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小巷匹夫(2)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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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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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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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320字

一番话,说得田大全透心儿凉。当初不就是推说“人才过剩”而不要我吗?现在我自个儿要走,又“人才难得”了,难道人才的价值在于“库存”而不在于使用吗?


他坚决要走,领导执意挽留。僵持,拉锯战。一个多月之后,领导作了让步:调走可以,但军博得出四千块钱,因为人才是我们服务系统培养的,得把“成本”收回来!军博当然不会出不起这笔钱,但不合乎财会制度,无处报账,无奈把田大全放弃了。


田大全不死心,又和一家需要摄影人才的报社联系,结果,仍然因为那四千块钱,再次告吹。


频频的打击使田大全进退维谷。走,路被堵死了;留,此处已非久留之地,他该怎么办呢?就像一只小小的蜘蛛,好不容易挂上几条网丝,风雨打来,毫不费力地就给扯断了!


1984年年底,他在这种惆怅凄凉的心境中和小郑完婚。温柔的爱,虽难以弥补事业上的缺憾,却也来得适时,使他在绝境中找到了一条突围的羊肠小道。蜜月未满,他便向领导提出,要求调到小郑所在的单位去,那是个街道联社所属的集体所有制的服务部,调过去的理由是“照顾妻子”。


领导终于恩准了他的要求,并且宽容地免收了那四千块钱。这,也可以理解:田大全攀高枝不成,只好低就,从“国营”调“集体”,走的是“下坡路”,而且改了行,就高抬贵手,放了他吧。


新单位的经理是田大全的好友,调来时,田大全就和他“密谋”好了:“我是把你这儿当跳板,有好地方,还得走!”


可是,田大全没有再找到“好地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现在的单位和他的专业不沾边儿,有劲儿也使不上,他心急如焚,寝食不安,却又一筹莫展……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和中学时代的同窗相遇,谈起这几年的坎坷,感慨万千。不料那位同窗却说:“咳,你何不干脆领个执照干个体?经济收人不比国营的次,还能发挥业务专长。正好门框胡同有一间空房要出租,我可以给你搭桥!”


有心栽花,无意插柳,田大全却动心了:倒也未尝不可一试!如果在十年前他根本不敢走这条布满荆棘、充满风险的路,但是,历史让他赶上了开放和搞活的时代。这个时代的标志之一,是人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更能自由地思考了,人的价值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顽强地加以显示了。以他的理解,“开放”是什么?就是把比武的擂台摆到世界范围去,不如人家的地方,学;比人家强的地方,亮出来!“搞活”是什么?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中央的政策不是说“要发挥中央部门、地方、企业和劳动者个人四方面的主动性、积极性、创造性”吗?我田大全虽说是一个人,也是一个方面哩,为什么就不能发挥?为什么就不该发挥?


1985年的阳春三月,街头的杨柳嫩芽初吐,柔枝拂动,田大全完成了他的调动三部曲:国营——集体——个体,似乎得到了一种“解脱”感,但又不免觉得有些茫然:连续几个月的苦战,终于告一段落,这到底是胜利呢,还是失败?


知子莫若父:“别落在旱岸儿上!”


小郑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赶头班车奔石景山钢铁厂宿舍,哭哭啼啼回娘家去了。


老丈人风风火火地来找亲家和女婿,这位炼钢工人的火气有两千度:“大全这小子不想过了?早知道这样,我这娇娇的大姑娘未必肯嫁给一个个体户!”


后悔吗?晚了。小郑的两眼揉得红红的,泪流满面。她的命运已经和丈夫紧紧地拴在一起,而且腹中已经在孕育着一个幼小的生命,这个家,怎么忍心拆啊?


老丈人还在训斥女婿:“放着国家正式职工不当,当他妈的个体户?那些二道贩子,坑蒙拐骗,黑着心捞钱,你学他们?孩儿啊,国家每月给你四五十块工资,没亏着你,俩人俭省着过日子,也够了!”


“要说钱,”田大全淡淡一笑,“凭我给国家的贡献,每月拿两个四五十也不算过分。可我争的不是钱,是一股气儿。天底下还有钱买不着的东西呢,鸟儿要飞,马儿要跑,树木要开花结果,这是本性,能用钱堵住它们吗?人哪,到世上来走一遭,不是来捞一把票子,是要干成点事儿!您问问我爸爸,他年轻的时候,国营剧团给他定了文艺四级,够高的了吧?可他为什么白扔了不要,自个儿单干去跑江湖?”


