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神鞭(5)

作者:冯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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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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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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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174字

杨殿起专门倒腾洋货,卖美国斜纹布、英国麻布、日本的字布和绉纱。各国的瓷器、金属器、纸张、烟卷、针线等等小商品也够齐全。这几年,喜好洋货的人渐渐多起来,有人见洋货得使,有人买个新鲜,有人拿洋货为荣,这就使他的买卖愈做愈赚钱。他还带手收罗土产的红枣、黄麻、驼毛、花生、蚕茧、草帽辫、牛皮羊毛以及骨角等等,卖给洋人运出海去,得利也不少。那年头,没有进出口一说,实际上进出口全都叫他包了,做的是来回都赚钱的买卖。这人细高挑儿,小白脸儿,目光锐利,精明外露,脑子快得很。他在紫竹林里结识不少洋人,能说几种洋话,家里有的、摆的、拿的、吃的,净是稀奇好玩的洋玩意儿,叫洋货迷们看了眼馋。有时他还陪着蓝眼睛、红胡子、金头发、白手套的洋人们在城里城外逛一逛,比洋人更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那时,攀上洋人算一种荣耀。站在洋人堆里,自己也觉得比中国人高一截儿。别看玻璃花喜欢洋货,在杨殿起看来不过是个土鳖。不过,杨殿起来船运货,必须同玻璃花这类人打交道。玻璃花也弄点古董玩器,来和杨殿起换些新鲜洋货,这样一来二去,两下就算很熟了。


杨殿起把玻璃花请到后屋,茶水点心照应,一口一个“三爷”,却绝口不谈玻璃花当下的处境。


玻璃花心想:自己的事,有耳朵不聋就能知道,多半这小子刚打外边做生意回来,还没听到自己的事,不然不会这么待承他。买卖人无论看货看人,都瞧行情。但如果姓杨的真不知道,就该唬着他。


“三爷新近又弄到嘛好玩意儿?”杨殿起问。


“好玩意儿倒是常有。估衣街上那些老板掌柜的,哪个弄到新鲜东西不孝敬我?”玻璃花说。


杨殿起粉白的脸上浮现一丝嘲笑,才出现又消失了。他接着问:


“有嘛,拿一件瞧瞧。”


玻璃花忽然想到飞来凤送给他的那块怀表在身上,便掏出来往桌上一撂,说:“瞧吧!”那神气,好像还有十块八块。


杨殿起根本没伸手去摸,只用一种不以为然的眼神扫一下,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鸡心样的洋缎面的小匣子,也放在桌上:


“你瞧瞧我这块,打开——”


玻璃花也想装得吃过见过,不去动,但心里痒痒,止不住动手打开匣子,里边平放着一块辉煌锃亮、式样新奇的大怀表,个儿大,又讲究。自己那块表摆在旁边,就像不入品的小乡甲站在人家一品中堂身边一样。杨殿起从匣里拿起表来,用手指轻轻一推表壳上小小的金把儿,里边居然发出比胡琴还好听的悦耳之声。玻璃花看得那只花眼珠都冒出光来。杨殿起对他说:


“这比你那块画珐琅的怎样?三爷,你听了别生气,你那块是平平常常的洋货,我这块在洋货里才是上等的,这叫‘推把带问’。瞧!镂金乌银壳,打点打刻不打分,一个钟点打四次,每刻一次。你要是想问几点,不用看,一推这把儿,响几下,就是几点。”


杨殿起说着又推一下小金把儿,叮叮当当打了八下,墙上的挂钟的时针正指在“8”字上。


“里边好像有个人儿。”玻璃花情不自禁叫起来。


“比人报得还准!人还有遗忘的时候呢。”杨殿起笑道。


“嘛价儿?”玻璃花问。


杨殿起说:“这是压箱底的宝贝,哪能卖昵?”说着把表收在匣里。匣子却摆在玻璃花面前。


玻璃花忍不住总去瞅,一瞅心里就像有个小挠子,挠他的心。他瞟了杨殿起一眼,忽然说道:


“你他妈别来这套,不想出手你给我看?你箱子里绝不止这块表,还不是装满了洋货!”


杨殿起笑而不答,好似默认了,跟着把话扯到另一件事上去:


“您那两个小铜炉还在手里吗?”


