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三寸金莲(16)

作者:冯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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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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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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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414字

戈香莲并不惊慌,也把右腿架在左腿上,同时右手暗暗一拉裙子,裙边下一只三寸金莲没藏没掖整个亮出来。这小脚要圆有圆要方有方该窄就窄该尖就尖有边有角有直有弯又柔又韧又紧又润。缠足派不少人头次见戈香莲小脚,又是没遮没掩看个满眼,大饱了眼福。中间有人总疑惑她名实不符,拿出带钩带尖带刺最挑剔的眼,居然也挑不出半点毛病。再说这双银缎小鞋,层层绣花打底墙到鞋口一圈压一圈,葫芦万代,缠杖牡丹,富贵无边,锦浪祥云,万字不到头,没法再讲究了……为这双鞋,没把桃儿累吐血就认便宜。再配上湖蓝面绣花漆裤,打古到今,真把莲饰一门施展到尽头。这一亮相,鼓足缠足派士气,欢呼叫好声直撞屋顶,天窗都呼扇呼扇动。只有桃儿心里一抖,她猛然看出这鞋料绣线,除去蓝的就是白的灰的银的,这是丧鞋?虽然这一切都是戈香莲点名要的,自己绣活时怎么就没品出来,这可不吉利!


牛俊英那边却眯着眼咧嘴笑,露出一口齐齐小白牙,一对打着旋儿小酒窝,这一笑倒真是讨人喜欢。她对戈香莲说:


“你错了!”


“怎么?”


“你这叫赛鞋,不叫赛脚,赛脚得这样,你看——”


说着她居然一下把鞋脱下来,大红皮鞋“啪啪”扔在地上,又把丝光袜子赛揭层皮似的,也脱下来扔一边,露出光腿光脚肉腿肉脚,缠足派大惊,这女子竟然肯光脚丫子给人瞧!有骂有叫有哄也有不错眼地看。居然得机会看一个陌生女子的光脚,良机千万不能错过。天足派的人却都“啪啪”起劲鼓掌助兴助阵,美得他们首领牛俊英摇脚腕子晃大脚,拿脚跟台下自己人打招呼。汪老太太猛地站起,脸刷白嘴唇也刷白,叫道:“我头晕!我头晕!”晃晃悠悠站不住,桃儿马上叫人搀住汪老太太,一阵忙乎架出去,上轿回家。


香莲脸上没表情,心里咚咚响。这天足女子也叫她看怔看惊看呆看傻了。光溜溜腿,光溜溜脚丫子,皮肤赛绸缎,脚趾赛小鸟头,又光又润又嫩又灵,打脚面到脚心,打脚跟到脚尖,柔韧弯曲,一切天然,就赛花儿叶儿鱼儿鸟儿,该嘛样就嘛样,原本嘛样就嘛样,拿就拿出来看就看,可自己的脚怎么能亮?再说真亮出来一比,还不赛块烤山芋?


偏偏天足派有人叫起阵来:


“敢脱鞋光脚叫我们瞧瞧吗?包在里头,比嘛?”


“保莲女士,看你的啦!”


“你有脚没脚?”


“再不脱鞋就认输啦!”


愈闹愈凶。


多亏缠足派有个机灵鬼,拿话顶住对方:


“母鸡母鸭子才不穿鞋呢!伤风败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不快把那皮篓子穿上!”


这一来,两边对骂起来,挨骂的却是两派的首领。戈香莲脸皮直抖,手尖冰凉脚尖麻。天足会那闺女牛俊英倒赛没事,哈哈乐,觉得好玩儿。索性打裙兜里掏出洋烟卷点着,叼在嘴上吸两口,忽然吐出一个个烟圈,颤颤悠悠往上滚,一圈大,一圈小,一圈急,一圈缓。这又小又急的烟圈,就打那又大又缓的烟圈中间稳稳当当穿过去。众人——不管缠足还是天足,都齐出一声“咦”,没人再闹再骂再出声,要看这闺女耍嘛花样,只见这小烟圈徐徐降落,居然正好套在她跷起的大脚指头上,静静停了不动。这手真叫人看对眼了。跟手见她大脚指一抖,把烟圈搅了,散成白烟没了。烟圈奇,脚更灵。缠足派以为这是牛俊英亮功夫,明知自己一边没人有这功夫,全都闭嘴拿眼看。只见又一个烟圈落下来又套在脚指头上,再搅散再来,一个又一个,最后那大烟圈就稳稳降下不偏不斜刚好套在脚正中,她脚脖子一转,雪白天足带着烟圈绕个弯儿,脚心向上一扬,白烟散开,脚心正对着戈香莲。戈香莲一看这掌心正中地方,眼睛一亮,亮得吓人,跟着人往前头一栽“哐当”趴在地上。一个女子嘴极快,跟手一嗓子:“保莲女士吓昏了!”一下子,缠足派兵败如山倒。天足派并没动手,小脚女人吓得杀鸡宰羊般往外跑,有的叫声比笛儿还尖,可跑也跑不动,你撞我我撞你,砸成一堆堆。等看出天足派人没上手,只站在一边看乐,才依着顺序打上边到下边一个个爬起来撒丫子逃走。


