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03

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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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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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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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486字


“代我问她好。”她并没有说笑的意思,但是这话昕起来怪滑稽的,因为他们两家就住在一条街上,只隔开一幢房子。


他咬着牙,打开书本。她也重新埋头看书,把思绪藏到疯疯癫癫的堂吉诃德的古怪行径后面去,直到后来,往事的回忆湮没了那个疯疯癫癫的人,她发觉自己被夏天的一幕幕情景缠住了。虽然她喜爱这一季节,可是这些情景她真想抹掉才好。然而,夏天干过的事,到秋天又重干了一次半推半就地,怎么抹得掉呢?她本以为自己失去童贞并不感到悲哀;但是出乎她的意料,竟会受到良心的折磨,莫非因为她不象她期望的那样受到尊重而感到失望?纳特·帕尔长得挺英俊,下巴中间有点凹下去,既有才能,又有大志,曾经想要不太费事地找个女人睡觉,而她一半出于恋情,依了他,又后悔。悔的不是欢爱一场,而是自己过了这么久才明白,他所要的竟然就只那么一点儿。他要的并不是她海伦·博伯。


他凭什么要她?哥伦比亚大学的荣誉毕业生,如今在法学院研究班念第二年了,而她只是个高中毕业生,上过一年夜大学,念的大半是文学方面的课程。他有着锦绣前程,又有阔朋友他却从来不屑把她介绍给他们;而她很穷,一听她的姓就知道(她的姓博伯bober,俚语中的“一元钱”bob,bober可以使人联想“只有元钱的人”),前途也没多大转机。她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她是否有意施点恩惠以逐步博得占有他的权利。她始终否认这一点。她承认她需要满足,但是不止是这样她还需要对方尊重施予者,她毕竟把她能给的一切都给了他;她本来期待,事情会有所发展,不是始终停留在情欲上。她要的只是充满爱情的未来。快感,她多少有过一点;她觉得和男人尽情亲热是怪动人的事。尽管她还想再要,但事后带来良心责备、自尊心受损或者多此一举等等感受的,她可不要。因此她许下心愿,下回得调个方式:先是互相倾吐爱情,然后欢爱,这样也许神经不大好受,可是回想起来可以少揪心一点。她一直是这样打算的,直到九月份的一个晚上,她去看他姊姊贝蒂的时候,发觉自己跟纳特单独待在房间里,又干了她决意不再干的事情。事后她竭力想摆脱自怨自艾。从此以后,她一直回避着纳特·帕尔,也不告诉他什么原因。


在他们平常下车地点前两站,海伦合上书,默默地站起身来下了车。车子开走时,她在月台上瞥见纳特还站在她留下的空座位前面,若无其事地看着书。她一路走去,感到空虚,缺一点什么,却又什么也不要,很不痛快。


她沿地铁的台阶走上来,从边门进了公园,不顾风急衣旧,绕远路走回家去。那些光秃秃的树勾起她不应有的悲伤。她为春天来临前要度过的一段漫长时间感到伤心,她为冬季的寂寞感到害怕。心中想着要是没来才好,她离开了公园,一路端详着一些陌生人的脸,可是又受不了他们的瞪视。她沿着公园大道匆匆走去,怀着妒意朝那些私人宅邸的明亮的内部扫一眼。这些住宅没有她的份除了凭经验,她也说不出她有什么理由要这样想。她许下心愿,她要尽可能节省每一分钱,到秋天好到纽约大学夜校部去注册选修全部课程。


她来到她家的那个地区,那是一排破落的黄砖房,底层都是些老式的店铺,上面是两层楼。这时,萨姆·帕尔在糖果店里,强忍着哈欠,正伸手进橱窗里去开灯。他啪的一声拉了一下拉线开关,蝇迹斑斑的圆灯泡发出昏黄的灯光照到她身上。海伦加快步子。萨姆原先是个出租汽车司机,大个子,戴一副双光眼镜,老是嚼着口香糖,对人非常和气。他向海伦笑了笑,她却装作没看见。一天中大部分时间,他坐着弓着身子,看几张铺在冷饮柜上的赛马内情简报。他一面抽烟,一面嚼口香糖,用一段铅笔头在马的名字下面涂些污七八糟的记号。他从不好好照管铺子,主要由他老婆戈尔迪管。可是她不大发牢骚,因为萨姆的赛马赌运好得出奇,他充裕地供儿子上大学,直到奖学金滚滚而来。


