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神鞭(9)

作者:冯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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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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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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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050字

近一年来,金子仙的日子不好过。花钱买他的“八破”自来多是遗老遗少,而遗老遗少总是愈来愈少。他每天唉声叹气,不知要念上多少遍“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但不卖画就没饭吃,肚皮常常会瓦解人的硬气劲。他便改用费晓楼的笔法,给活人画小照,给死人画小影。偏偏这时,洋人的照相业传进来,花不多钱,就能把人的相貌神气,一点不差留在小纸片上。洋人的照相术虽然奇妙,却也有缺陷,相片不能大,画像要多大有多大。但没等他发挥画像的长处,排挤照相,跟着打海外又传来一种擦炭画法,把相片的人放大,并且画得和相片一样逼真。这纯粹不叫金子仙吃饭了,气得他大骂洋人,逢“洋”必骂,发誓不买洋货,还把家里一台对时的洋座钟砸了。可是庚子之后,城拆了,没城门,不用按时辰开门关门,鼓楼上又驻扎洋人的消防队,那“一百零八杵”大钟早就停止不打。他便无法知道时辰,只有看太阳影和猫眼睛里那条线了,遇事常常误点。他犯上犟劲,就是不买洋钟洋表,于是就这样一误再误地误下去。


这时傻二与金菊花早搬回西头的家去住,日子却要靠金子仙接济。他见老丈人手头一天天紧起来,再下去该勒裤带了,就对金子仙说:


“我和菊花一直没孩子。辫子功必须传给子孙这条规矩,看来是行不通了。我寻思,一来,总不能把这门祖宗留下的功夫绝了,二来,一日三餐,柴米油盐,没钱不成。反正肚子空了,到时候准叫。我打算开个武馆,教几个徒弟,不知这样做,是不是犯了祖宗?”


金子仙没言语,想了三天,回答他:


“我看也只有这样了。反正功夫没传给洋人,就算对得起祖宗。但收弟子时千万要挑选正派人,宁肯少而精,切忌多而滥,万万不可辱没家风。”


傻二以为老丈人古板得很,这种违反祖宗的事,必定反对。听了这话,自己反倒犹豫起来,害怕祖宗的魂儿来找他。


金子仙之所以同意,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就是金菊花不能生育,傻二无后,但如功夫不传外姓,便会生出再娶一房小婆的打算,因此金家父女极力撺掇他开武馆,收徒弟,金菊花还总拿着空面袋、空盐罐、空油瓶给他看。傻二被逼无奈,一咬牙,开山收徒。一时求师的人真不少,他从严挑选了两个,并给这俩取了艺名。姓汤就叫汤小辫儿,姓赵就叫赵小辫儿,待到功夫练成,再称呼大名。傻二还和金子仙商量出武馆的八则戒条,为“四要”和“四不准”,由金子仙用朱砂纸写好,贴在墙壁上:


一、要知尊师敬祖;


二、要知忠孝节义;


三、要知礼义廉耻;


四、要知积德累功;


五、不准另拜别师;


六、不准代师收徒;


七、不准泄露功诀;


八、不准损伤发辫。


收徒那天,傻二向祖宗烧香叩头,骂自己大逆不道,改了祖宗二百年不变的规条;但又盟誓,要把辫子功发扬光大,代代传衍。这才是真正不负古人,不违先辈创造这神功的初衷。


其实,他是给事情赶到这一步,不改不成,改就成了。祖宗早烂在地下,还能找他来算账?总背着祖宗,怎么往前走?


十四回到了剪辫子的时候


傻二开了武馆,一直教授这两个徒弟。徒弟都是富裕人家的子弟,学艺钱和额外的孝敬,足够傻二夫妇糊口了。他一心传艺,两个徒弟碰上这样难得的高师,自然认认真真学本事。几年过去,一百单八式的辫子功,实打实地学会了三十六式。可是这时候,大清朝亡了,外边忽然闹起剪辫子。这势头来得极猛,就像当年清军入关,非得留辫子一样。不等傻二摸清其中虚实,一天,胖胖的赵小辫儿抱着脑袋跑进来。进门松开手,后脑袋的头发竟像鸡毛掸子那样乍开来。原来他在城门口叫一帮大兵按在地上,把他辫子剪去了。


傻二大怒:


“你没打他们?你的功夫呢!”


