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13

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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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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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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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9962字

她勉强接了过来,向他道了谢。海伦尴尬地拿着,一路回家,谁也没讲多少话。事情太突然,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要是让她考虑一分钟,她就不会收下来了,尽可以推说他们还是保持朋友关系的好,因为她觉得彼此还没真正了解。现在既然东西已经拿在手里,她就没有勇气请他拿回去。这是一只中等大小的盒子,里面装的东西挺重的,她猜是本书,可是书又不会那么大。她把盒子抱在胸前,只觉心里掀起一阵对弗兰克的愿望,搞得她心烦意乱。走到离杂货铺还隔一条马路的时候,她就慌慌张张道了声晚安,朝前径自走了。只要杂货铺橱窗里的灯还亮着,他们总是这样分手的。


海伦走进房子去,艾达还在楼下陪着莫里斯,因此也就没人问长问短了。她坐在床上,打开盒子,微微有点哆嗦,准备一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就把它藏好。她一打开盖子,发现里面放着两个包,都用洁白的纱纸裹着,外面扎上红缎带,蝴蝶结打得大小不匀,显然是弗兰克干的。海伦打开第一包礼物,看到一条手织的长围巾厚实的黑毛线,镶着金线,她就愣了。她发现第二包礼物是一本红皮封面的莎士比亚戏剧集,更吃了一惊。包里没附卡片。


她无力地坐在床上。我不能接受这份礼,她对自己说。这些都是贵重的东西,他大概把他好不容易赚到手、节省下来预备上大学用的每一分钱都花掉了。即使他有钱买这些东西,她也不能受他的礼。这样做是不合适的,尤其是受他的礼,那就岂止不合适而已。


她本想立即上楼去,附一张条子,把东西留在他房门口,可是,就在他送给她的当天晚上,她实在不忍心这样做。


第二天黄昏,她烦恼了一天之后,觉得非把东西退回去不可;眼下她巴不得在纳特来电话之前就已经退掉了,那样她接电话的时候可能比较轻松。


她跪在地上,把床底下那只装着弗兰克送的围巾和书的纸盒子掏出来。他给她那么可爱的东西比任何人送过的都要好得多,纳特最多只给她半打粉红的玫瑰花,这事情使她感动。


受了人家的礼,你总得有所报答,海伦想。她深深吸了口气,拿着盒子悄悄走上楼去。她迟疑不决地轻轻敲了敲弗兰克的门。他早听出她的脚步声,正在门后面等着,双手攥着拳,指甲直抠进掌心里去。


他打开门,眼光落在她拿的东西上,眉头就皱了起来,好象挨了一记耳光。


海伦局促地跨进小房间,立即把门关上。她看到地方那么狭小和简陋,勉强压制着才没有打哆嗦。床没铺好,上面放着一只短袜,看来他刚才在凑合着缝补。


“福索两口儿在家吗?”她低声问。


“他们出去了。”他说话没精打采,眼睛绝望地盯着他送她的东西。


海伦把礼盒递给他。“非常感谢,弗兰克,”她说,一面竭力装出笑容,“可是我想,我真的不该受。为了秋天上大学,你不是很需要钱吗?”


“这不是你心里想的理由,”他说。


她脸红了。她本来打算解释,说她母亲如果看到他的礼物,肯定会大闹一场的,可是嘴里只说,“我实在不能受这份礼。”


“为什么?”


这话本来就难回答,而他那副样子更使她难开口了:他一双大手捧着退回来的两样礼物,仿佛它们本来是有生命的东西,突然死了。


“我真的不能受,”她终于说出口。“你买东西很有眼力,可是我非常抱歉。”


“好吧,”他懊丧地说。他把盒子往床上一扔,那本莎士比亚戏剧集掉在地上。她立即俯身捡了起来,发现打开的地方刚巧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个剧本,就感到丧气。


