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起步于黄帝陵前(3)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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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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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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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830字

艺谋本名叫“怡谋”,小学时常被老师喊错,“台谋”?“恬谋”?好笑!他自己改为“艺谋”,免得无人识姓名。一字之改,心田中种下了一颗种子:为艺谋,不为稻粱谋!搬运工张艺谋梦想着有一台照相机,却不知到哪里去弄这一笔当时视为天文数字的钱。家境凄凉,两袖清风,他所富有的惟有一腔热血。为此,他卖了血,用血换了一台“海鸥”牌照相机。疯了?人们觉得荒唐,可他极坦然,我以我血……是不犯法的。未婚妻萧华用劳动布为“海鸥”做了一个套,紧紧地护着这个宝贝。“海鸥”上贴着两颗心。这台“海鸥”后来一直伴随着他,诞生出许多作品。他不相信“海鸥”拍出来的照片就一定比名牌洋货不如,艺术的优劣,最重要的分野不在相机的牌子。他的摄影作品后来果然被世人瞩目,见诸报端,颇获好评。其中竟有一位女郎,因艺谋所摄她的头像刊于《中国青年报》而被人们发现了其美貌,被选拔为空中小姐,一时传为美谈,近于演义。这是后话。


1978年,当陈凯歌与万千考生在电影学院展开争夺战时,咸阳棉纺厂的搬运工张艺谋也心驰神往,拿了几幅用心血显影的作品去见来西安招生的主考官,竟连人场权也未取得。理由是极简单的:招生年限在二十四岁,张艺谋是年二十六了,已“廉颇老矣”!


人还在,心不死。他又在师友的指点下,只身人京,为投考另一所院校而奔走。奔走又无望,艺谋仰天长叹: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那时候,还不相识的陈凯歌金榜题名,正是踌躇满志。命运让他等着艺谋。


穷途末路的张艺谋无计可施,最后想起了李太白上书韩荆州的故伎,斗胆给当时的文化部长黄镇写了一封言辞真切的长信,并附去了自己报名时未被收下的作品。他不认识黄镇,知道此举比红叶题诗还要渺茫,并不存任何幻想,孤注一掷便返回西安了。


不久,一封赫然盖有“北京电影学院”大印的公函寄到咸阳棉纺厂党委,内容像一则谜语:“你厂职工张艺谋有意进我院学习,接信后望速来京面谈。”谁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公函!是录取通知书!还是调令?都不像,措词婉转,弦外有音,颇费思量!厂党委为此专门开会讨论,十一名委员做出决定如下:


一、着张艺谋立即去北京,往返路费予以报销;


二、在此期间按因公出差,工资及一切福利待遇照发;


三、此去北京,何时将事情办好,何时归来。


进厂七年,张艺谋第一次得到厂领导给予的这般温暖,他有些不知所措了,总怀疑自己被错当成什么“衙内”了似的。


电影学院也把他当“衙内”接待,好几个人和他谈话,态度是极诚恳的:黄部长已经交代了,你的事情就这样吧!我们当初认为你不适合报考本院,主要是因为年龄关系。如果你自己也这样认为,我们可以帮助你安排到新闻单位去做摄影工作;如果你仍然希望来我院上学……


“我要读书!”张艺谋的回答重复的是高玉宝的词儿。


“那好吧!”接待者递给他一封早已封好了的信,公事办完了。


这封信上写的是:“你厂职工张艺谋表示愿意来我院学习,经研究,同意其要求……”并据xx号文件,说明工龄如何算,工资怎样发,等等。这毕竟不是正式录取通知书,结果厂里出证明给他办了户口、粮油等等复杂的关系。这些东西,可以一辈子把一个人栓在脚下的土地上,要想挪动一下是难于上青天的,而张艺谋的此次远走高飞似乎容易得出奇了。


他毕竟如愿以偿了,靠“海鸥”起飞的土摄影家终于踏进了电影学院摄影系的课堂!