赵小辫儿哭丧着脸说:


“我饿了,正在小摊上吃锅巴菜,忽然一个大兵拦腰抱住我,不等我明白嘛事,又上来几个大兵,把我按在地上。更不等我知道为嘛,稀里糊涂就给剪去了。”


“等?等嘛!你不拿辫子抽他们!”


“辫子没啦,拿嘛抽……”


“混蛋!你不懂大清的规矩,剪去辫子,就得砍头!”


金菊花在一旁插嘴:


“你真气糊涂了。大清不完了吗?”


傻二一怔,跟着明白现在已是民国三年。但他怒气依然挺盛,吼着:


“他们是谁?是不是新军?我去找他们!”


“眼下这么乱,看不出是哪路兵。他们说要来找您。有一个瘦子还说,叫我捎话给您,他要找上门来报仇。”


“报仇?报嘛仇?他叫嘛?”


“他没自报姓名,模样也没看清。是个哑嗓子,细高挑儿,瘦得和咱汤小辫儿差不多,有一只眼珠子好像……”


正说着,有人在外边喊叫:“傻巴,滚出来吧,三爷找你结账来啦!”随这喊声,还有一群男人起哄的声音。


傻二开门出去,只见一个瘦鬼儿,穿着“巡防营”中洋枪队的服装,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后边一群大兵穿着同样的新式军衣,连说带笑又起哄,傻二不知是谁。


“你再拿眼瞧瞧——连你三爷都不认得了?还是怕你三爷?”瘦子口气很狂。


傻二一见他左边那只不灰不蓝的花眼珠子,立时想到这是当年的玻璃花,心里不由得一动,听玻璃花叫着:“认出来了吧,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庚子年,那个曾经祸害你三爷的死崔,给洋人报信,叫义和拳五马分尸干了,也算给你三爷出口气。不过,毁你三爷的祸根还是你的辫子。今儿,三爷学会点能耐,会会你。比画之前,先给你露一手——”说着把前襟一撩,掏出一个乌黑乌黑的家伙,原来是把“单打一”的小洋枪。


傻二一见这玩意儿,立时一身劲儿全没了,提不住气,仿佛要尿裤。当年在南门外辫子被打断时的感觉,又出现了。这时,只听玻璃花说声:“往上瞧!”抬手拿枪往天上一只老鹰打去,但没有打中,把老鹰吓得往斜刺里飞逃而去。


几个大兵起哄道:


“三爷这两下子,还不到家。准是不学功夫,只陪师娘睡觉了!”


玻璃花说:“别看打鸟差着点,打个大活人一枪一个。傻巴!咱说好。你先叫我打一枪,你有能耐,就拿你那狗尾巴,像抽戴奎一的泥弹子那样,把我这洋枪子儿抽下来,三爷我今晌午就请你到紫竹林法租界的‘起士林’去吃洋饭。你也知道,三爷我一向好玩个新鲜玩意儿,玩得没到家,不见得打上你。要是打不上,算你小子走运,今后保准再不给你上邪活;要是打上了,你马上就得把脑袋上那条狗尾巴剪下来,就像你三爷这样——”说着,摘下帽子,露出一个小平头。


大兵们大笑,在一旁瞎逗弄:


“你叫人家把辫子剪了,指嘛吃饭?人家就指这尾巴唬人钱呢!”


“三爷,你先叫人挨一枪,可有点不够,给他上一段德国操算了!”


“三爷可得把枪对准,别又打歪啦,栽面儿,哈哈!”