“晚安。”她说罢就离开他的房间,匆匆下楼。回到自己房里,她好象听到远处一个男人在哭的声音。她手按住搏动着的喉头,竖起耳朵听着,却没再听到哭声。


海伦洗了个淋浴,消除一下紧张,然后穿上长睡衣和家常上衣。她顺手拿起一本书来,但是没有心思念。她早就注意到有些迹象,说明他可能爱着她,现在她几乎可以确信这一点了。昨晚上他拿着盒子跟她一同回来的时候,他就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尽管穿的戴的还是原来的大衣帽子。他周身显出来的才干和潜力是她前所未见的。他没讲到爱情,可是内心蕴藏着爱。她看透了这点以后,几乎就在他把盒子递给她的一刹那,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那是她的过错。她提醒过自己,不要跟他厮混在一起,却没听从自己的提醒。出于寂寞,她存心给他接近的机会。明知他会在图书馆里,她还去得那么勤,还能有什么其他解释呢?在散步的时候,她中途停下来和他一同喝咖啡、吃馅饼什么的;听他讲自己的身世,跟他讨论上大学的计划,长篇大论地谈他在看的书;同时,她把那些会面都瞒着她的父母。这他也知道,怪不得他逐渐存了希望。


怪就怪在她有时候觉得自己非常喜欢他。他在许多方面都是个有出息的人;既然一个男人吐露了真情,难道她是一部机器,可以把自己的感情关闭起来?然而,她又明知自已决不能当真倾心于他,否则就会引起成堆的麻烦。谢谢你,麻烦她已经够多了。她现在只想过无忧无虑的太平日子不要再有忧虑了。两人做做朋友是可以的,但来往不能太密切;她甚至可以跟他在月夜手握着手,超过这点就不行了。这话她早该向他当面讲清,那么他也可以省下买礼物的钱,用来争取更好的前程;她现在也不必因为伤了他的心而难过了。但是,他明显地表现出来的感情那么深,却使她有点出于意料。她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得那么快,因为从她这方面来说,事情一直是倒过来的,通常总是她先爱上谁,然后那个男人才回报除了纳特·帕尔是例外。因此为了有个变化,倒过来也挺有意思,她真巴望今后多发生几次,但是一定要是合适的人。她决定,以后图书馆要少去。到时候,他就会知道要是他现在还不知道的话并且放弃赢得她爱情的想法。只要他认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即使真的感到痛苦,他也会熬过去的。她左思右想,搞得心神不定,尽管一再努力,仍然无法安心读书。莫里斯和艾达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过她房间的时候,她早熄了灯,好象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她离家去上班,在街沿上那只塞得满满的垃圾桶里,发现装着他的礼物的纸板盒子扔在一些油腻的废物袋上,不觉吓了一跳。看得出有人把垃圾桶盖子压在盒子上过,现在桶盖已经掉了下来,躺在人行道上。海伦打开盒子盖,发现两件礼物还在,包装的纱纸松松地盖在上面。她看到这样的浪费,一肚子的气,就把书和围巾从压破的纸板盒里拿出来,带着它们匆匆走进过道。如果她拿上楼去,艾达一定会问她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因此她决定把它们藏在地窖里。她开了灯,悄悄地走下去,尽量不使自己的高跟鞋在梯级上得得发响。她揭掉纱纸,把完好无损的礼物藏进杂物堆中那只破梳妆台的底层抽屉里。她把脏纱纸和红缎带用报纸卷好,然后拿上去丢进垃圾桶里。海伦发觉她父亲在窗口懒洋洋地望着她,就拐进店堂,道了声早安。她洗了手就上班去了。坐上地铁,她一路上闷闷不乐。


那天晚饭后,海伦趁艾达在洗盘子,偷偷溜进地窖,把书和围巾拿了出来。她带着它们走上楼去,到弗兰克的房门口敲了敲门,没人应。她打算把它们留在门口,再一想,不跟他先谈一下,他还会扔掉的。


泰锡开门出来。“我不久前听到他出去的,海伦。”她的眼睛盯着她手里拿的东西。


海伦不由得脸红了。“谢谢你,泰锡。”


“要留什么话吗?”


“不用了。”她回到房里,重叉把礼物塞到床底下。随后她又改了主意,把书和围巾分开放进五斗橱的两只抽屉里,藏在内衣下面。她母亲上楼来的时候,她正在听无线电。


“海伦,今晚上你出去吗?”


