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02

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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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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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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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268字

《》x她五十一岁,比他小九岁,一头浓发至今几乎还全是黑的。可是她的脸上满是皱纹,两条腿站久了就发痛,尽管她穿的鞋子脚心部分有衬垫。那天早晨她醒来,心里直怨掌柜不该在许多年前逼着她迁出犹太人居住区来到这儿。她至今还怀念他们的老朋友和老乡撇下这些亲人,财却没发成。这已经够糟的了,但是比孤独更难受的是,还要没完没了地为钱操心,她觉得痛苦。她不甘心跟掌柜一起吃苦,但这种心情她没有流露,而且她的不满也只限于唠唠叨叨地数落,因为她感到内疚,当初他为了想当药剂师而第一年上夜中学的时候,是她费尽口舌劝说他开杂货铺的。这么多年下来,他变得很执拗。过去她有时还能抵制他;可是现在,他的犟劲真叫她受不了。


“买主,”他咕哝道,“要到下次普珥节(犹太人为纪念其种族免受哈曼策划的屠杀的节日)才会来了。”


“不要净讲刻薄话。卡普打过电话给他。”


“卡普,”他满心厌恶地说,“他在哪儿打的电话那个小气鬼?”


“在这儿打的。”


“什么时候?”


“昨天,你在睡觉。”


“他对他讲了些什么?”


“卖铺子你的铺子,廉价出售。”


“廉价出售,那是什么意思?”


“房子现在值不了多少钱。至于存货和装置家具,那也不值什么,也许三千,也许还不到。”


“我付了四千呐。”


“那是二十一年前,”她恼火地说。“所以不要出售,还是拍卖的好。”


“他连房子也要吗?”


“卡普不知道。也许要。”


“这个碎嘴子。你想想,最近三年里他遭了四次抢劫,还连个电话都舍不得装,他讲的话一分钱也不值。他答应过我,他决不让街角上再开一家杂货铺,可是,他招来了什么?一家杂货铺。他为什么给我找买主?他早先为什么不阻止那个德国人到这儿街角上来开店?”


她叹了口气。“现在他想帮你的忙,因为他觉得对不起你。”


“谁要他对不起?”莫里斯说,“谁需要他帮忙?”


“你为什么没有头脑,当时领得出营业执照,干吗不把杂货铺改成酒店?”


“谁有现钱进货?”


“没有钱,你就什么都别说了。”


“那是跟酒鬼打交道的生意。”


“生意就是生意。隔壁朱利叶斯·卡普一天赚的钱,我们两个礼拜也赚不到。”


但是,艾达看到他生了气,就转移话题。


“我叫你把地板上上蜡。”


“我忘啦。”


“我特意跟你讲了。要不,到这会儿都干了。”


“回头我会做的。”


“等一会顾客来了,在蜡上一走,会把什么都搞脏的。”


“什么顾客?”他嚷道。“哪些顾客?谁会上这儿来?”


“走吧,”她心平气和地说,“上楼去睡吧。我自己来上吧。”


但他还是取出蜡罐和拖把,给地板打蜡,直打得木头发出幽幽的光泽。一个人也没进来过。


她替他烧好汤。“今天早上海伦没吃早饭就走了。”


“想必她不饿。”


“她有心事。”


带着挖苦的味道,他说,“有什么心事?”意思是,她担心的是:这家铺子、他的健康,她的微薄的工资大部分花在房子的分期付款上;她想受大学教育,但却得到一份她不喜欢的工作。当了她爸爸的女儿,她不想吃东西,毫不足怪。


“只要她结婚就好了,”艾达喃喃道。


“会结婚的。”


“早点儿结吧。”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他咕噜了一下。


“我真不懂,她为什么不再跟纳特·帕尔来往。一夏天他们象情人一样一起出去玩。”


“一个爱吹牛的人。”


“早晚他会成为一个阔律师的。”


“我可不喜欢他。”


“还有路易斯·卡普也喜欢她。我希望她肯给他个机会。”


“一个傻瓜,”莫里斯说,“就象他父亲。”


“除了莫里斯·博伯,人人都是傻瓜。”


他瞪着眼望后院。


“吃好了去睡吧,”她不耐烦地说。


他喝完汤走上楼去。上楼还比下楼容易些。到了卧室里,他松了口气,拉下黑色窗帘。他已经快要睡着了,睡眼蒙胧可真舒服。睡觉是他唯一的真正恢复精力的办法,一想到睡觉,他就高兴。莫里斯脱下围裙、领带和裤子,放在椅子上。他坐在凹陷下去的大床沿上,解开他那双变了形的鞋上的带子,穿着衬衫、长内裤和白短袜就朝冰凉的被窝里钻。他轻轻把眼睛埋在枕头里,等周身暖过来。他慢悠悠地进入黑甜乡。可是楼上,泰锡·福索正在开动吸尘器。虽然他竭力想把尼克上德国人店里去这件事忘掉,但他还是记起来,而且是在快要睡着的时候,真不痛快。


他回想起自已经历过的困苦日子,如今却比过去更苦,简直没法过。他的店铺一直处于风雨飘摇中,今天好,明天坏。一夜之间生意会萧条得令人痛心。可是照例又慢慢缓过气来有时候好象永远好下去了好一点,也好不了多少,说不上真有起色,只是不坏下去而已。他最初买进这家杂货铺的时候,这一带上还象个样子;这一带的情况越来越坏,他的铺子也每况愈下。就说一年之前,靠一周营业七天,一天连开十六小时,他还能凑合着过日子。怎么个过法?对付着活呗,人总得活下去。如今,尽管他照旧操劳那么多钟点,他眼看就要破产,他的耐心也磨光了。过去,市面不好的时候,他好歹也挣扎过来了;市面一好,他多少也沾到点光。可是现在,自从十个月前马路那边来了海·施米茨以后,境况就没有一天好过。