佟家人一团乱回到家,赶紧关大门,免不了有好事的闹事的爱惹事的跟到门前,拿砖头土块一通轰击。里外窗户全部砸得粉粉碎,复缠会也就垮了。转天小脚女人没人再敢上街。可谁也不明白,为嘛天足会那闺女脚丫子一扬,复缠会这样有身份有修行的首领,立时就完蛋呢?


十六回高士打道三十七号


隔着复缠会惨败后近一个月,一个瘦溜溜中国女子,打城里来到租界。胳膊挎个小包袱,脚上一双大布鞋,走起来却赛裹脚的,肩膀晃屁股扭身子朝前探。迎面来两个高大洋人,一个红胡子,一个黑胡子,见她怔住看,拿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她:“小脚吗?”四只蓝眼珠子直冒光。


这女子慌忙伸出大鞋给他俩看,表示自己不是小脚。俩洋人连说“闹、闹、闹”,不知要闹嘛,还使劲儿摇头还耸肩还张嘴大笑。打这黑的红的胡子中间直能看到嗓子眼儿。吓得这女子连连往后退,以为俩洋人要欺侮她。不料俩洋人对她说两声“拜拜”之类混话便笑呵呵走了。


这女子就分外小心,只要远远见洋人走来立时远远避开。见到中国人就上去打听道儿,幸好没费太大周折找到了高士打道三十七号门牌。隔着大铁栅栏门,又隔着大花园,是座阔气十足白色大洋楼。她叫开门,就给一位大脚女佣人领进楼,走进一座亮堂堂大厅。看见满屋洋摆饰有点见傻,她却没心瞧这些洋玩意儿,一眼找到见到天足会会长牛俊英,懒懒躺在大软椅上,光溜溜脚丫子架在扶手上边,头上箍一道红亮缎带。一股子随随便便自由自在劲儿,倒也挺舒服挺松快挺美,不使劲不费劲不累。她见这女子进来,没起身,打头到脚看两遍,白嘴巴现出一对酒窝,笑道:


“你把小脚外边的大鞋脱去,到我这儿来,用不着非得大脚。”


这女子怔了怔,脱下鞋,一双小脚踏在地板上。牛俊英又说:


“我认得你,复缠会的,那天在马家口比脚,你就站在保莲女士身后,对吧?你找我做什么?替那个想死在裹脚布里的女人说和,还是来下帖子,再比?”


她眼里闪着挑逗的光。


“小姐这么说要折寿的。”没料到这女子的话软中带硬,“我找你有要紧的事。”


“好——说吧!”牛俊英懒懒翻个身,两手托腮,两只光脚叠在一起直搓,调皮地说,“这倒有趣。难道复缠会还要给我裹脚?你看我这双大脚还能裹成你们保莲女士那样的吗?”


“请小姐叫旁人出去!”这女子口气如下令。


牛俊英秀眉惊奇一扬,见复缠会的死党真有硬劲犟劲傲劲,心想要和这女子斗一斗,气气她。便笑了笑,叫佣人出去,关上门,说:“不怕我听,你就说。”可是牛俊英料也没料到这女子神情沉着异常,声调不高不低,竟然不紧不慢说出下边几句话:


“小姐,我是我们大少奶奶贴身丫头,叫桃儿。我来找你,事不关我,也不关我们大少奶奶了,却关着你!有话在先,我先问你十句话,你必答我。你不答,我扭身就走,将来小姐你再来找我,甭想我答理你。你要有能耐逼死我,也就再没人告你了!”


这话好离奇好强硬,牛俊英不觉知,已然坐起身。她虽然对这女子来意一无所知,却感到分明不是一般,但打脸上任嘛看不出。她眨眨眼说:


“好。咱们真的对真的,实的对实的。”


这牛俊英倒是痛快脾气。桃儿点点头,便问:


“这好。我问你,牛凤章是你嘛人?”


“他……你问他做什么?你怎么认得他的?”