人学以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张艺谋想到街上走走,等公共汽车的时候,碰见新同学某君,好心告诉他:“大家都知道你有‘来头’,有人不服气,要贴大字报。他们说:既然超龄两岁的人不经考试便可以录取,还要那些招生的教师何用?——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张艺谋很震惊,他心里明白自己毫无“来头”,如果折腾起来,他是经不起折腾的。那年头,高考制度刚刚恢复,积攒了十余年的考生急红了眼,侥幸考中的人是天之骄子,也是众矢之的,不断听说有主考官徇私舞弊事发而受处分的,有走“后门”上大学而被取消学籍的。他当然并无这些劣迹,但人家攻击他的两条却不是诬陷!对此,他毫无招架之力,更谈不到还手之功,他不知道命运将要如何摆布他。


三天后,大字报贴出来了,在大饭厅的人口处,人人可以看见。上面虽未点他的名,但“摄影系的xxx”绝不会指第二个人,看了大字报的人都要向他扫过来一眼,使他的脊背发凉。他采取了家传的对策:沉默、忍耐。


这样的大字报重复出现了多次,他始终一言不发,如坐针毡地攻读随时都可能中止的学业,自我感觉竟然有些像王若飞在狱中学外语,抢在死刑执行之前往头脑中灌输知识。如此熬了两年,四年的学业已达二分之一,学校领导终于找他谈话:“你入学的时候,黄部长有话:年龄大,可以提前毕业嘛!——现在,你已经到了正常考生毕业的年龄,如果愿意提前毕业,我们可以帮助你联系工作。但不能发毕业证,只能算肄业。你写个材料吧,我们再研究处理意见。”


“死刑”的期限果然到了,张艺谋愣愣地退出来,不知该写点什么?这类似“绝命诗”的东西即便写了还有什么作用?那时,力荐他人学的黄镇已经离开了文化部长的位置,他的申诉将由谁受理呢?


他还是写了,一如既往,恳切陈词:我要读书!


三年级开学时,他心情忐忑地去教导处报到,得到的却是一个极为意外的暗示:你的事儿差不多了!这意味着那一段公案就此了结,意味着他可以留下来!他此刻的兴奋,绝不亚于被破格录取的当时。他当然不知道在他的背后,那些掌握他的命运的人是怎样“研究”他的,但他知道了,当今的中国,“伯乐”并不止黄镇一个!


1982年,他终于以优异的成绩取得了毕业证书。他急急地赶回故里,慈爱的双亲在盼着他,痴情的萧华姑娘在等着他,从初识算起,她已等了他十几年!十几个春秋,她往返奔波于娘家、“婆家”和劳动岗位之间,在咸阳古道上目送着雁去雁来。洞房花烛之夜,这一对“大男大女”互相抹拭着脸上的泪花,抚慰着心中的伤痕,默默无语,紧紧拥抱!一年之后,萧华生下了爱女张末——他们爱情的信物。这孩子有一双“沉默与思考”的眼睛,一如其父张艺谋。


《黄土地》开拍之前,张艺谋忙里偷闲,取道西安看了一眼太少温暖的家。已满周岁的张末却不认识这个又黑又瘦的男人,她难得见到他。“叫啊,叫爸爸!”萧华提示女儿,张末于是怯生生地叫了声:“爸爸!”张艺谋眼中滚落男儿泪。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他,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所付出的又太少了。


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他告别一家老小,偕陈凯歌踏上了黄土地。


对于80年代的青年,人们看到的往往是:牛仔裤,迪斯科,和轻率得如同儿戏的婚姻、爱情。陈凯歌和张艺谋以及和他们同辈的不算太少数的人,已用行动对此做出了回答。他们不愿意解释自我,陈述不幸。他们经历了苦难,但小看那个苦难,而且早早地比别人(父母、兄长)超越了那个苦难。“曲折的经历使我们更成熟,更懂得生活。”陈凯歌说。


由是,人们也就不会把他们的心声以为故作深沉而漠然听之。


我要表现天之髙远,地之深厚;


