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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怀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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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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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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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370字

念与解脱


「应作是念,但以众法合成此身,起唯法起,灭唯法灭。」这里传大家一个观想修法,在生病的时候,应该起一个念。这个念不是思想,但是离不开思想,所以叫思念,有那么一个作用,它可以离开身体而存在。你们有发高烧的经验吧,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你什么都不想了,但是你晓得现在自己病了,那个就叫作念。我们现在坐在这儿想来想去的,都是妄想,不是念。到临死的时候,南无阿弥陀佛这六个字,或者阿弥陀佛这四个字,都没有了,但是这个念头要挂着。


念又可以说就是相思病,这是广义的相思病,不只是男女之间的想念。你那炒股票想发财的心理也是念,时时关心股票的价格。你有没有去想呢?没有,但是心里又随时放不下来,这就是相思病,就是念。你把这种恋爱、炒股票的念转为念佛,也就可以成就了。这个念成就了,等到身体四大分离的时候,你把身体放开,让它痛苦,但要把握到这个念,一剎那之间,擦!一下,就像乌龟脱壳了,就飞上天了。这一念坚定了,没有不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的。一般人念了一辈子佛,到了临死却不知道这一念,因为身子的痛苦或者脑细胞烧坏了,没有办法把南无阿弥陀佛这几个字符串起来,但是那个能念佛号的,一念到这个就是了,不须要把每个字符串起来。你见过阿弥陀佛的像,到那个关头,一念之间就是这个像,能做到这样,即使不往生,再投胎来的时候,一定相貌好又聪明,决不会堕落。这个时候的念不是无知,不是妄想。


维摩居士要你起这个念,观「众法合成此身」,到这个时候要晓得,这个身体是靠不住的,「起唯法起,灭唯法灭」,念念在佛法中,不管一切生灭。今天生病,明天好一点,这都是生灭法,就是虚妄、空的。


「又此法者,各不相知,起时不言我起,灭时不言我灭。」一切因缘自生法是各不相知的,比如我们从医学常识知道,身上有白血球、红血球,但这是理论,你真的知道吗?你碰伤一块地方,有细菌进入,白血球就立刻把这个地方包围起来,这是谁下的命令?比救火队动作还快。身子里头忙得很,你知道吗?诸法各不相知。这是其一。你再体会一下,我现在这句话讲完了,下面一句我要讲什么?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们思想前一个念头跑到哪里去了,自己都不知道。后一个念头还没起来,要想什么,自己没有把握,它突然会冒出来的,所以诸法各不相知。这像流水一样,前一个浪头起了,它不知道后一个浪头;后一个浪头起了,它也不知道前一个浪头去了哪里,各不相知。但是一切众生,尤其是不学佛的人,在不相知中偏要求相知。


因为一切都是缘生的,所以「起时不言我起,灭时不言我灭」,像我们的念头,像物理世界一切的变化,都是如此。生病也是这样,你感冒了,就是诸病各不相知,来时不言我来,去时不言我去。你几时会感冒,你根本不知道。你吃药医好了,几时好了也不知道的,感冒走时又不会通知你一声跟你道别。讲到政治也是,社会中每一分子都各自独立的,起时不言我起,灭时不言我灭。你在这个道理上参通了,不管你学显教还是学密教,都会有成就的。


「彼有疾菩萨,为灭法想,当作是念,此法想者,亦是颠倒,颠倒者,即是大患,我应离之。」生病也是个缘,什么缘?病缘。有时人生个小病玩玩也蛮好的,尤其是忙中人,很想偶尔生个小病,就可以推掉很多事。有时听说某要人病了,什么病?政治病,藉生小病躲避一下。这个道理你们年轻人还不到这个境界,要用生病来躲避,可见人生多么痛苦了。


懂了诸法各不相知的原则,都是缘起的,缘生缘灭的,你就成功了。可是你又被法困住了,被理困住了。就像我说许多学佛的人,一脸佛相,满口佛话。有同学讲电话,跟对方说要「供养」什么东西,我在一旁听了就骂,讲什么供养,讲把东西给了人就是了嘛,偏要用供养,为什么满口佛话。学佛久了以后,讲起话来就用另外一套术语,这就是学佛不通。大乘菩萨学通了的,嘴里没有这些术语。什么「般若」「供养」「布施」「因缘」都是术语,你跟不懂的人就不能用这套,要用普通的话来讲。很多朋友对我说,来这里跟你聊聊很好玩,可是你那些学生不正常。我说,对!这些学生不正常,满口佛话,一身佛气,非要作个庄严的样子出来不可,多讨厌!所以社会常看我们这一群人是疯子。


学了佛法容易被法困住的,任何一行干久了就有职业病。像我当老师当久了,就爱骂人了,看人都不对劲。我一出去到外面就随和得很,像前一次,人家一定要请我吃饭,还请了教育部的次长作陪。吃完了饭,这位次长对我说,「老师啊!我学了个东西,你终席没有喝过一杯酒,没有吃过一点东西,没有说过一句话。」人家敬酒我也要举杯作个样子,每一道菜我也沾一点就放下了,人家说什么我就说「好,好,是啊,是呀,谢谢。」我决不会像你们一样,摆个道貌岸然的死相,犯职业病。人家恭维我世界闻名,我就说没这回事。说我学问好,我就说我是跑江湖的。说我懂禅,我就说「我只懂馋,来来来,快吃,快吃。」