“咱们说好的,有问必答。”


“噢……他是我爹。”


这女子冷淡一笑——这才头次露出表情,偏偏更叫人猜不透。不等牛俊英开口,这女子又问:


“他当下在哪儿?小姐,你必得答我。”


“他……头年死在上海了。抓革命党时,大街上叫军警的枪子儿错打在肚子里。”


“他死时,你可在场?”


“我守在旁边。”


“他给了你一件东西,是吧!”


牛俊英一惊,屁股踮得离开椅面:


“你怎么会知道?”


桃儿面不挂色,打布包里掏出个小锦盒。牛俊英一见这锦盒,眼珠子瞪成球儿,瞅着桃儿拿手指抠开盒上的象牙别子,打开盒盖,里边卧着半个虎符。牛俊英大叫:


“就是它,你——”


桃儿听到牛俊英这叫声,自己嘴唇止不住哆嗦起来,声音打着颤儿说:


“小姐,把你那半个虎符拿来,合起来瞧瞧。合不上,我往下嘛也不能说了。”


牛俊英急得来不及穿鞋,光脚跑进屋拿来一个一模一样小锦盒,取出虎符,交给桃儿两下一合正好合上,就赛一个虎打当中劈开两半。铜虎虎背嵌着纯银古篆,一半上是“与雁门太守”,一半上是“为虎符第一”。桃儿大泪珠子立时一个个掉下来,砸在玻璃茶几上,四处迸溅。


牛俊英说:


“我爹临死才交我这东西。他告我说,将来有人拿另一半虎符,能合上,就叫我听这人的。无论说什么我都得信。这人原来就是你!你说吧,骗我也信!”


“我干嘛骗你。莲心!”


“怎么——”牛俊英又是一惊,“你连我小名都知道?”


“干嘛不知道。我把屎把尿看你整整四年。”


“你到底是谁?”


“我是带你的小老妈。你小时候叫我‘桃儿妈妈’。”


“你?那我爹认得你,为什么他从没提过你……”


“牛五爷哪是你爹。你爹姓佟,早死了,你是佟家人,你娘就是那天跟你比脚的戈香莲!”


“什么?”牛俊英大叫一声,声音好大,人打椅子直蹿起来。一时她觉得这事可怕到可怕之极,直怕得全身汗毛都奓起来。“真的?这不可能!我爹生前为嘛一个字儿没说过?”


“那牛五爷为嘛临死时告你,跟你合上虎符的人说嘛都让你信?你还说,骗你都信。可我为嘛骗你?我倒真想瞒着你,不说真的,怕你受不住呢!”


“你说,你说吧……”牛俊英的声音也哆嗦起来。


桃儿便把莲心怎么生,怎么长大,怎么丢,把香莲怎么进佟家门,怎么受气受欺受罪,怎么掌家,一一说了。可一说起这些往事就沉不住气,冲动起来不免东岔西岔。事是真的,情是真的,用不着能说会道,牛俊英已是满面热泪,赛洗脸似的往下流……她说:


“可我怎么到牛家来的?”


“牛五爷上了二少爷和活受的贼船,就是他造假画坑死了你爷爷。你娘要报官,牛五爷来求你娘。你娘知道牛五爷人并不坏,就是贪心,给人使唤了。也就抓这把柄,给他一大笔钱,把你交给他,同时还交给他这半个虎符,预备着将来有查有对……”


“交他干嘛?你不说我是丢的吗?”


“哪是真丢。是你娘故意散的风,好叫你躲过裹脚那天!”


“什么?”这话惊得牛俊英第二次打椅子蹿起来,“为什么?她不是讲究裹脚的吗?干什么反不叫我裹?我不懂。”


“对这事,我一直也糊涂着……可是把你送到牛家,还是我抱去的。”


牛俊英不觉叫道:


“我娘为什么不早来找我?”


“还是你爷爷出大殡那天,你娘叫牛五爷带你走了,怕呆在城里早晚叫人知道。当时跟牛五爷说好无论到哪儿都来个信,可一走就再没音信,谁知牛五爷安什么心。这些年,你娘没断叫我打听你的下落。只知道你们在南边,南边那么大,谁都没去过,怎么找?你娘偷偷哭了何止几百泡。常常早晨起来枕头都赛水洗过那么湿。哪知你在这儿,就这么近!”


“不,我爹死后,我才来的。我一直住在上海呀……可你们怎么认出我来的?”


“你右脚心有块记。那天你一扬脚,你娘就认出你来了!”


“她在哪儿?”牛俊英“刷”地站起来,带着股热乎乎火辣辣劲儿说,“我去见她!”


可是桃儿摇头。


“不成?”牛俊英问。


“不……”桃儿还是摇头。


“她恨我?”