在街角上,透过放满瓶子的橱窗闪烁着霓虹灯招牌:“卡普,出售各式果子酒和白干”她瞥见浓眉大肚、嘴角流露出野心的朱利叶斯·卡普。他正拿起一只瓶子,好象上面有灰尘似地吹了吹,干净利索地把瓶子里的东西倒了五分之一在纸袋里。这时,他的儿子、也是继承人,两眼微暴的路易斯在剪他那倒楣的指甲,直剪到肉而隐隐作痛,听到一笔生意成交,就抬头看看,和蔼可亲地笑笑。卡普、帕尔和博伯三家住宅和铺子紧紧相连,其他方面都极为疏远,他们组成这个非犹太人社会中的小小犹太人集体。他们先后第一个是她父亲,然后是卡普,最后是帕尔,不知怎的都一起漂泊到这儿。附近没有别的犹太人住,要到这地区尽头才有。原来他们三家的日子都混得很不顺利,但又穷得没法往别处搬。后来,靠一家鞋铺勉强糊口的卡普,在禁酒令扔进阴沟洞里、酒店营业执照公开颁发以后,灵机一动,想出个高明的主意,去找白胡须的阔伯父借了笔现款,申请执照。谁都没料到,他竟弄到了手,可是别人问他是怎样弄到的,他眨眨他那眼皮厚厚的眼睛,什么也不回答。廉价的皮鞋换成高价的瓶酒之后,过不多久,尽管这一带的居民很穷照海伦的猜想,或许正因为这一带的居民穷他生意兴旺得惊人。他把胖得异乎寻常的老婆从店楼上那套寒酸的、房间象车厢的公寓里搬出来,搬到公园大道上一幢大房子里此后她简直不出大门一步那儿还有一间可停两辆汽车的汽车间和一辆水星牌轿车。在他时来运转的同时,她听她父亲讲,他虽然毫无才智,却变得福至心灵。


就杂货铺掌柜来说,他的运气始终没有转变,除非你把不同的贫困程度也算作转变。运道和他,即使不能说是一对天生的敌人,至少也称不上朋友。他起早摸黑地干活,他是诚实的化身诚实是他立身之本,他一贯待人诚实;叫他去骗人,他会大发脾气,然而他却信赖骗子手他从不贪图任何人的任何东西,却老是越过越穷。他越卖力干,似乎到手的越少。他的操劳只是一种以时间打发时间的办法。他叫莫里斯·博伯,就不可能比别人运道好了。姓了这个姓,你就会有永远发不了财的感觉,好象你的血液里,你的一生中,根本不存在“占有”这回事,即使碰上奇迹而占有了一点什么,你也会觉得马上就有失去的可能。终于你到了六十岁,比三十岁时候钱还要少。这倒真的也是一种本领她心里想。


走进杂货铺里,海伦脱下帽子。“是我,”她叫道从小就这样叫惯的。意思是,不管谁坐在后间,千万别惊动,不要突然以为自已要发财了。


莫里斯醒来,因为午觉睡得太久而心里不痛快。他穿上衣服,用一把破木梳梳梳头发,萎靡不振地走下楼来,身躯笨重,塌着肩膀,一头蓬乱的花发需要修剪了。他穿着围裙来到楼下。他觉得有点冷,却还倒了一杯冷咖啡,背靠取暖炉,慢慢地喝着。艾达坐在桌边看报。


“你干吗让我睡这么久?”掌柜抱怨道。


她不答话。


“报纸是昨天的还是今天的?”


“昨天的。”


他把杯子冲洗一下,放在煤气灶的顶上。到了店堂里,他叮的一声按了下“无销售”,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五分镍币。莫里斯打开现金出纳机的盖子,在柜台底板上擦了根火柴,用手掌围住火光觑了觑挣了多少钱。艾达做了三元买卖,谁还买得起报纸?


不过,他还是走出去买一份,心里怀疑是否能从中得到小小的乐趣。世界大事有什么值得看的?路过卡普的店门口,他朝窗子里望望,看见路易斯在接待一个顾客,另外有四个挤在柜台边。这世界真荒唐。莫里斯从报摊上拿了份《前进报》,丢了个五分镍币在那只雪茄烟盒里。萨姆·帕尔正在研究一张绿色的赛马情况单,挥挥他那只象块火腿似的手,向他打了个招呼。他们一向懒得攀谈。他懂什么赛马?那个人又懂什么生活的悲剧性?智慧掠过他那冷静的头脑。


掌柜回到店堂后间,坐在长沙发上,昕任院子里越来越暗的光线落在他的报纸上。他把眼睛睁得老大,一副近视眼的架势,看着报纸。但是心中有事,没看多久就放下了。


“你的买主在哪里呀?”他问艾达。


她心不在焉地朝店堂里望着,没答碴儿。


“你的铺子早就该卖了,”过了一分钟,她发表意见。


“铺子买卖好的时候,谁愿意卖?买卖一清淡,谁愿意买?”