我一再说,学佛是学解脱,学道是学逍遥,结果很多学佛的人既不解脱又不逍遥。维摩居士告诉我们要解脱要逍遥,怕你被法困住了,所以他跟着说,「此法想者,亦是颠倒,颠倒者,即是大患,我应离之。」你学佛学得满嘴佛话,满脸佛气,那就是众生颠倒。本来好好一个人,又油漆上这么多东西。人生已经被很多绳子捆起来了,结果想解脱这些绳子,又到解脱绳店里买了些绳子,菠菜(般若)啊,金菇(真如)啊,再往自己身上捆。所以说:法想也不对,法想也是颠倒。一念颠倒就是大毛病,还是要丢离。


「云何为离?离我我所。」怎么离呢?第一,先无我,像我刚才讲的去外面吃饭的例子,在那个场合就那个样子。离我,不要端起个样子,有的青年,他的衣冠打扮,处处就是表现我,讨厌死了。人到无我是非常好玩的,行云流水。去买菜的地方就买菜,去吃饭的地方就吃饭,到了作官的地方你就是官,到了该作狗的地方你就是狗。第二,要离我相,也要离我所,我所有的一概放掉。我相我见是根本,像身体是我所,好像是属于我的,可是毕竟不属于我,因为还是要还给天地的。


「云何离我我所?谓离二法。」怎么离我、我所?要离开两个东西。


「云何离二法:谓不念内外诸法,行于平等。」那两个东西,一切放下,不念内也不念外。你们用功不是念内就是念外。闭着眼打坐,都念内做功夫,喔哟!气脉动了,放光了,不得了。你正是禅宗祖师骂的「黑漆桶」,你以为是无我,其实全在我中。再不然,睁开眼,就被外相转动,我所就来了,我所见的,我所听的。所以要离我、离我所,怎么离?要离内外二法。那要离到哪里去?不在内不在外,难道在中间?不,是要「行于平等」。


这「行于平等」四个字,看起来好像很明白,如果你功夫不到,根本就不会真懂它的意思。「行于平等」是眼睛张开,在外法的时候,不觉得在外,也就是忘我了。一做到一念忘我,就无所谓内外中间。眼睛闭着,在静在定的时候,也不觉得是静是定,连这个境界也拿掉了,这个观念、这一念拿掉了。如此就无所谓内外,行于平等,你们要好好去体会。


「云何平等?谓我等涅槃等。」再进一步问,什么是平等?前面叫我们无我,你无到哪里去啊?你天天无我无我的,包你疯了,你做不到无我的。我中就是无我,这是「我等」,平等。我讲一声我,一声讲了就没有我了,我本空嘛!什么是「涅槃等」?涅槃就是我,那个就是人我,真空了那个空就是我。《维摩诘经》说的都是大法,悟进去了是彻底的成就,不是理论,经典会看了,可是没有到心上来是没有用的。你以为离开了身体,空了以后才得个涅槃吗?一切众生本来皆在涅槃中,没有另外一个涅槃啊!《楞伽经》告诉你,「无有涅槃佛,无有佛涅槃」,涅槃在哪里?涅槃就在现在。什么是寂灭?《法华经》告诉你,「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现在即在寂灭中,从生到死并没有动过。


「所以者何?我及涅槃,此二皆空。」什么理由呢?我本空,涅槃也空。得道了,空也空的。有个空的境界,就已经是我见了,而且这个空的境界是我所,我所起的,我造的。学密宗的修持得那么辛苦,见光啊!不得了啦!我说你五块钱买个电池,立刻放光!那都是所起行相,非究竟的。


「以何为空?但以名字故空。如此二法,无决定性。」什么叫作空?空不是有一个境界的,你有一个空的境界就完啦!就是我所,就着相了。空是个名词,你知道了就放下。有人听了放下就又有了个放下的境界,有人说,他这一堂坐得很好,在放下的境界中。你说他放下了吗?空与无相无念只是学理上的名称,你抓住个境界,已经不是了。


「得是平等,无有余病。唯有空病,空病亦空。」你得到了这个道理,寂灭是空,生死也是空,念念皆空,也没有空的境界可得。正如我跟你们讲的准提法,「亦无虚空之量可得」。你真达到这个境界,虽然有病也等于没有病。但是学佛的人有个大病,比住医院还痛苦,是空病,抓住一个空。你看有些居士,你告诉他做这件事可以多赚钱的,他说,「哟!我们学佛的人是不贪利的。」但是他要不要利呢?「有时要的,要吃饭嘛!」统统是矛盾的,被空所困。所以空病是菩萨的大病,要空病也空,空的境界都放下。


禅宗有位天王道悟禅师,他开悟了,有次得罪官府,官府派人把他抬起来丢到水中,衣服都没湿,大家马上就皈依他了。他临死时生病,「唉哟!唉哟!」叫痛。徒弟受不了,请他不要叫了,再叫下去给外边听到,大家脸都丢光了,师父神通到哪去了。他说,喔!这样啊!我现在叫痛,还有个完全不痛的你知不知道?徒弟说,不知道。他说,你过来,我教你。徒弟凑过来,他在徒弟耳边说,「喔哟!喔哟!懂了吗?」徒弟说不懂。他把枕头一摔,腿一盘,就走了。你去参参看,参懂了你就懂《维摩诘经》这个道理了,「唯有空病,空病亦空。」


如何调伏除病


「是有疾菩萨:以无所受而受诸受。」你懂了吧?唉哟!唉哟!是痛的,喔哟!喔哟!是不痛的。大菩萨境界,「以无所受而受诸受」,感受境界在他已经无受了。换句话说,唉哟!唉哟!同唱唱歌一样的。这徒弟太笨了,他可以请师父痛起来时换成唱歌,师父一定干的,反正都是叫嘛!得了道的人你看不出来的,同凡夫一模一样,冷的时候他会冷,热了他会热,痛的时候,该叫的还是叫,不叫时就不叫,就是《中庸》的道理:「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