去年,一个破产的裁缝妻子害病的可怜虫锁上店门跑了。那铺子一出空,莫里斯就感到锥心的焦虑。他带着踌躇的心情去找了卡普,这幢房子的主人,求他别让再开杂货铺。在这一带,一家已经嫌多了。要是再挤进来一家,那么两家都得挨饿。卡普回答说,这一带居民的经济情况要比莫里斯估计的好一些(就杜松子酒来说,也许是的,掌柜心里想),但他还是答应再找个裁缝或者鞋匠当房客。他说是这样说了,可是掌柜的并不相信他。好几个星期过去了,店面一直关着。虽然艾达对他的焦虑嗤之以鼻,莫里斯却无法克服他心底的恐惧。后来有一天,果然不出他所料,空关着的铺子的橱窗上果真出现了一张招贴,说是一家出售精美熟食和食品杂货的新铺子就要开张了。


莫里斯赶紧跑去找卡普。“瞧你给我干的好事!”


卖酒的耸耸一个肩膀说,“这铺子空关了多久,你是看到的。谁替我付税?你不要着急,”他补充说,“以后他多卖点熟食,你多卖点杂货。等着瞧吧,他会给你带来顾客的。”


莫里斯叫苦: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定了。


然而,一天天过去,铺子依然空关着显得更空了。他发觉自己在这样想:这家新店也许开不成了。那家伙也许改了主意。也可能,他看到这一带很穷,不打算开了。莫里斯很想去问问卡普究竟自己猜对了没有,但是,再去自讨没趣,他却受不了。


他常常在晚上杂货铺关门落锁以后,悄悄地绕过街角,穿过沉寂的马路,走到对面。空关的店堂就在街角药房的左隔壁。里面黑魆魆,没有一个人影儿。每当四下无人,掌柜就从积满灰尘的窗户往里张,想透过黑影看看里面空荡荡的样子有没有改变。连着两个月,一直老样子,这样,每天晚上走开的时候他感到暂时松一口气。以后有一次就在他发现卡普前所未有地竟然故意回避他之后他张见后墙上突然冒出来一格格货架,这下把他抱着的希望砸了个粉碎。


没过几天,货架沿着另外几面墙伸展开去。一下子,整个店堂层层叠叠,粉刷得闪亮。莫里斯叮嘱自己别再走近去,可是身不由己,一到晚上就来察看、打量,然后估摸一下会带给自己的损失用现金计算。每次晚上来张望的时候,他心底里暗暗把店堂里的装修捣毁,还竭力想不把它当回事。可是事情发展得太快了。那地方的室内装置花样百出流线型的柜台、最新式的电冰柜、日光灯、水果陈列架、镀铬的现金出纳机;随后从批发商那儿运来的纸板箱、木箱,各式大小都有,堆积如山。一天晚上,白晃晃的灯光下出现一个陌生人,一个瘦骨嶙峋的德国人,留着德国发式,头发从额头往后梳得高高的。在静静的夜晚,他花了不少时间,嘴叼一截灭了的雪茄烟,把贴着花哨商标的坛坛罐罐和亮晶晶的玻璃瓶排成对称行列。莫里斯恨这家新铺子;同时,他又莫名其妙地爱上了它,以致有时候他走进自己的老式店堂,一看那副样子就受不了。这下他明白那天早上尼克·福索为什么奔过街角、穿过马路的道理了去领略那家铺子的新鲜风味,并且让海因里希·施米茨,一个象医生那样穿着白衣服的精力充沛的德国人,侍候一下。别的许多老主顾也往那儿跑,而且成了常客。于是他的可怜巴巴的生意就糟糕地打了个对折。


莫里斯千方百计想入睡,可就是睡不着,在床上辗转翻侧。又过了一刻钟,他决定穿好衣服下楼去,可是就在这时候,他那久离人间的孩子伊弗雷姆的脸容和体形,从容而毫不悲伤地飘上他心头,于是他平静地睡着了。


海伦·博伯在地铁车厢里挤在两个女人当中坐了下来。她正好念到书中一章的最后一页,站在她面前的一个男人不见了,换了另外一个。不用看,她就知道站在那儿的是纳特·帕尔。她本来想照旧看书,但是看不下去,就把书合上。


“海伦,你好。”纳特的手上戴着手套,往新帽子上碰了碰。他亲切热情,但跟往常一样,隐瞒着一点儿什么他的未来。他带着一本厚厚的法学书,幸好她自己手上也拿着一本可以招架,但还是抵挡不住,突然间她觉得自己的衣帽一副寒酸相,其实是她多了心眼,这帽子和外衣穿在她身上还过得去。


“在看《堂吉诃德》?”


她点点头。


他显得很恭敬,随后低声说,“好久没见你。躲哪儿去了?”


她害臊得浑身不自在。


“我哪儿让你生气了?”


坐在她两旁的女人显出一副聋得什么也听不见的样子。其中一个胖手里握着一串念珠。


“没有。”是她自已生自己的气。


“那么,究竟怎么回事?”纳特的嗓音低沉,灰眼睛里露出烦恼的神色。


“没有事。”


“怎么会这样的?”


“你是你,我是我。”


这话他考虑了一下,接着说:“我不大会猜哑谜。”


她觉得没有话要讲了。


他换了个方式试探。“贝蒂问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