这一切归结起来却意味着失败,他越想得到她,他丧失的就越多。


“看在你父亲份上,”他说,“不为你自已,也得为他着想。”


“这事跟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铺子是他的。就让他的铺子来供应你上大学吧。他生前一直想要让你上学。”


“没有你,铺子就供应不了我上学,而我不要你帮助呐。”


“莫里斯帮过我大忙。我欠他的情没法还他了,也许还能还给你。也为了那天晚上我昏了头”


“看上帝份上,别提那事吧。”


他不讲了,哑口无言。他们一言不发地走着。他们不觉来到公园前,海伦不由得毛骨悚然,突然朝另一条路走去。


他追上她。“你可以在三年内毕业。不必为费用操心。你可以爱学什么就学什么。”


“你指望从中得到什么呢美德?”


“我已经把话跟你讲了我欠莫里斯的情。”


“为什么欠他情?为了把你带到这家倒楣的铺子里来,让你过失去自由的日子?”


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对她父亲干下的一切又浮上他的心头,他感到痛心。他常常设想自己总有一天要告诉她,但现在还不行。然而他一心想要吐露真情,再也憋不住了,他发疯般想逃避这一念头,憋得喉头发痛,肚子发胀。他咬紧牙关,但话却冒了出来,象一条汩汩流动的小河。


他痛苦地说着。“那次抢劫他,就有我:米诺格和我两个人。沃德选中他,因为卡普溜掉了。我自己也有责任,我是自愿跟着沃德进去的。”


她尖声叫起来,要不是过路的人瞪着眼看,她还会继续叫过去。


“海伦,我发誓”


“你这个强盗!这么善良的人你怎么揍得下手?他碍了你什么事?”


“我没揍他。沃德干的。我还给他水喝呢。他也知道我不愿伤害他。以后我来替他干活,就是为了赎我的罪。看在耶稣份上,海伦,你千万要谅解我呀!”


她气得脸变了样,奔走了。


“我全对他讲了,”他在她身后嚷道。


夏秋两季,他经营得挺好,但是过了圣诞节,营业就一蹶不振。虽然他在咖啡馆里做夜班的工资加了五元,他发觉还是无法应付开支。他就此把一分钱的铜币看得象月亮一样大。有一次,一个两毛五分的硬币掉到柜台后面去了,他不惜花了一个小时才把它找回来。他扳开一块松动了的地板,真正喜出望外,发现莫里斯多年来落在下面的一些又脏又锈的硬币,合起来有三块钱之多。


他只给自己买一点最低的生活必需品。他的衣服都快破成碎片。内衣裤尽是洞,实在缝补不起来了,他就扔掉,干脆不穿贴身衬衣。他把脏衣服泡在水斗里,然后在厨房里晾干。往常他总是迅速及时付钱给推销员和批发商的,可是一冬天他老让他们等着。一会儿他威胁要宣告破产来避免一个人卡住他脖子,一会儿对另一个人说,明天就给。他塞一两块钱给最要紧的批发商,免得他们到办公室里去声张。就这样,他对付着过下去。但他从不拖欠艾达的租金,这笔付款他最最放在心上,因为海伦从秋天开始又回夜大学去上课了,如果他不交这九十元钱给艾达,海伦的钱就不够自己花了。


他一直觉得疲劳。脊梁骨疼痛,它扭曲得象一条猫尾巴似的。轮到休息不去咖啡馆当班的晚上,他就睡觉,熟得连身也不翻一下,甚至梦里也在睡。深夜咖啡馆里没有顾客,他就伏在柜台上休息。白天在杂货铺里,他一有空就打瞌睡,反正装着的电铃会把他叫醒的别的声音才吵他不醒哩。他醒来时,眼睛发红,泪水模糊,头重得象多孔的铅块。他消瘦了,脖子显得又细又长,脸上的骨头都鼓了出来,断鼻子变得尖尖的。他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的世界,总象是晨光熹微,一片朦胧。他尽着喝不加牛奶的浓咖啡,喝得胃里直泛酸。黄昏时候,他什么也不干难得看一会儿书。要不然就关了灯,坐在后间里,一边抽烟,一边开着收音机听感伤的爵士音乐。