“说不定。也许上图书馆去。”


“干吗老上图书馆去?你前天才去过。”


“我去找克拉克·加布尔(美国影星)。”


“讲话不要那么毫无顾忌,海伦。”


她说了声对不起,叹了口气。


艾达也叹了口气。“有人要他们的子女多念点书。我却希望你少念些。”


“那也不会使我快点出嫁。”


艾达结了一会儿毛线,很快就坐不住了,重新下楼到店堂里去。海伦把弗兰克的东西拿出来,用她回家路上买的厚纸包好,再用绳子捆上,然后搭车上图书馆去。但他不在那儿。


第二天晚上,她先上他房间里去找,然后一得空就溜出去,再到图书馆去找,可是两个地方都没找到他。


“弗兰克还在这儿工作吗?”她在早晨问莫里斯。


“当然在啊。”


“我好久没看到他了,”她说。“我还以为他可能走了。”


“他要到夏天才走。”


“他说的吗?”


“妈妈说的。”


“他知道吗?”


“知道的。你问这干吗?”


她说她不过是好奇罢了。


那天黄昏,海伦走进过道,听见伙计在走下楼来,就在楼梯口等他。他抬了抬帽子,正要走过去,她说话了。


“弗兰克,你干吗把两件礼物扔进垃圾桶里?”


“我留着还有什么用处?”


“那就浪费得太厉害了。你应该去退钱。”


他嘴角上流露出一丝微笑。“来得容易去得快。”


“别开玩笑。我从垃圾里捡了出来,在我屋里给你留着。东西没损坏。”


“谢谢你。”


“请你拿去退钱。到秋天,你需要钱的。”


“我自小就讨厌买了东西去退。”


“那么把发票给我,吃中饭的时候我去退。”


“发票丢了,”他回答。


她温柔地说。“弗兰克,事情总有不称心的时候,别难受。”


“希望他们把我埋了,我才会不难受。”


他走出房子,她上了楼。


到了周末,海伦重新开始把日历上的日子扛掉。她发觉,从元旦以来她一天也没扛过,就一一补上。星期日那天,天气晴朗,她越来越坐不住了,又希望纳特打电话给她。结果他姊姊打来了。午后不久,她们到公园大道上去散步。


贝蒂二十七岁,长得很象萨姆·帕尔,大骨架,相貌平常,但微红的头发,温和的脾气,却使她有一股吸引力。她的思想,在海伦看来,有一点庸俗。她们两人并没有多少共同之处,也难得碰头,可是都喜欢偶尔在一起聊聊,或者同去看一场电影。最近贝蒂跟她办公室里的一个会计师订了婚,经常和他在一起。眼下,她炫耀着她那漂亮的手指上戴的阔绰的钻戒,这次海伦也不免有点羡慕她了。贝蒂看来也猜到几分,祝她在这方面也能交上好运。


“但愿喜讯早点来,”她说。


“谢谢你,贝蒂。”


她们走了几条马路后,贝蒂说,“海伦,我素来讨厌多管人家的私事,但是好久以来我一直想问问你,你跟我弟弟纳特的事究竟怎么样了?有一次我问过他,他对我说了些不知所云的话。”


“你知道,这种事情确实难说。”


“我本来以为你喜欢他的,对吗?”


“我是喜欢他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再见他了呢?你们吵过架,还是怎么的?”


“没吵架。不过我们的想法不一样。”


贝蒂没有再问下去。后来她说,“什么时候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吧,海伦。纳特为人确实不错。我的男朋友谢泼也认为是这样。他最大的缺点就在于,自以为聪明过人,该享点特权。你会看到,他慢慢能克服这种缺点的。”


“我也许会,”海伦说,“我们等着吧。”


她们回到糖果店门口,贝蒂的未婚夫谢泼·希尔施,一个戴眼镜的粗壮小伙子,正在那儿等她,准备一起搭他的庞蒂亚克牌汽车去兜风。


“跟我们一起去吧,海伦,”贝蒂说。


“欢迎你。”谢泼碰碰帽沿。


“去吧,海伦,”戈尔迪·帕尔也劝道。


“谢谢你们,我打心底感谢大家,”海伦说,“可是我还有些内衣等着熨烫。”


