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杰克·希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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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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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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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382字

罗马人曾经认为,逝者的灵魂会在他们的坟茔萦绕不去。三月的清晨,乍暖还寒,天空一片阴霾,仿佛夜幕马上就要降临——这种时候,这样的说法就更教人容易相信了。


我站在花岗岩拱门下,朝墓园内张望。公告牌上写着“圣布瑞雷拉德教区教堂”,遍地都是墓碑和坟茔,随处可以见到矗在地上的花岗岩十字架。我注意到,远处有一尊带翼天使像。这时,天际忽然传来滚滚雷声,雨水扫过海湾。


我撑起旅馆看门人塞给我的雨伞,顶着雨走了过去。星期天在波士顿的时候,我还从不曾听说过与法国隔岸相望的英属海峡群岛或者泽西群岛。如今到了星期四,我竟已跨过半个地球踏上这里,来为三年来存在于我脑海里的一个问题寻求答案。


教堂年代久远,是用花岗岩砌成的。我穿过墓碑群,朝教堂走过去,中途停下步子眺望港湾。潮水已经退去,金色的沙滩一览无余,蜿蜒伸向混凝土护堤,往远处看,则是我住的旅馆。


突然,我听到有人在说话。回过头后,我看到两个戴着布帽、肩上扛着麻袋的人蹲在墓园远处墙边的柏树下面。他们站起身走开了,一边走还一边笑,像是被什么笑话逗得直乐。我注意到他们都带着铁锹。他们走到教堂后面便不见了踪影,于是我径直走向那堵墙。


墙边有个刚挖好的墓坑。尽管有树木为这个墓坑遮挡雨水,坑上还是盖着一块油布。我从来没这么兴奋过,似乎问题的答案已经昭然若揭。我转身穿过碑群来到教堂门前,拉开大门走了进去。


本以为里头会是漆黑一片,可是灯竟然亮着,室内美轮美奂。教堂的拱顶十分少见,是花岗岩打造的,一根木梁都没有用到。我来到祭坛前站了一会儿,四处张望。一片悄然。门“咔嗒”开了又关上。有人进来了。


他有一头白发和一双淡蓝色的眼睛,身穿教士的黑色罩衫,胳膊上搭着一件雨衣。他的嗓音又干涩又苍老,还隐隐带有爱尔兰口音:“您有事吗?”


“您是这个教区的牧师吗?”


“噢,不是,”他和蔼地笑笑,“我早就退休了。我叫库伦——唐纳德?库伦教士。您是美国人吧?”


“没错。”我与他握了握手。他的手令人惊讶,竟十分有力。“我叫艾伦?斯泰西。”


“您第一次来泽西吧?”


“是的,”我说,“几天前我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地方。我跟大多数美国人一样,只听说过新泽西而已。”


他笑了。我们走到门前,他又说:“您这第一次造访,来得可真不是时候。泽西算得上是世界上最让人向往的地方之一啦,只不过三月份不是时候。”


“我也是没办法。”我说,“你们这里今天有人下葬——哈里?玛尔提诺。”


他刚要穿上雨衣,闻言一怔:“对呀。其实,主持仪式的就是我。下午两点钟下葬。您是亲属吗?”


“虽然有时候我这么希望,可惜不算。我是哈佛大学哲学系的副教授。三年来,我一直在研究玛尔提诺的生平。”


“我明白了。”他拉开大门,我们走进了回廊。


“关于他,您知道得多吗?”我问道。


“除了他离奇地去世之外,就不知道什么了。”


“他的告别仪式更离奇,”我说道,“不管怎么说,教士,人死了四十年之后才下葬可不常见。”


圣布瑞雷德湾另一端的小平房离我所住的地平线旅馆很近。房子小小的,毫不起眼,但是客厅却出乎意料地又大又舒适,里边什么都有,满满两面书墙,落地窗外是露台和临湾小花园。海潮涌起,海风吹过时,水面泛起一片片白沫。雨水敲打着窗子。


房子的主人从厨房走过来,把茶盘放在壁炉边的小桌子上。“您不介意喝茶吧。”


“不介意。”


“我妻子是全家唯一喝咖啡的人,她三年前死了。我自己呢,可受不了那玩意儿。”


我在桌子另一头坐下。他为我斟上茶,把杯子移到我面前。我们两人之间保持着沉默。他端起杯子,细细啜饮,等着我开口。


“您这里真舒服。”我说。


“是啊,”他说,“我觉得很不错。当然了,就是有些孤独。斯泰西教授,人最大的弱点啊,就是都需要有个伴儿。”他又斟满了自己的杯子,“我小时候就在泽西住过三年,所以长大之后很喜欢这个地方。”


“确实很容易叫人喜欢,”我远眺海湾的方向,“很美。”


“很多假期时间里我都会回来。退休以前,我是温彻斯特大教堂的教士。我只有一个儿子,许多年前搬到澳大利亚去了,所以??”他耸耸肩,“泽西就成了理所当然的选择。这么多年来我妻子一直拥有这所房子,这是她一个叔叔留给她的遗产。”


“这样应该是很方便。”


“是啊,尤其是这边还有住房法案的规定。”他放下杯子,掏出烟斗,从一个破旧的皮革烟草袋里拿出烟叶塞进去。“那么,”他随意地说,“我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了。您和您这位玛尔提诺朋友呢?”