京剧武生田中玉万万没想到此时此刻儿子竟然重提他的“过五关斩六将”。本来,他和亲家一样,被儿子突然宣布退职而震惊、恼怒,打算狠狠地教训一番,可是听到这里,却不禁默然了。儿子的话,一针见血地点到了他的要害处:事业心。一个演员,最大的价值在舞台上,最高的愿望是把戏唱红。田中玉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也曾是个热血男儿!新中国成立的时候,他二十啷当岁,要扮相有扮相,要身段有身段,做梦都想夺取“名角儿”的桂冠!可是,最难唱的不是戏,是人生的大舞台。一个剧团,生、旦、净、末几十号人,是个等级森严的小社会,不是你想红就红得了的。老前辈在那儿戳着呢,名派传人在那儿挡着呢,哪儿就轮到你挑大梁?唱《长坂坡》,准是你的赵子龙?唱《挑滑车》,准是你的高宠?没门儿,排队等着吧!年轻好胜的田中玉怎甘心在等待中虚度青春?他毅然辞去公职,像一只孤舟在艺海中游荡,四处寻找用武之地,寻找崭露头角的际遇。但是,在五六十年代,民营剧团和个体艺人想占住立脚之地,谈何容易?粉墨春秋,他尝尽酸甜苦辣,最后仍然走了回头路,在西安重入国营剧团,过去的工龄一笔勾销,级别比原来还低了两级。紧接着,是大演现代戏,然后,十年动乱,赵子龙也罢,髙宠也罢,都靠边站了。现如今,传统京剧又走红了,某某团征服西欧,某某角儿轰动北美,可是他田中玉已经退休了,廉颇老矣,不复有当年之勇了!回首平生,他追求的无非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可是,这个目标达到了吗?谁又能想到,和他“隔行如隔山”的儿子,偏偏在这一点上继承了他的遗传基因,不撞南墙不死心!


“大全啊,”田中玉百感交集,泪眼望着爱子,“别学我!那不是‘过关斩将’,是‘走麦城’啊!我们梨园行有句老话:‘别落在旱岸儿上’。船得往水深的地方驶,搁了浅,就完了!你太年轻,不知道世事艰难啊!”


父亲的肺腑之言,搅动了儿子的心。他想起自己在毕业分配时遭受的挫折,也深知那份公职来之不易。社会上有那么多的待业青年为了捧上“铁饭碗”走过曲曲折折的门路,而他呢?却把人生的路倒着走,亲手把铁饭碗给扔了!他毕竟没插过队,没待过业,没尝过离群孤雁的滋味,是命运让他补上这一课吗?是苦,是乐,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片刻之间,他也曾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路,但是,好胜的本能使他在生身之父面前也不肯流露出自信心的不足,他说:“爸爸,您什么也别说了,是骡子是马,还得拉出来蹓蹓!”


“罢、罢、罢!”京剧武生退出了儿子的小屋,转身走到院子里,仰天长叹,竟然从口中涌出了一段他所稔熟的唱词:


又不是铁浮屠,


哪怕它蓬莱山倒!


……


俺今把滑车挑尽,


拼着性命把——


心中一动,戛然而止。《挑滑车》中的高宠虽有万夫不当之勇,毕竟是单枪匹马,终因寡不敌众,精疲力竭,一位盖世英雄被活活压死在铁滑车下!哦,大全,你要珍重啊!


“傻瓜”生涯


1986年6月,日本的佳能公司率先推出了“佳能电子静止画面相机系统”(canonsillyideosysem),由照相机、录像机、收发机、印相机和分片机等机构组成,可以在电视荧光屏上显示出刚刚拍摄的或储存在一张视频软盘上的图像,并可获得该图像的彩色照片,也能通过电话线传输图像……


这消息使一个普通中国青年痛心疾首!所谓“静止画面相机系统”和他那亲手绘成又亲手撕毁的“照相监视系统”图在原理和功能上是基本一致的,而他提出这一方案的时间却比日本人还要早三年,本应由中国率先推出啊!可是,后来者竟然居上了!田大全捧着登载这一消息的杂志,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我们的刊物,宣传的是人家的最新成果!这在同行们看来也许是福音,而在他心中激起的却是耻辱!为什么落在人家后面?奇耻大辱啊!


三年的时间,人家已经干成了这件“事儿”。他呢?他的“全华电器服务部”也已开业两年。遗憾的是,这两年中,他没能继续搞他的“照相监视系统”,一个刚刚开业的个体户,他没有足够的资金和设备去从事科学研究,更主要的是,他离开了照相馆,失去了实验和使用的条件,如同演员失去了舞台!