玻璃花见傻二站在对面发怔,不知为嘛?一点神气也没有。这样玻璃花更上了劲:“傻巴,别不吭气,你要认脓,就给我滚回家去,三爷绝不朝你后背开枪!”一边说,一边把一颗亮晶晶的铜壳的洋枪子儿,塞进枪膛。


傻二瞅着这洋枪子,忽然扭身走进院子,把门关上。汤小辫儿和赵小辫儿见师傅皱紧眉头,脸色刷白,不知出嘛事了。墙外边响起一阵喊叫:“傻巴傻啦,神鞭脓啦!神鞭神鞭,剪小辫啦!”一直叫到天黑。大兵走了,还有一群孩子学着叫。


神鞭傻二一招没使,就认栽给玻璃花,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外边人都知道,玻璃花在关外混了多年,新近才回到天津,腰里掖着些银钱,本打算开个小洋货铺子,谁知在侯家后香桃店里又碰上飞来凤。原来大清一亡,展老爷气死,大奶奶硬把飞来凤卖回到香桃店,这么一折腾,人没了鲜亮劲儿,满脸褶子,全靠涂脂抹粉。玻璃花上了义气劲儿,把钱全使出来,赎出飞来凤当老婆。自己到巡防营当大兵,拿饷银养活飞来凤。他这人脑袋浑,手底下又糙,嘛玩意儿都学不到手。这洋枪是从管营盘的排长手里借来的,没拿倒了就算不错。今儿纯粹是想跟傻二逗闷子,怄一怄,叫他奇怪的是,傻二这么厉害,为嘛连句硬话没说,掉屁股就回窝了?他想来想去,便明白了,使他镇住傻二的,还是这玩意儿。于是他只要营盘没事,就借来小洋枪,别在腰间,找上几个土棍无赖陪着,来到傻二门前连喊带叫,无论他拿话激,拍门板,往院里扔砖头,傻二就是闭门不出。他们拾块白灰,在傻二门板上画个大王八,那王八的尾巴就是傻二的神鞭。这辱没神鞭的画儿就在门板上,一连半个多月,傻二也不出来擦去。他想,莫非这傻二不在家?


有一天,玻璃花在街上碰上赵小辫儿,上去一把捉住。赵小辫儿没了辫子,也就没能耐,好像剪掉翅膀的鸽子,不单飞不上天,一抓就抓住。玻璃花问他师傅在家干嘛,赵小辫儿说:


“我师傅早已经把我赶出来,我也半个月没去了。”


玻璃花不信,又拉了几个土棍,拿小洋枪顶着赵小辫儿的后腰,把他押到傻二家门前,逼他爬上墙头察看。赵小辫儿只好爬上去,往里一望,真怪!三间屋的门窗都关得严严的,而且一点动静也没有。院里养的鸡呀、狗呀、鹅呀,也都不见,玻璃花等人听了挺好奇,大着胆儿悄悄跳进院子,拿舌尖舔破窗纸往里瞧,呀,屋里全空着,只有几只挺肥的耗子聚在炕头啃什么。哎呀呀,傻二吓跑了!傻二为嘛吓跑了?管他呢,反正他跑了。玻璃花抬脚踹开门,叫人把梁上那块“神鞭”大匾摘下来,拿到院子里,用小洋枪打,可惜他枪法不准,打不上那两个字,只好走到跟前,在“神鞭”两个字上,各打了一个洞。


十五回神枪手


一年,才刚开春,草木还没发芽子,远远已经能够看见点绿色了。南门外直通海光寺的大道两边开洼地,今儿天蓝水亮,风轻日暖,透明的空气里飘着朵朵柳絮。这时候,要是在大道上放慢腿脚溜达溜达,四下望望,那才舒服得很呢!


玻璃花来到道边一家小铁铺,给营盘取一挂锁栅栏门的大链子。他来得早些,铁匠请他稍候一候。他骂一句街,便在大道上闲逛逛,逛累了,在道旁找到一个石头碾子,跷腿坐在上边,看见过路的大闺女小媳妇,就哼哼一段婆娘们哄孩子的歌儿,找个乐子: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哭哭啼啼要媳妇儿,


要媳妇儿干——嘛,


做鞋做袜儿,穿衣穿裤儿,


点灯说话儿,吹灯亲嘴儿。


女人家见他这土痞模样,不敢接茬,赶紧走去。他见道上行人不少,忽然想到要显一显自己才弄到手的小洋货,便打怀里摸出一根烟卷,叼在嘴上,还模仿洋人,下巴一甩劲,烟头神气地向上撅起来。跟着他又摸出一盒纯粹洋人用的“海盗牌”的黄头洋火,抽出长长一根,等路人走近,故意手一甩,“嚓”地在裤腿上划着,得意扬扬点着烟,嘴唇巴巴响地一口口往里嘬,就这当儿,忽然“啪”一下,烟头被打灭,他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啪”又一下,叼在嘴上的烟卷竟给打断;紧接着,“啪”帽子被打飞了。三声过后,他才明白有人朝他开枪。他原地转一圈,看看,路人全吓跑了,正在惊讶不已的时候,打开洼地跑来一个瘦瘦的少年,递给他一张帖子说:


“我师傅要会会您。”


他帖子没看就撕了,问道:


“你师傅是哪个王八蛋?”