到了楼上,她站在窗口眺望后院,只见地上还留着上星期的残雪,没有一片绿叶,也没有一朵赏心悦目的花。她仿佛觉得心中全是解不开的疙瘩,在绝望中,她披上外套,裹好黄头巾,再次走出家门,也不知走哪条路好,信步朝光秃秃的公园走去。


通公园大门的路中心,有一个混凝土浇制的三角形小岛,由几条马路的交叉口形成的。那儿有几条长凳,白天有人坐着,把花生米、面包片扔给经常在这里叫个不停的鸽群吃。海伦朝路口走去,看到长凳边有个男人蹲着在喂鸽子。岛上只有他一个人。那人站起身来,鸽子随着他扑扑飞腾,有几只停在他胳臂上,肩头上,一只歇在他手指上啄他掌心里的花生米。还有一只胖胖的鸽子蹲在他帽顶上。花生米都吃光以后,他拍干净双手,鸽子扑打着翅膀四散飞走了。


海伦认出这人是弗兰克·阿尔派恩以后,犹豫起来。她没有心情去见他,但是一想到还藏在她五斗橱抽屉里的礼物,就决定趁此机会把这事情彻底解决。到了路口,她穿过马路向小岛走去。


弗兰克看到她走过来,说不清自己是否还把她放在心上。礼物退了回来,他的希望就此破灭。他原以为,如果她也爱他的话,他的生活会变得合乎他的心意,但是有时候他想到又要变动,即使变得称心,也不禁感到痛苦。再说,娶一个象她那样的姑娘,就得和犹太人打一辈子交道,又有什么好处?因此他对自己说,他根本不摆在心上。


“嗨,”海伦说。


他碰了碰帽沿。他满脸倦容,但是两眼清澈,目光沉着,仿佛他碰上什么恼人的事儿,最后斗胜了似的。她觉得,如果她给他添了麻烦,那真是遗憾。


“我害了次感冒,”弗兰克说。


“你该多晒晒太阳。”


海伦挨着凳沿坐了下来,仿佛她担心她会被要求付租钱似的他觉得。他就离开她一点坐下。有一只鸽子开始追逐另一只,兜着圈子,最后停落在它背上。海伦的目光转了开去,但是弗兰克懒洋洋地注视着这两只鸽子,直到它们飞走。


“弗兰克,”她说,“我真不愿意老钉着这个话题,让人听得发腻,不过要是有什么事情我不能忍受,那就是浪费。我知道你不是洛克菲勒,所以请你告诉我你买礼物的铺子,好不好?我可以去把它们退掉。我想,没有发票我也退得掉。”


她的眼睛,他发觉,蓝得刺人。说也可笑,他觉得有点儿怕她,仿佛她对他过于坚决,过于严厉。同时他又认为,自己仍然喜欢她。他原来并不这样想的,但是象现在这样两人坐在一起,他又觉得自己确实喜欢她的。这是几乎没有希望的感情,然而,正因为他并没感到完全绝望,这种感情就不止是欢喜而已。他坐在她旁边,看到她一脸焦虑、忧愁的模样,觉得自己还有希望。


弗兰克按响一个又一个指关节,随后脸朝着她。“听我说,海伦,我也许性子太急。当真如此的话,我实在抱歉。我这个人一喜欢了谁,就不由得要表示出来,总想送点东西给她,但愿你理解这一点,虽然我知道,并不是人人都喜欢受礼。那是他们的事。我的脾气就是想送,即使我要改,也改不了。也只好这样。我一气之下把送你的礼物扔进了垃圾桶,害得你只好去捡出来,实在对不起你。但是我要说的是,我送给你的东西,你为什么不干脆收下一样呢?留个小小的纪念,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你认得的人,你劝他念了不少好书,他很感激。你用不着担心我给了你东西就会指望什么。”


“弗兰克……”她说,涨红着脸。


“先让我讲完。就这样讲定,好吗?你收下一样,我就把另外那样退掉,取回货款。你说怎么样?”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但为了把事情了结,她只好点点头,表示赞成他的提议。


“那就好了,”弗兰克说。“到底你最喜欢哪一样?”