他还有别的烦恼。他发觉纳特对海伦缠得更紧了。一星期总有两次,这个学法律的学生开车送她下班回家。周末晚上,他们常常坐汽车出去兜风。纳特把车子开到门口,按按喇叭,她就穿得整整齐齐,微笑着走了出去。他们俩对弗兰克都连正眼也不看一下。她在楼上新装了电话,一星期总有一两次他听到电话铃响。电话声弄得他心神不宁,引起他对纳特的妒意。一天晚上,弗兰克休息,没去咖啡馆上班,海伦跟人一起走进过道的时候,他突然惊醒过来,就偷偷溜进店堂,到边门口细听,只听得两人私语一阵就不出声了,他猜想他们一定在搂颈亲热。过后他好几小时一直没再入睡,心里想念着她。第二个星期,他又在门口偷听,发现她吻的人正是纳特。他叫妒意折磨得够呛的。


她从不走进店堂里来。要想看她,他就得到店门口橱窗边站着。


“天哪,”他说,“我干吗这样作践自己呀?”他找了许多答案,全是不愉快的。最好的解释也只是:他这样做的时候,至少没在做更坏的事。


随后,他又开始干起自己打定主意永不再干的事情来。他一边做着,一边却担惊受怕,生怕自己下一步还会干出什么事来。他爬上通风井去偷看洗澡间里的海伦。有两次他看着她脱衣服。他渴望得到她,得到他一度得到过的肉体。他恨她以前不该爱他,因为想得到一度到手过而现在失去了的东西,这种欲望格外折磨人。他发誓不再偷看她,却照旧看。他在店里也开始欺骗起顾客来了。趁他们不留神磅秤的时候,他克扣斤两。有个老太太,从来不知自己钱包里有多少钱,他两次少找钱给她。


后来有一天,他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尽管这道理熟悉得很,就在嘴边,他竟停止爬上通风井去窥看海伦,而且做买卖也老老实实了。


一月里的一天晚上,海伦站在路边等电车。她刚跟班上一个女同学一同做完功课,听了几张唱片,因此回家的时间比她原定的要晚了。电车迟迟不来,尽管她觉得有点冷,她考虑步行回家。这时她警觉到有人一直在盯视着她。她扭头朝身后的铺子里一望,一个客人也没看到,只有一个伏在柜台上休息的店员。她端详着他,心里在琢磨,自己为什么有这种古怪的感觉。正在这时,那人瞌睡迷糊地抬起头来,她惊异地发觉他就是弗兰克·阿尔派恩。脸容瘦削,两眼血红。他伤心地朝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瞅了一下,重新昏昏沉沉地睡了。过了一阵她才想到,他并没看见她。她觉得旧时的痛苦顿时又回来了,而冬天的夜色却显得清澄动人。


电车到来后,她在车厢后部找了个座位坐定,心情沉重。她记起来艾达讲过,弗兰克晚上还在一个地方兼了差,当时她听了没放在心上。如今看到他在那儿,工作过度,萎蘼不振,形销骨立,愁眉苦脸,她的心头压着负担,因为事情明摆着,他是为谁在工作的。他养活了她们母女俩。她有钱上夜校,也亏的是他。


她半睡半醒躺在床上,寻思着这个做夜班的人。这时她才明白,他变了。确实,他已经不是先前那个人了她告诉自己说。如今,她应该知道这一点。她过去因为他做过坏事而蔑视他,可是她并不了解前因后果,也不承认坏事会结束,好事会开始。


人的事情也真怪:一个人完全变了,而外表可能还是老样子。他曾经是个卑鄙龌龊的人,可是就因为他内心深处有着一点儿什么究竟是什么,她讲不清楚,也许是一点记忆,也许是一种理想,他可能忘却而以后又记起来的理想他已经改变成另一个人,不再是从前的他了。她早该看到这一点。她想,过去他对待我,确实事事都做错了,可是现在他的心变了,那就什么也不欠我的了。


一星期后,有一天早晨,海伦提着办公包拐进店堂,发觉弗兰克躲在橱窗的绉纸后张她。他窘得不得了。海伦看到他脸上的神色,内心感动得出奇。


“我是来谢谢你给我们的帮助,”她说明来意。


“不用谢我,”他说。


“你没欠我们什么情。”