他一直在苦苦地寻找用武之地。


“全华电器服务部”位于大栅栏北边的门框胡同。一间小门脸儿,横宽一米多,进深两米多,还不如居民们自搭的小厨房宽绰。小小的柜台后面坐着田大全,一盏工作台灯照着他那张由于过度操劳而显得苍白的脸,照着他那双不肯停歇的灵巧的手。地方狭小,设备简陋,资金单薄,艰苦创业的田大全不可能玩大家伙,只能小打小闹,干修修补补的营生。开放之后的中国,人们普遍对进口的家用电器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彩电、收录机、电冰箱、录像机、照相机……连不识洋文的人也能张口说出一串洋货的名称,引以为时髦。洋货令人崇拜,也使人烦恼:出了毛病找谁修?没法儿漂洋过海找洋人,中国的一些修理部又说“修不了”,于是,一窝蜂地涌到门框胡同来找田大全。数量最多的是和他的老本行有关的照相机,其中最多的又是日本产的“傻瓜”相机。所谓“傻瓜”,其实不傻,是一种集光学、机械、电子、电脑四者于一身的智能相机,本身具有自动调节光圈、速度等等的功能,只要按动快门就可拍照,连傻瓜都会使用,才得了这么个绰号。由于相机的智能高,在设计上必然造成结构复杂、精密、专业程度高,每一种型号都有专用的集成电路和一整套零件,而进口时作维修用的备用零件又限于极小数量,给维修带来了极大困难。有些“傻瓜”相机质量低劣,极易损坏,中国人不知就里,还抢着买,结果“砸”在自己手里……


顾客盈门,使田大全大吃一惊:中国的“傻瓜”何其多!有一个统计数字表明,目前北京私人拥有的相机当中,“傻瓜”占百分之五十!这都是国家花外汇进口的啊,眼睁睁地看着一台台地损坏、报废,却无处、无人维修,只能再进口,再损坏,再报废,我们的外汇就这样像“傻瓜”似的源源外流吗?我们的人就这样像“傻瓜”似的被人愚弄吗?也许,一个身轻言微的个体户由此想到国家和民族,会让人觉得好笑,像听那个古老的寓言“杞人忧天”,然而,每一个手捧着“傻瓜”前来求救的人,却都虔诚地期望田大全能有“回天”之力,使手中的废物起死回生,而多么不希望他说出一个“不”字!一双双眼睛和他对视,信任和期望使他感到温暖,如果当年奉献“照相监视系统”图纸时也能看到这样的眼睛,那么今天……


从此,“全华电器服务部”的门口又挂出了一块醒目的广告:专修“傻瓜”相机!


田大全也不是万事通。进口相机绝大部分不提供图纸,每接一件活儿都得现琢磨,小心地拆卸,仔细地检查,试着步儿地鼓捣。从童年时期就特别发达的那根与电器有缘的神经被刺激得亢奋起来,他上瘾了,越是难解的谜,越要弄个水落石出。如果没有这个小店,他也许没有机会这样集中地、频繁地研究洋货,这样深人、细致地琢磨洋人的长处和短处。


一位顾客急如星火地来找田大全:“小师傅,我的相机闪光灯坏了!这是日本进口、国内组装的,我找到组装厂子,他们说:活儿忙,没人修,得等两三个月!我一听急坏了,这可怎么办?幸亏有人告诉我,门框胡同有个小伙子,技术不错……”


话未说完,田大全已接过相机,看了看说:“可能是闪光灯里边的线圈坏了。”


顾客很吃惊:“真是名不虚传,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毛病?”


田大全笑笑:“高压触发线圏是闪光灯的关键零件,在髙电压下工作,特别容易坏,是常见、多发性的典型故障。”说着,他动手拆开了闪光灯,“您看,果然是它的问题。别看只是不点儿大的小玩艺儿,却是闪光灯的心脏,一烧坏,灯就瞎了,整个相机也就没法儿使了。”


“那……修理起来很费事吗?”


“费事倒不怕。您找的那个厂子,也不是没人修,是没零件,您就是等两三个月,说不定还是没米下锅。这种线圈,咱们国家主要靠进口,后来虽然引进了一些生产线,但是没有形成完整的、独立的生产系统,只是组装进口散件。而外商给的散件,维修量是只给百分之三,单买,人家还不卖,多损!这种典型故障,百分之三可打不住!”“那……您这儿有进口线圈?”


“更没有了,给您换个国产件儿吧!”


“国产件儿,您刚才不是说……”顾客又疑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