“喔,那条围巾也很好,但是我宁可要书。”


“那就把书留下吧,”他说。“随你高兴什么时候把围巾交给我,我保证退掉它。”


他点了支烟,大口吸着。


既然事情谈妥了,她心中琢磨,自己是不是就该告别,继续去散步。


“你现在有事吗?”他问。


她猜大概想溜达一会儿。“没事呀。”


“看场电影怎么样?”


她过了一分钟才回答。他要再从头来起吗?她觉得,她必须很快划定界限,不能让他再悄悄换得太近。但是考虑到他已经伤心,她认为最好先把要说的话确切想定当,然后得体地讲出来。


“我得早点回去。”


“那么咱们就走吧,”他说着就站了起来。


海伦慢吞吞地把头巾解开,再把它缚紧。接着他们两人一同离开。


他们一路走着,她心中老在嘀咕,收下他的书是否做错了。尽管他说并不期待什么,她觉得,送了礼就有权提出要求,而她决不希望人家对她提出什么要求。可是,几乎不知不觉地她又在问自己是否有点喜欢他,而且不得不承认确实有一点。但还不到需要担心的程度;她喜欢他,却并不希望感情有越来越好的可能。他并不是那种她要倾心相爱的男人。这一点她早就看得很清楚,因为除了别的缺点,他身上总存在某种躲躲闪闪、无法捉摸的东西。他给人的印象有时要胜过他的实际为人,有时还不如。她觉察到,他的憧憬和他在毫不做作的正常情况下(或者说,在他做作得少一点的时候,因为他或多或少老是有点做作)表现出来的本质,多少有点不符合。这事情她对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因为既然他一做作就能使自己显得善良些、胸襟宽广些、聪明些,那就说明他是有这些优点的,否则你也没法无中生有地装出来。总之,光凭外表,你摸不透他的底细,他既隐藏了他具备的品质,也隐藏了他缺少的品质,就象魔术师一只手把纸牌亮给大家看,而另一只手把纸牌化成一阵烟。就在他谈论自己,说自己是怎样一个人的当儿,他使你拿不准他这话是否可靠。你朝一面面镜子里看进去,看着镜子,你不知道哪一面是正确的、真实的或者重要的。她逐渐产生这样的看法:他谈到自己的时候只是假装得坦率;他讲那么多自己的经历,是在耍花招,为了要掩盖他的真面目。也许不是存心如此也许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这样做。她暗自思忖,他会不会已经结过婚。有一次他说他从没结过。那个有一吻之缘的卖艺姑娘的悲惨故事,其中是否还有隐情?他说没有。如果真的没有,那么是什么东西使她觉得他一定干过什么事情纠缠在她猜不透的事情中?


他们快走到电影院的时候,她想到了她的母亲,只听到自己在咕噜,“别忘了我是个犹太人。”


“是又怎么样?”弗兰克说。


在一片漆黑的电影院里,他想起刚才自己回答她的话,觉得扬扬得意,就象头撞在砖墙上而没伤皮肉。


她咬住自己的舌头,没答腔。


到夏天,他横竖要走的。


艾达很不高兴,怪自己在最便于打发他走的时候,把他留了下来,一直拖到现在。这事得由她负责,她大伤脑筋。虽然没有什么证据,她总疑心海伦对伙计感到兴趣。他们两人之间肯定有什么事情。她没问女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女儿一否认,她就会下不了台。尽管她尽量想信赖弗兰克,但总觉得实在信不过他。不错,他使买卖好起来,可是为了这点,他们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呢?每逢她碰见他一个人在店里,他的神情她不由得提醒自己老是显得鬼鬼祟祟。他经常长吁短叹,自言自语;发现有人在注意他,却假装没有发觉。不管他做什么事,除了他所做的以外,总还有点别的什么。他象长着两个心眼,一个心眼跟他的人在一起,另一个却在别的地方。就是在看书的时候,他也不仅是在。他的沉默也成了一种语言,她无法了解的语言。有什么事情在折腾他?艾达猜是她的女儿。在店堂或后间里,只有海伦碰巧走进去的时候,他才显得轻松些,不再心不在焉。她虽然没发现海伦对他有什么反应,总觉得不安。当着伙计的面,海伦沉静、疏远,对他几乎是冷淡。她对他那骨碌碌的眼光毫无反应,甚至掉过身去,以背相向。可是艾达也正因为这样而担心。