于是两人斗起法来。杨殿起一边贬他的铜炉是宣德炉,年份太浅,一边还追着要。这铜炉原是北大关落子馆唱莲花落的一斗金孝敬他的。他曾经拿这炉子,打算和杨殿起换一副玳瑁架的洋茶镜,没有成交,这次又嚼了半天舌头,还是没谈妥。杨殿起掏出一个洋指甲剪子,嘎嘎剪指甲,玻璃花头次见到这稀奇玩意儿,看得入了迷,再也沉不住气了,说拿自己两个铜炉加上飞来凤给他的珐琅表,换一块“推把带问”的怀表,外加这把指甲剪子。杨殿起觉得很合适了,但仍不吐口,非要玻璃花把铜炉拿来细看一看再说。


“我那两个炉子存在一个小混混家,今晚我去取,明早给你送来。”


“那好。明早我正要你跟我走一趟。”杨殿起说。


“哪儿?”


“紫竹林。”


“干嘛去?”玻璃花一怔。紫竹林是洋人的租界,那时候,一般人都怕去租界地。


杨殿起笑了。


“瞧你,喜欢洋货,却怕洋人。我不告诉你,但准有你的好处。”


玻璃花脖梗一歪说:


“三爷怕过谁?好处不好处,咱爷儿们不在乎,你得说明白,嘛事?


“有位洋大人要会会神鞭。你不是跟他交过手吗?洋大人请你去说说,神鞭那小子有嘛绝活,这还不容易。你就劲还可以逛逛洋场。”


玻璃花一听这话才明白,原来杨殿起早就知道自己的景况。他没给自己白眼,是因为有用于自己。准是洋人给他什么好处,他才为洋人找自己的。好小子!想白使唤人,没那样便宜事!他就故意说自己明天有事去不成,想挤杨殿起现在就拿出表来。杨殿起立刻明白玻璃花这点蠢念头,他换了一种教训人的口气说:


“你挺明白的人,怎么犯傻了?这洋大人是东洋武士,要找神鞭打一架。你琢磨,咱国货抵不上洋货,国术哪能抵得过洋术?这东洋武士要把神鞭撂倒,你三爷不是又精神起来了,这事情一半也是帮你的忙哪!难道你打算后半辈子就这样窝窝囊囊下去了?东西算嘛?都是身外之物,再说,我还能少你的?”


玻璃花一晃脑袋,登时明白过来,马上答应明天去紫竹林。他把桌上的点心全划拉到肚子里,起身走出洋货店,趁着肚里有食,胡混一天,天擦黑就去金钟桥边那个小混混家去要铜炉。他踢开门,掏出一把刀子在自己胳膊划一道,鲜血直淌。小混混以为玻璃花报复来的,“扑通”趴在地上直叩头,没想到玻璃花开口却是要铜炉。他当即拿出铜炉来,用纸包好,交给玻璃花。玻璃花见床上放着一顶崭新的珊瑚顶子的小帽翅,不知这小混混打哪抢来的,他顺手操起,扣在头上就走了。


八回出洋相


转天大早,玻璃花换上出会那天不中不洋的打扮,袍子外边特意套上飞来凤送给他的那件洋马褂,来到广来洋货店。杨殿起见了就笑道:


“袍子外边怎么还套上西服坎肩?哈哈哈哈,到洋人那儿去,哪能这种打扮,甭说你这套行头***不类,就是穿上地道的洋装,在洋人眼里也是中国人,洋人反而看不上。”


杨殿起的穿装是顶顶考究又华美的国服。横罗大褂,拷纱马褂,两道脸儿的银缎鞋,一码崭新,用料上等,做工更是精致讲究。腰带上坠着九大件:扳指儿啦,怀表啦,笔筒啦,眼镜啦,胡梳啦,鼻烟壶啦……一概装在镶金嵌银的绣花套子里,下边垂着八宝流苏,一走三摆,手里还拿一把香妃竹的绢面扇,上边有字有画。


“好啊,铃铛寿星全挂齐啦!”玻璃花叫道,“八大家的老爷儿们也不过这一身吧!”


杨殿起笑一笑,没吭声。


玻璃花觉得自己跟人家一比,就露穷相了。这要在过去,他准得开口向杨殿起借身行装,现在不知为嘛,舌尖嘴皮都不硬气。他一面脱去洋马褂,一面把纸包的铜炉交给杨殿起。杨殿起打开一看,就说:“呀,那天我在灯下没看清楚,一直以为是宣德炉,谁知竟是假宣德,你瞧这锈,都是浮锈,纯粹是做出来的;再看底上的字儿,多赖!算了算了,带去当做见面礼送给洋大人吧!”说着交给同去的小伙计。


“你他妈别拿它借花献佛,我没钱时,还指着它当点钱花呢!”玻璃花说。


“你堂堂三爷,干嘛说话露这种穷气。我嘛时候叫你流过血?和你交朋友,就得认赔!你凭良心说,是不?”