瘦小子一笑,说:“随我来!”走了几步,故意回头逗他一句,“您敢来吗?”


“去就去,三爷怕嘛!神鞭都叫你三爷吓跑了!”玻璃花毫不含糊,气冲冲跟在后边走。


他随这瘦小子从大道下到开洼地,走不多远,绕过一小片野树林子,只见那里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阔脸直鼻,身穿宽宽绰绰的蓝布大褂,头上缠着很大一块蛋青色绸料头巾。他见这人好面熟,再瞧,哟,这不是傻二吗!怎么这样精神?脸上的糟疙瘩都没了,一双小眼直冒光,可是玻璃花立即也拿出十足的神气唬住对方:“傻巴,你是不是想尝尝‘卫生丸’嘛味的?”他一撩前襟,手拍着别在腰间的小洋枪啪啪响,叫道:“说吧,怎么玩法?”他拿傻二最怕的东西吓唬傻二。


谁知这傻二淡淡一笑,把双襟的褂子中间一排扣儿,从上到下挨个解开,两边一分,左右腰间,居然各插着一把六眼左轮小洋枪,他双手拍着左右两边的枪,对瞪圆眼睛的玻璃花说:“眼下,我也玩这个了。你既然要玩这东西,我陪着。我先说个玩法——咱们一人三枪,你一枪,我一枪,你先打,我后打。你那两下子我知道,我这两下子你还不知道。我要是不告诉你,那就算我欺负你了!你看——”傻二指着前边,十丈远的一根树杈上,拿线绳吊着一个铜钱,在阳光下锃亮,像一颗耀眼的金星星。


“你瞧好了!”


傻二说着一扭身,双枪就“刷”地拿在手里,飞轮似的转了两圈,一前一后,“啪啪”两响,头一枪打断那吊铜钱的线绳,不等铜钱落地,第二枪打中铜钱,直把铜钱顶着飞到远处的水坑里,腾地溅出水花来。


玻璃花看得那只死眼都活了。他没见过这种本事,禁不住叫起来:“好枪法,神枪!神枪!”再一瞧,傻二站在那里,双枪已经插在腰间。这一手,就像他当年甩出神鞭抽人一样纯熟快捷,神鬼莫测。玻璃花指着傻二说:“你那神鞭不玩了?”


傻二没答话,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微笑,抬手把头布一圈圈慢慢绕开取下,露出来的竟是一个大光葫芦瓢,在太阳下,像刚下的鸭蛋又青又亮。玻璃花惊得嗓音变了调儿:


“你,你把祖宗留给你的‘神鞭’剪了?”


傻二开口说:


“你算说错了!你要知道我家祖宗怎么情况才创出这辫子功,就知道我把祖宗的真能耐接过来了。祖宗的东西再好,该割的时候就得割。我把‘鞭’剪了,‘神’却留着。这便是,不论怎么变,也难不死我们;不论嘛新玩意儿,都能玩到家,绝不尿给别人。怎么样,咱俩玩一玩?”


玻璃花这才算认了头:


“三爷我服您了。咱们的过节儿,打今儿就算了结啦!”


傻二一笑,把头布缠上,转身带那瘦徒弟走了。玻璃花看着他的身影在大开洼里渐渐消失,不由得摸着自己的后脑壳,倒吸一口凉气,恍惚以为碰到神仙。他回到营盘后,没敢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怕别人取笑他。不久,听说北伐军中有一个神枪手,双手打枪,指哪儿打哪儿,竟说一口天津话,地地道道是个天津人,但谁也说不出这人姓名,玻璃花却心里有数,暗暗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