一天晚上,海伦走出家门以后,她母亲听到伙计下楼的脚步声,就赶快穿上大衣,头上裹好围巾,冒着纷飞的雪花,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他后面。他走到才隔几条马路的那家电影院门口,付了钱,就走进去了。艾达十拿九稳,海伦准在里面等他。她万箭攒心似的走回家,发现女儿在楼上烫衣服。又有一个晚上,她紧跟着海伦,直跟到图书馆,到马路对面等着,在夜寒中站了近一个小时,打着哆嗦,才看到海伦出来,就跟在她后面回家。艾达责骂自己多疑,但是疑虑就是没法消除。一天,她在后间里听到她女儿在跟伙计谈一本书。这使她烦恼。后来,海伦偶然提到弗兰克打算秋天进大学,艾达觉得他这样讲无非是想博取海伦对他的关心。


她对莫里斯谈了,还谨慎地问他可曾注意到海伦和伙计之间发生什么事情。


“别那么傻乎乎的,”掌柜回答。他也想到过这种可能性,有时还感到担心,再一细想,他们两人完全不是一路,就不再把这念头搁在心上了。


“莫里斯,我担心。”


“你反正什么事情哪怕是根本没有的事情,都担心。”


“叫他现在就走吧买卖已经好起来了。”


“确实好了点,”他咕噜道,“可是谁知道下星期会怎样。我们早讲定让他留到夏天再走。”


“莫里斯,他会惹起麻烦的。”


“什么麻烦?”


“等着吧,”她叉着手指说,“少不了出乱子。”


听了她的话,他起先有点心烦,后来却感到焦急了。


第二天早上,掌柜和他的伙计坐在桌边剥热的土豆皮。锅子横放着,里面的水已经倒干了,他们紧靠着一堆热气腾腾的土豆坐在那儿,弯着身子,用小刀削着带盐霜的皮。弗兰克显得局促不安。他没刮脸,下眼圈发黑。莫里斯纳闷,他是不是一直在喝酒,可是打他身上从来闻不到酒味。他们一声不响地干着活,都陷入了沉思,各有各的心事。


过了半小时,弗兰克烦躁地在椅子里挪动着。“嗨,莫里斯,假如有人问你犹太人信仰什么,你怎样回答他们?”


掌柜住手不剥下去,一时间答不上来。


“我想知道,做个犹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里斯为自己受的教育太少而感到惭愧,因此一碰到这类问题,总是觉得不大自在,然而又认为他非回答不可。


“我父亲一直说,要当犹太人,你只消有副好心肠就行了。”


“那么你自已认为怎样呢?”


“要紧的是犹太教的经书,那就是律法,犹太人必须信奉律法。”


“让我问你一个问题,”弗兰克接着说。“你认为自己是不是个真正的犹太人呢?”


莫里斯吓了一跳。“是不是真正的犹太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了这话别生气,”弗兰克说,“我可以举出理由来,说明你并非真正的犹太人。第一,你不上犹太教堂至少我没看到你上过。你厨房里,有不洁净的食物,你还吃不洁净的食物。你甚至不戴小黑帽。我在芝加哥城南认得的一个裁缝,就戴这种小帽子,而且每天祈祷三次。我听你太太说,你在犹太节日还照常营业,随她怎样大叫大嚷,也起不了作用。”


“有时是这样,”莫里斯臊红着脸说。“为了吃饱肚子,节日你也得开门。但是在赎罪节,我总是不做买卖的。不吃不洁净的食物这种规矩我才不管它,我看早不时兴了。我只关心犹太教的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