杨殿起说着笑着,两人一同穿过二道街,来到河边,那里早停着一辆大胶皮轮子的东洋马车。两人钻进四面透亮玻璃车篷,伙计登上车尾的踏板上,车夫“当——叮”一踩罐子样的大铜车铃,车子直上新修官道,刷刷地奔往东边的紫竹林租界。


玻璃花几年没进紫竹林,隔着玻璃窗子认出道边的江苏会馆、风神庙、高丽馆,以及邢家木场堆成大山小山似的蒿秆木板,溜米厂晾晒的东一片西一片的白花花的小站米,都是老样子。可是一进马家口,满认不得了。洋房、洋行、洋人,比先前多许多。各种各样的洋楼都是新盖的,铺子也是新开张的;那些尖的、圆的、斜的楼顶上插着的洋旗子,多出来好几种花样。还有一些树直花斜的园子,极是雅静;路面给带喷嘴的洒水车淋湿,像刚下过小雨,又压尘,又潮湿,男女老少的洋人,装束怪异,悠闲地溜达,活像洋片匣子里看的西洋景。玻璃花恍惚觉得自己留洋出海,到了洋人的世界中来。


杨殿起叫车夫停了车子。两人下车,伙计付了车费。没等玻璃花闹明白这里原先是哪条道,忽然一个东西飞来,又硬又重,“啪”的一下砸在他的腮帮上。他晕晕乎乎,还以为是谁扔来的砖头;前几天,在东门里就不明不白挨了一下,多亏歪了,砸在肩上。他捂着生疼的脸大骂:


“操你姥姥,都拿三爷不当人!”


“别乱骂,这是洋人的球。”杨殿起说着,拾起一个毛茸茸的球儿给玻璃花看,“瞧,这叫网球。”


只见左边一片绿草地上,一男一女两个洋人,中间隔着一道渔网似的东西。每个人手里都攥着一个短把儿的拍子,朝他咯咯笑,那男的愈笑愈厉害,索性躺在地上,笑得直打滚儿,一会儿肚子朝上,一会儿屁股朝上。那女的边笑边朝这边喊着洋话,杨殿起也朝他们喊洋话。


“你说的嘛?”玻璃花问。


“他们向你道歉,我说别客气。”


“客气?他打了三爷,就该赔罪!”


“您真不明事理。洋人能朝你笑,还道歉,就算很客气了。我看这两个洋人年轻,要是年岁大的,对你客气?不叫狗来轰你,就算你走运。”


“我他妈要是不客气呢?”


“叫白帽衙门的人碰见,起码关你三个月,还得挨揍,挨饿,外带罚银子。行了,三爷,别瞧您在天津城算一号,在这儿,随便一个洋人,就比咱知府大三品。这儿不是咱的地盘。咱平平安安,把东洋武士请去给您消消那口气,比嘛不强!”


玻璃花捏捏这又硬又软、挺稀罕的球儿,说道:


“行,三爷不跟他生气。但也不能白挨这一下,这洋球归我啦!”


他扭身刚要走,那女洋人穿着白纱长裙,像个大蝴蝶,跑上来两步,喊几句洋话。杨殿起叫玻璃花把球扔给她,少惹麻烦,玻璃花心里窝囊,也没辙,发泄似的把球狠狠扔过去,口中骂道:


“拿彩球往你三爷头上砸,三爷也不要你这臭娘儿们!”


那边两个洋人都不懂中国话,反而笑嘻嘻一齐朝他喊了一句洋话。玻璃花问杨殿起:


“他们说嘛?三块肉?是不是骂我瘦?”


杨殿起笑着说:


“这是英国话,说是‘谢谢’的意思。这两个洋人对你可是大大例外了。我来租界不下一百次,也没见过这么客气的!”


嘻嘻,玻璃花心里的怒气全没了。


没走多远,杨殿起引他走进一座洋人宅院。头缠青布的黑脸印度仆人进去报过信,他们便登上摆满鲜花的高台阶,见到一个名叫“北蛤蟆”(实际叫“贝哈姆”,是玻璃花听了谐音)的洋人,秃脑袋,黄胡子,挺着松松软软的大肚子。人挺和气,总笑,还是哈哈大笑,好像觉得一切都很好玩。此外,还有两个上了岁数、身上散香气的洋女人,眼珠蓝得像猫,腰细得像葫芦,仿佛一碰就折。玻璃花头次在洋人家做客,真有点蒙头转向。特别是处处洋货:洋房、洋窗、洋桌、洋椅、洋灯、洋书、洋画、洋蜡、洋酒、洋烟和种种古怪有趣的洋零碎,叫他眼睛花得嘛也看不清楚,而且一半连名字也叫不上来。连养的一只长毛的花花大洋狗也各路,趴在地上看不出哪儿是脑袋。以前,弄点洋货,好比大海捞针,这次算是掉进“洋”海里了。