“我就是这样的脾气。”


两人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提出他想让她白天上全日制大学。那要比上夜校对她更合适。


“谢谢你,这不成,”海伦臊红着脸说,“我决不会考虑的,尤其是你已经工作得这么辛苦了。”


“不会添麻烦的。”


“谢谢你,别这样。”


“说不定买卖好起来,光靠这儿的收入就够了。”


“不,我不希望这样做。”


“你再考虑考虑。”


“我不希望这样做。”


说完,她犹豫了一下,接着回答说,她会再考虑的。


他本来想问问她,他是否还有和她重归于好的希望,但决定还是等以后再说。


临走前,海伦把办公包斜放在膝上,啪的一声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本皮面精装书来。“我想让你看看,我还在用你的那本莎士比亚。”


他望着她走到街角。真是个漂亮的姑娘,办公包里装着他送的书。她穿着平跟鞋,使她的腿显得更罗圈了一点,也不知什么道理,他觉得很中看。


第二天晚上,他在边门口偷听,只听见过道里发出扭打的声音,本想冲出去帮她忙,但是克制住了。他听到纳特讲了些粗话,于是海伦掴了他一个耳光;最后他听到她奔上楼去。


“你这烂女人,”纳特朝她身后叫道。


三月中旬的一个早晨,弗兰克头天晚上休息,没去咖啡馆上班,正酣睡着。有人砰地敲了一下前门,才把他吵醒。原来是那个特别起劲的波兰女人,来买她的三分钱面包。最近她来得迟了些,但还是太早。他想,滚你的蛋,我要睡觉。过了几分钟,他睡不住了,就起来穿衣。买卖还不那么好。他站在破镜子前洗脸。浓密的头发该理一下了,但是还可以再等一星期。他本来想留须,但担心会把顾客吓走,只好满足于留一撮小胡子。他已经让它长了两个星期没剃,发现其中有不少根红的,大觉意外。有时候他纳闷,莫非自己的老娘是个红发女人。


他打开锁,让波兰女人进来。她抱怨他不该让她在冷风里等那么久。他给她切了一块面包,裹好,然后在出纳机上记下三分钱的账。


到七点钟,他站在窗口,看到新近做了父亲的尼克从过道里出来,快步绕过街角走去。弗兰克躲在窗纸后面,不久就看到他回来,手里抱着一袋才从塔斯特那儿买来的食品。尼克闪身进了过道,弗兰克心中觉得很难受。


“我看我得把这个地方改成一家餐馆。”


他拖好厨房里的地板,再到店堂里扫好地,布赖特巴特扛着两只沉重的纸板箱走进来。他把两箱灯泡拿下来往地上一放,脱掉帽子,用一块发黄的手帕擦擦额头。


“买卖怎样?”弗兰克说。


“可不好呀。”


布赖特巴特喝着弗兰克给他沏的柠檬茶,一边看《前进报》,大约过了十分钟,他把报纸折成厚厚一小方块,塞进上衣袋里,然后把灯泡扛在发痒的肩头上,走了。


一上午,弗兰克只接待了六个顾客。为了不至于闲得发慌,他把一直在念的书拿了出来。那是本《圣经》。有时他觉得,《圣经》里有些段落他自己也能写。


念着念着,他想到这样一个愉快的念头。他看到圣方济各穿着一件褐色的旧法衣,从林中翩翩地走出来,一对瘦瘦的鸽子在他头顶盘旋。圣方济各在店门口站停下来,把手伸进垃圾桶,掏出那朵木雕的玫瑰花,往空中一抛,再接到手里,它已经变成一朵真花。他把花给了才从屋里出来的海伦,同时鞠了一躬。“小妹妹,给你这朵玫瑰花,它是你的小妹妹。”海伦从他手上接了过来,但这朵花带来的却是弗兰克·阿尔派恩的爱情和最美好的愿望。


四月里的一天,弗兰克到医院里去请医生把包皮割了。接连两天,他走路困难,大腿间疼痛。这痛楚激怒了他,却也激励了他。逾越节后,他成了犹太人。


叶封译1980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