“不不,她……她不会再恨谁了。别人也别恨她就是了。”桃儿说到这儿,忽然平静下来。


“怎么?难道她……”牛俊英说,“我有点怕,怕她死了。”


“莲心,我要告诉你晚了,你也别怪我。你娘不叫我来找你。那天她认出你回去后,就把这半个虎符交给我,只说了一句:‘事后再告她’。随后就昏在床上,给她吃不吃,给她喝不喝,给她灌药,她死闭着嘴,直到断气后我才知道,她这是想死……”


牛俊英整个呆住。她年轻,原以为自己单个一个,无牵无扯无勾无挂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哪知道世上这么多事跟她相连,更不懂得这些事的缘由根由。可才有的一切,转眼又没了,抓也抓不住。她只觉又空茫又痛苦又难过又委屈,一头扑在桃儿身上,叫声“桃儿妈妈”,抱头大哭,不住嘴叫着:


“是我害死我娘的!是我害死我娘的!要不赛脚她不会死。”


桃儿自己已经稳住了劲儿。说的话也就能稳住对方:


“你一直蒙在鼓里,哪能怪你。再说,她早就不打算活了,我知道。”


牛俊英这才静一静,仰起俊俏小脸儿,迷迷糊糊地问:


“你说,我娘她这是为嘛呢?她到底为嘛呀!”


桃儿说嘛?她拿手抹着莲心脸上的泪,没吭声。


人间事,有时有理,有时没理,有时有理又没理没理又有理。没理过一阵子没准变得有理,有理过一阵子又变得没理。有理没理说理争理在理讲理不讲理道理事理公理天理。有理走遍天下,没理寸步难行。事无定理,上天有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别再绕了,愈绕愈糊涂。


佟家大门贴上“恕报不周”,又办起丧事来。保莲女士的报丧帖子一撒,来吊唁的人一时挤不进门。一些不沾亲不带故的小脚女人都是不请自来,不顾自己爹妈高兴不高兴,披麻戴孝守在灵前,还哭天抹泪,小脚跺得地面“噔噔噔噔”响。天足会没人来,也没起哄看乐的,不论生前是好是歹,看死人乐,便是缺德。只是四七时候,小尊王五带一伙人,内里有张葫芦、孙斜眼、董七把和万能老李,都是混星子中死签一类人物,闹着非要看大少奶奶的仙足。说这回看不上,这辈子甭想再看这样好脚了。佟家忙给一人一包银子,请到厢房酒足饭饱方才了事。至此相安无事,只等入殓出殡下葬安坟。可入殓前一天,忽来一时髦女子,穿白衣披白纱足蹬雪白高跟皮鞋,脸色也刷白,活活一个白人,手捧一束鲜花,打大门口,踩着地毡一步步缓缓走入灵堂。月桂眼尖,马上说:


“这是天足会的牛俊英!瞧她脚,她怎么会来呢?”


月兰说:


“黄鼠狼给鸡吊孝,准不安好心!”


桃儿拉拉她俩衣袖,叫她俩别出声。只见牛俊英把鲜花往灵床上一放,打日头在院子当中,直直站到日头落到西厢房后边,纹丝没动,眼神发空,不知想嘛。最后深深鞠四个躬,每个躬都鞠到膝盖一般深,才走。佟家人全副戒备候着她,以为她要闹灵堂,没料到这么轻而易举走掉,谁也不明白怎么档子事。活人中间,惟有桃儿心里明白,又未必全明白。但这一切就算在她心里封上了,永远不会再露出来。


此时,经棚里鼓乐奏得正欢。这次丧事,是月桂一手经办。照这时的规矩,不仅请了和尚、尼姑、道士、喇嘛四棚经,还请来马家口洋乐队和教堂救世军乐队,一边袈裟僧袍,一边制服大檐帽,领口缝着“救世军”黄铜牌;一边笙管笛箫,一边铜鼓铜号,谁也不管谁,各吹各的,声音却混在一块儿。起初,白金宝反对这么办,可当时阔人办丧事没有洋乐队不显阔。这么干为嘛?无人知也无人问,兴嘛来嘛,就这么摆上了。


牛俊英打佟家出来时,脑袋发木腿发酸,听了整整一下午经乐洋乐,耳朵不赛自己的了,甚至不知自己是谁,姓牛还是姓佟。这当儿大门口,一群孩子穿开裆裤,正唱歌:


救世军,


瞎胡闹,


乱敲鼓,


胡吹号。


边唱边跳,脑袋上摇晃着扎红线的朝天杵,裤裆里摇晃着太阳晒黑的小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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