杨殿起和北蛤蟆去到另一间屋,不知干嘛,甩下玻璃花一人。他正好得机会把这些洋玩意儿细心瞅一瞅,否则就白来了。他一眼先瞧见桌上有个黄铜小炮,心想多半是个小摆设,好奇地一按炮上的小钮,“卡”一下,从炮口射出一个东西,掉在地上,吓他一跳,再看原来是根洋烟卷。他把洋烟卷拾起来,却怎么也塞不回去了。他以为自己把这东西弄坏了,便将烟卷揉碎,偷偷掖在座垫下边。他老实地坐了一会儿,不见人来,斜眼又见手边有个倒扣着的小银碗,上边有柄,柄上刻着两个光屁股的女人。他轻轻一拿,只听“叮叮叮”响,原来是铃铛。应声就有一个大胡子的印度人跑进来,瞪圆眼睛对他说话,他不懂,以为人家骂他,可这大胡子立即端来一杯又黑又浓又甜又苦的热水。


他不通洋话,吃亏不小。杨殿起和北蛤蟆有说有笑,说来道去。那北蛤蟆对杨殿起腰上拴的九大件感兴趣,从进门到出门,不断地摸摸这个,捏捏那个,不住地怪声呼叫,还拉来那两个女人看,好像见到什么宝贝。他坐在一旁,不知做什么,又不懂得洋人礼节,只好随着杨殿起去做去笑,人家点头他点头,人家摇头他摇头。一举一动都学人家,可活活累死人。后来北蛤蟆似乎对他发生了兴趣,总对他笑。到底是喜欢他,还是他脸上蹭了黑?弄不明白。一直到他与杨殿起告别时,北蛤蟆连说几声“拜拜”,又看着他,拍着自己的秃脑壳狂笑不止。


杨殿起进紫竹林,就像回老家,东串西串,熟得很,也神气得很。他叫玻璃花在一个尖顶教堂门前稍稍等等,自己进去一阵子才出来,然后带他往左边拐两个弯,再往右拐三个弯儿,走进一家日本洋行。这儿从院子到走廊都堆着成包成捆的中国药材、皮货、猪鬃、棉花之类。打这些冒着各种气味的货物中间穿过,在一间又低矮又宽敞的屋子里,与洋行老板喝茶。杨殿起换了一口日本话与老板谈了一会儿,老板起身拉开日本式的隔扇门,只见当院一张竹榻上,盘腿坐着一个穿长衫的日本人,垂头合目,似睡非睡,倒挺像庙里的老和尚打坐。


洋老板会说中国话。他告诉玻璃花,这就是东洋武士佐藤秀郎先生。跟着,洋老板朝佐藤咕咕嘎嘎喊了几句日本话。


佐藤把他谢了顶的脑袋一抬,露出一张短脸;眼儿一睁,一双藏在眉棱子下边的鹰眼,灼灼冒光。他双臂一振,像只大鸟,款款跳下竹榻,立在地上,原来是个矮子,矮身短腿,胳膊奇长,评书上说刘备“两手过膝”,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人。这家伙阴森森,真有点吓人。


洋老板叫玻璃花讲讲神鞭的能耐,玻璃花虽与神鞭交过手,又亲眼见过神鞭大败戴奎一、索天响等人的情景,但至今他也没弄明白那辫子怎么来怎么去,一闭眼只觉得晃来晃去,有如一条蛇影。此时,他为了在洋人面前表示自己是有用之人,便把那神鞭真真假假、云山雾罩地白话一通,真说得比孙猴子的金箍棒还厉害。


没料到,东洋武士听得上了火。他叫人拿来一杆赶大车的马鞭,交给玻璃花,叫玻璃花抽他。玻璃花哪敢。


洋老板说:


“佐藤先生叫你抽,你自管用劲抽。”


杨殿起也说:


“东洋武士瞧不起没能耐的,你不抽我抽。”


玻璃花心想,三爷不抽你是客气,打便宜人谁不会。他挽起袖口,抡起鞭子死命朝佐藤抽去。“啪”一响,并没抽上佐藤,鞭梢好像挂在什么地方了,抬头看看,头上无树,也没有别的东西缠绕,再一瞧,原来是给佐藤抓在手里。玻璃花吃惊地叫出声来:


“这——”


佐藤已撒开鞭梢,叫他再抽。他一鞭鞭,上下左右地,一鞭比一鞭狠。但每一下都给佐藤抓住,出手之快,看也看不清。玻璃花把鞭子扔在地上,抱拳说:


“佩服,佩服,佐爷!我没见过这种本事。”


杨殿起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