“您对他了解得多吗?”


“几天之前,我的好朋友德雷顿医生来看我的时候,我才知道有这么个人。说是遗体找到了,会从伦敦运过来,在这里下葬。”


“您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一九四五年的一场空难。”


“确切地说,是一九四五年一月。二战期间的英国皇家空军有一个单位叫敌机航空队。他们负责驾驶俘获的德国飞机,进行性能考评什么的。”


“原来如此。”


“哈里?玛尔提诺当时为经济作战部工作。一九四五年一月,他作为观察员乘坐阿拉多96的时候失踪了。这种飞机是德国的双座教练机,隶属敌机航空队。一直以来,大家都认为这架飞机是坠海了。”


“后来呢?”


“两周之前,飞机在埃塞克斯郡的一处挖掘现场被发现了。英国皇家空军重新获得了遗失的东西,那里的施工则停下来了。”


“玛尔提诺和驾驶员还在里面?”


“部分遗骸。出于某种原因,官方对这件事保持低调。上周我才接到消息,于是搭上最早一班飞机,周一早上就赶过来了。”


他点头道:“你说你一直在研究他的生平。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坦率地说,我可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民众也都没听说过,”我说,“不过,在三十年代的学术界里??”我耸耸肩,“伯特兰?罗素认为他是那个领域中最为睿智而且富有创新精神的人物。”


“哪个领域?”


“道德哲学。”


“有趣的研究。”教士说。


“研究有趣的人。他在波士顿出生。父亲是搞运输的,虽然有钱,但并不是暴发户。他母亲虽然出生在纽约,不过双亲都是德国血统。她的父亲在哥伦比亚大学教了几年书,一九二五年回德国,成了德累斯顿大学的外科学教授。”我站起身,踱向窗前,凝神端详着窗外,“玛尔提诺读的是哈佛大学,然后在海德堡大学拿到博士学位,还是牛津大学罗德斯奖学金的获得者,三十八岁时,已经成为三一学院的研究员,道德哲学专业的‘克罗斯雷’教授。”


“真是令人赞叹的成就。”库伦说。


我转过头道:“不过还有更令人惊讶的地方哪。他本来是个质疑一切,把自己的研究领域彻底颠覆了的人,可是二战爆发之后,他就彻底消失了。直到现在。”


“消失?”


“噢,他离开了牛津大学,这一点我们是知道的。他先后为国防部和经济作战部工作。许多学者都有这样的经历。不过可惜的是,似乎他并没有同时把自己的研究领域坚持下去。他没有再发表什么论文,写了好多年的书没完成,也扔在那儿不管了。我们找到了保存在哈佛大学的手稿,一九三九年之后,他连一个字都没写过。”


“确实够奇怪的。”


我坐回座位:“哈佛图书馆里有他所有的论文。真正激发我兴趣,让我研究这些东西的,其实是个人原因。”


“那是???”


“我十八岁高中毕业的时候被哈佛录取,但我并没直接去报到,而是参加了海军陆战队,在越南服役一年。后来,因为左膝盖中弹回国,我便再也没去那里。玛尔提诺也同样如此。他在一战最后的几个月里参加了美国远征军。我要说,那时候他年龄并不够。他在弗兰德斯战场上是个步兵。经历了这些事情后,我们都同样选择了另一条路。我觉得这一点很有意思。”


“‘经历完战争的酷狱,又堕入心智的低迷。’”库伦教士在壁炉上磕了磕烟斗,“谁说的记不得了。大概是个战争诗人或者别的什么人。”


“是上帝拯救了我。”我说,“越南战争让我的左腿这辈子永远毫无知觉,在心理医生手里又折腾了整整三年,还有一段失败的婚姻。”


壁炉架上的钟敲响了十二点。库伦站起身走到橱柜前,从一个雕花玻璃的酒瓶里斟了两杯威士忌。他端着杯子走回来,递给我一杯:“战争的时候我在缅甸,那段日子也够呛的。”他呷了一口酒,把杯子放在壁炉上,“那么,教授,接下来呢?”


“接下来呢?”


“本来呢,神父都应该是不问世事的纯洁灵魂,”他用干涩而又清晰的嗓音说道,“当然了,这都是扯淡。我们的工作就是听人忏悔人类的痛苦和悲哀。教授,我领神父圣职已经三十二年了,对于人心,我了解得很,别人说话有所保留的时候我能看出来。”他拿过火柴凑到烟斗上,吐出一口烟,“就比如您,我的朋友,除非是我的判断大错特错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人们找到他的时候,尸体穿着制服。”


他蹙起眉头:“可您不是说,他在经济作战部工作吗?”


“是德国空军的军装,”我说道,“他和飞行员都是。”


“您确定?”


“在越南当海军陆战队员的时候,我有个朋友叫托尼?比安科。他现在任职中央情报局,在我们的伦敦大使馆工作。他们这些人的工作就是尽可能了解消息。当时,我在跟国防部方面交涉的时候碰到了些麻烦,关于玛尔提诺和那架飞机的情况,他们几乎什么都不提供。”


“您的朋友于是帮您去查了,是吗?”


“结果发现了些新情况。报纸上的报道说,那架阿拉多隶属于敌机航空队。可是就连这一点也存疑。”


“怎么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