我要表现人之劳作,黄河之东流到海去不回!……


地上本没有路


高天,厚土,朔风,晓月,一次次地交相叠化,千山万壑起伏的曲线在无声地沉浮,身穿灰布军服的采风者顾青走来了,行行重行行,脚踏着黄土地。


无声源的音乐——“信天游”响起来,在他耳畔盘旋,在黄土地上回荡。


顾青驻足倾听,举目仰望着唱歌的黄土。


黄土,黄土,占满了画面,一株孤零零的杜梨树在苍茫中伫立山梁,它的脚下,是一条蜿蜒曲折的白色小路……


这山,这树,这路,独特的“这一个”,却遍寻无着,只存在导演和摄影师的心中。最后,他们选定了无路的山,但有树——株孤零零的杜梨树。无路,那就踩他一条路出来!


摄制组全体出动,从下午二时开始,用卓别林的步伐,鱼贯而上,朝着那株树。只留张艺谋在对面山梁的机位处指挥、观察。四小时后,夜幕降临,始告成功。这条路既白且平,不露脚印痕迹,极像往年踩成的。凯歌与艺谋相对报以会心的微笑。这使人想起鲁迅先生的话:“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他们就这样在黄土高原上迈开了自己的第一步,踏上了自己踩出的路。


他们把全部的热情、全部的爱都倾注于黄土地。这里的山山峁峁,犹如人的体态,起伏而舒缓,很少刀砍斧劈的痕迹。土层虽然瘠薄,却透着一种温厚的感觉。这一点特别像我们的民族。表面看来没有棱角,却有一种内在的深厚力量。凯歌与艺谋及美术师何群共同研究,确定了影片造型的基调:画面构图以黄土地为主,要把她作为一个“人”的形象——中华民族的母亲的形象占据银幕,要拍得博大、雄浑而又温暖、深厚。


而黄土地本身的色彩却是灰灰的近乎白色,为了取得饱和的、温暖的土黄色,他们于是借助于天的神力,请太阳帮忙。每当旭日东升或夕阳西下,高原被金黄色的阳光所笼罩,才现出它生命的光辉,浓郁,含蓄,蕴藉,流淌着无法言传的情感。而这动人的时刻却只有短短的一瞬,太阳跃出或没人地平线时的一瞬!他们追着光速,追着太阳,执著地追捕这美妙的瞬间,犹如夸父之追日。每天四时半出发,晚九时方归,往返数十公里,回到住处还要谈上半夜。凯歌在生活中待人豪爽而宽厚,在艺术上却执拗得不可通融。他要求艺谋和何群:构图的完整和现象上的平淡无奇,应是本片大部分镜头追求的目标之一;不搞民俗学方面的展览,又要在所有场景的细部真实上足以服人。他要求演员:重内功,重联系,重变化,重整体。不以形夺人,而神夺于形外。别怕自己没戏,也别怕别人说你不会演戏,不要试图去“表演”人物的美或丑。无论是善良或愚昧,欢乐或痛苦,在他们都是正常生活,不需要格外加以表现,尤其不能够单独加以表现。要在小幅度的动作和表情中,产生一种微妙的效果。


剧中翠巧家的窑洞是在选好外景地请当地农民帮助打的,再由美术师何群装修、作“旧”,达到了乱真的地步,一进去,黑得看不清人脸。导演强调:拍得要像当年的窑洞,不要很亮。因为一孔窑要住好几代人,常年烟熏火燎,里面是非常黑的。除了小门小窗之外,没有任何光源。如果点上个小油灯,会给人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假如打很多灯,拍得很亮,就不真实了,会让人出戏。这正是与艺谋不谋而合。艺谋偏爱自然光,坚信“用灯最少的摄影师是最好的摄影师”。在拍摄时,他在窑洞内只用了少量的散射光和柔光照明,同时又给小油灯加了一点点暖色,希望让观众看到窑洞是很暗的,但又是比较温暖的,从顾青来到老汉家,到最后离别,窑洞里始终弥漫着一种温暖的人情。