“我们什么事情都干得太迟。铺子没有及时卖掉。我说,‘把铺子卖掉吧,莫里斯。’你说,‘等一等。’等什么呀?房子我们买进得太迟,至今还有一大笔抵押借款要还,每个月要付,真伤脑筋。‘别买了,’当时我说,‘市面不好。’你却说,‘买。以后会好起来的。我们好省下房租。’”


他什么也不回答。如果事情没做对,再讲也没有用。


海伦走进屋里,问买主来过没有。其实她早忘了这回事,看到母亲的打扮才想起来的。


她打开手提包,取出她的工资支票,交给父亲。掌柜一言不发,接过来塞进围裙下面的裤子袋里。


“还没有来,”艾达回答,有点尴尬,“也许待会儿来。”


“没有人晚上出来买铺子的,”莫里斯说。“要来总是在白天,好看看有多少主顾。要是这家伙来到这里,看一眼就明白,我们这铺子完了,接着拔腿就往回跑。”


“你吃过中饭没有?”艾达问海伦。


“吃了。”


“吃的什么?”


“我是不会让自己挨饿的,妈妈。”


“你的晚饭已经准备好了。”艾达点燃了锅子下面的煤气灶。


“你怎么知道他今天会来?”海伦问她。


“昨天卡普告诉我的。他认得一个难民,到处看着,想买进一家杂货店。这人在布朗克斯工作,所以会来得很晚。”


莫里斯摇摇头。


“他是个年轻人,”艾达接下去说,“约莫三十到三十二岁。卡普说他手头有点现款。他可以重新装修一下,进点新货,搞得时兴点,再做做广告,会把这儿整顿得象象样样。”


“卡普要寿长一点才看得到,”掌柜说。


“我们吃饭吧。”海伦坐到桌旁。


艾达说她要等一等再吃。


“爸爸,你呢?”


“我不饿。”他拿起报纸。


她独自个儿吃。要是能卖掉这铺子,搬出这里,那有多好。但是她觉得机会太渺茫了。你在一个地方住了那么久,从生下来到现在只有两年不是住在这里,你不会一夜间搬走。


吃完饭,她站起身来要去帮着收拾盆子,但是艾达不让她做。“去休息吧,”她说。


海伦拿起自己的东西上楼去。


她恨这套单调的五间公寓房间:一间灰白的厨房,她早上就在那儿吃早饭,好快一点出去上班;起居室狭窄而没有一点特色,虽然塞满了二十年的家具,但是看起来毫无生趣,因为难得有人进去坐,她的父母每周倒有七天待在店堂里,他们家寥寥无几的来客也宁愿留在店堂后间,而不接受邀请上楼。海伦有时也请朋友上去,但是只要有选择余地,她总是上人家那儿去。她的卧房也是糟糕透顶的:又小又黑,虽说墙上开了个二英尺宽三英尺高的洞,从这洞口她可以看到起居室的窗户;晚上莫里斯和艾达要进自己的房间,或者从房间里出来上洗澡间,都非得穿过海伦的房间不可。他们说过几次要把那间大房间家里仅有的一间舒适的房间让给海伦住,但是他们那张双人床别的地方都摆不下。第五间房间在二楼楼梯口,简直象是只小冰柜,艾达堆了些零星杂物、旧衣服、破家具在里面。这就是家。有一次,海伦一气之下说,这个地方住人简直可怕。事后她感到难受,因为这话使她父亲非常难受。


她听到楼梯上莫里斯缓慢的脚步声。他漫无目的地走进起居室,坐在一只硬邦邦的扶手椅里想放松一下。他带着忧愁的神情一言不发。每当他有话要讲,总是这样开始的。


在她和弟弟还是小孩的时候,至少逢到犹太节日,莫里斯会关上铺子,横下心到第二街去看一场意第绪语的戏,或者带领全家去串门。但是,伊弗雷姆死了以后,他难得走到比街角更远的地方去。每次想到她父亲的一生,她总觉得自己的生活真是一场浪费。


她的模样象只小鸟,莫里斯心里想。她凭什么落得孤零零的?瞧她长得多美。谁看到过这样的蓝眼睛?


他把手伸进裤袋,掏出一张五元钞票。


“拿去,”他说着就站起身来,尴尬地把钱递给她。“你需要买皮鞋。”


“你在楼下给过我五块。”


“再给你五块。”


“星期三才是这个月的一号,爸爸。”


“我不能把你的工钱全拿走。”


“不是你拿我的,是我给你的。”


她硬让他把五元钱收起来。他,收了起来,又一次感到羞愧。“可我给了你什么呢?连你的大学教育也叫我夺走了。”


“不上大学,是我自己决定的。也许我还会上。你可说不上。”


“怎么上得成?你已经二十三岁啦。”


“你不是常说,要上学总不会嫌太老的。”


“我的孩子,”他叹口气,“对我自己来说,我无所谓。对你,我可要把最好的给你。但是,我给了你什么呢?”


“我会设法给自己的,”她微笑。“还有希望。”


他也只能对这种情况感到满意。他至今仍然想让她有个前途。


他下楼之前,轻轻地对她说,“怎么回事,你近来老是待在家里?跟纳特吵架了?”


“没有,”她臊红着脸答道,“我觉得我们对事情的看法不一样。”


他不忍心再问。


下去的时候,他在楼梯上碰到艾达。他拿得准她会谈同样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