由谭托扮演的“翠巧爹”在窑洞里复活了,坐在羊皮背心上,袖着手,泥塑般呆呆地坐着,目光浑浊,举止迟缓。他显得那样的愚昧和呆滞,和顾青没有寒暄客套,只是简短地一问一答。说起邻村小女子的出嫁,那样的冷漠、平静:“啥小?他爹说,出六月就十四啦。”作为慈父,他疼爱两个从小失去母亲的女儿,心里和她们一样苦,却从不对人表露。是命运逼迫他走着一成不变的老路,把幼小的翠巧也像牲口一样卖出去:“为这事爹打过你……可谁家的女子不是这条路?……爹盼着你比你姐命好……再说,你订的是娃娃亲,订钱,一半发送了你娘,一半凑数给你兄弟订婆姨了……”


直到顾青离开前的那天晚上,麻木不仁的老汉才流露出一丝惆怅的离情,他担心顾青“搜不到酸曲儿,公家还不撤了你的差”,竟情不自禁地用老迈、苍凉的嗓音,把深埋在心中的对女子们命运的同情倾诉出来:


正月里来就正月正,


大光眼眼就两盏灯,


弯弯眉毛就两张弓,


你看心疼就不心疼!


十三上定下就十四上迎,


十五上守寡就到如今。


高哭三声就人人听,


低哭三声就跳苦井!


机位久久不动,镜头睁大眼睛,久久地、定定地看着这位父亲。张艺谋突然觉得自己正面对着他下乡插队时那些待他如父子的乡亲。他返城的时候,乡亲们相跟着送了一程又一程,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跟着他,直到他上了车,回头一看,乡亲们仍旧揣着手站在那里,目送他远去。艺谋在电影学院毕业之后,又去看望他们,他们的日子好了,家家用鸡蛋、红枣招待艺谋。一位老汉脸红红地说:“钱还没还后生哩,钱还没还后生哩……”十多年前,老汉曾借用艺谋的钱,至今不忘。其实,感到愧疚的倒是艺谋:衣食父母和公家人,到底谁欠了谁的债啊?我们又该怎样来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啊!


……


一到了峁上,四十七岁的“老汉”就判若两人。他精神抖擞地扶犁扬鞭,不但动作敏捷,而且还不断粗鲁而亲热地吆着牛,像是跟牲灵在说话,对于这个辛苦一生的农民来说,土地就是生命,整个身心都托付于脚下的热土。对于未来,他有着微弱而又模糊的希望,听顾青讲起延安女子的新生活,内心受到很大的触动。“你说南边的女子们能念书,当真?”这句将信将疑的话,透出了他对改变命运的向往。然而,他不懂得穷人受苦的原因,也不知道要靠自己的力量救自己,而是把希望寄托在不可知的“命”上。在峁上吃饭时,他以一个农民面对上苍的虔诚,用筷子头挑了点糊糊,甩上天去,嘴里念念有词:“……五谷发芽,早降雨水。”见顾青笑他,就谆谆地开导说:“后生家不懂,这点粮食爱惜不得。”接着又拍着身边的土地:“就说这老黄土,让你这么一脚一脚地踩,一犁一犁地翻,换上你,行?——你不敬它!”


此时,在剧中人顾青的心中,在《黄土地》的创作者们心中,泛起了温暖的理解和爱,以及深深的悲凉。


镜头切换成大全景:一个小小的行列在高高的峁顶上缓缓移动,第一个是犁田的老汉,第二个是点种的顾青,第三个是撒粪的憨憨。他们缓缓地移动着,就像我们民族走过的漫长而又艰难的历史。吆牛声和胡笳般的管乐,在天空和土地之间回荡,悠长而悲怆。


这组镜头,反复拍了四次才取得了满意的效果。高原上风大,又下着小雨,天很冷。老演员谭托患有气管炎,冻得发抖,气喘不止,一说话嗓子里就带有“咝咝”的痰音。他已与剧中人“翠巧爹”合为一体,真假难分,达到惟妙惟肖的艺术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