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求助(2)

作者:史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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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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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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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722字

她一直惦念着父母,一有机会就打听娘家的点滴消息,知道娘家也是每况愈下。土改那会儿划分成分,一开始上报时周家被划为富农。土改工作队说了,你们家有田有地还有山,犁耙耖耥各式农具样样不缺,家里还有砻谷的木砻,磨粉的石磨,猪牛牲畜一大群,生活富裕,是个货真价实的富农。后来调查到,一心的爹爹什么都是自己干,很少雇佣别人,似乎与剥削阶级沾不上边。贫农们说,去周家干活吃的好喝的好,只是一点不好,别人想再做几工好多赚点工钱,他们家总是早早地付清工钱,说声对不住,余下的活我自己可以干了,不再雇佣人。考虑到村里跟周家差不多的或更富裕的有七八家,超过指标,最后除两家被划成富农,包括周家在内的其余几家都划成上中农。这一改可有天壤之别,富农属“地富反坏”之例,是四类分子、是反革命,需大会批、小会斗,一有政治上的风声鹤唳都要拉出去游斗。上中农虽然不属贫下中农,但只要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除了传达中央的红头文件时要滚出会场去扫马路,批斗时能够逃过一劫。土地充公就充公,命总算保住了。


踏上久别的家乡,她发现村子变化不大,除多了几间茅草猪舍,没有新的建筑。道路还是不知哪朝遗留下来的鹅卵石路。她感叹先辈们的智慧,笔直的鹅卵石路面平整又美观,路边有排水沟和涵洞,地势升高了有台阶,设计合理又巧妙,让后辈子孙免受泥泞之苦,下雨天走路也不会湿鞋。也许是年久失修之故,石弹路边缘处已缺失了好几块,看上去像是八十老太的牙齿。


她家就在村子中心,抬眼望去,几间老式木结构楼房还在,只是比过去破旧了许多。走近看,台门坍塌了一角,几张瓦片已经坠落,露出里面的木椽。望着家里的破败的景象,她的心头一阵悲凉,老家已大不如从前,看来借钱的事有点希望渺茫。


走进院门,她看到爹爹坐在屋前的石级上抽老烟。从年那个不知疲倦整天在田头耕作的爹爹如今已头发斑白,苍老了许多。她激动地走上前去叫一声:“爹,我回来了。”


老爹见她到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想说几句话,却只是响亮地咳嗽了两声算是表示了欢迎。


她娘听到外面的动静,急忙走出屋来,看到多年不见的女儿回来,顿时又喜又悲。上前拉着女儿的手,眼泪哗哗地向下流。


“囡呀,你可来了,我想死你了。”


“娘,我也想您,就是抽不出身。”


“孩子们好吗,怎么一个也没来?”


“好的。走不了远路,我就没叫他们来。”


“囡啊,你瘦了,怎么不注意身体。”


“娘呀,您和爹也老了,可要多保重。”


娘抚摸着一心的手,原先白嫩饱满的手如今又瘦又干,手掌上还布满了老茧。从手上可以看出女儿这些年过得很艰辛。


一心正跟妈妈说着,外面传来一个女人洪亮的笑声:“我道早上耳朵怎么会发热,原来是大姑回来了,我早说了,今天有好事呢。”娘说,你弟媳巧玲回来了。一心还未见到过巧玲,赶忙迎上去招呼弟媳。


巧玲说:“大姑,你可来了。娘一直记挂着你,说你也不回来看看,我早说了,大姑不是只知道自己在城里享福,忘了乡下穷亲戚的人,你看,这不回来了吗?”


一心说:“我也一直记挂着爹娘,记挂着弟妹,早想回来看看,就是抽不开身。”


巧玲亲热地上下打量着一心,说:“啧啧,城里人就是不一样,你看,大姑还是细皮白嫩的,不显老。哪象我,脸色又黑又黄,手指都开了裂。”


巧玲的眼睛搜索着,像是在找一心带来的礼物。她说:“前些天,娘又提起你,我说了,娘你去一趟古镇呀,虽说他姑夫这几年过的不顺,可是俗话说的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壮,谁不知道祝家是富贵人家,大姑穿过的旧衣服随便拿几件来也比我过年穿的好,外甥们用过的玩意儿顺手拿几样来给我家承贵,也是稀罕物件。”


这时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拖着长长的鼻涕,怯生生地走过来说:“姆嬷,我要吃糖。”巧玲一个巴掌打过去,说:“你这个饿死鬼投胎来的,一天到晚向我讨吃的,我都不知几年不吃糖了,早忘了糖是什么滋味了。”


那个叫承贵的小孩大声地哭着,巧玲一把拉过来,“哭哭,哭你个棺材,今天大姑来了,定让你吃个饱。快叫姑妈。”小孩听到这里马上不哭了,抬眼望着一心,叫了一声姑妈,一条馋涎从嘴角里奔涌而下。


一心抱着侄儿,亲了亲他的脸。她一点东西也没带,家里也拿不出任何礼品,心里尴尬之极。


说话间弟弟传富来了,手里拿着刚从食堂领回来的中餐——一盆薄粥。自从成立人民公社以来,上级号召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粮食集中管制,各家各户不得自己烧饭,一律吃食堂饭。一开始大家还挺高兴的,不用自家做饭,多省事呀,也兴高采烈地吃了几餐饱饭。不久粮食就不够了,饭改成了粥,时间越久,粥变得越薄,直至成为米汤水,最后完全断炊。


见一心回来了,传富呆呆地看她一眼,轻轻地说:“姐,你来了。”


周一心回头凝视,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保存在她头脑中弟弟的形象还是以前那个时常爬到树上捣鸟巢,对着蚂蚁撒尿,变着花样捉弄先生的调皮捣蛋又活跃可爱的少年传富,如今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一脸憨厚、老实木讷、傻里土气的男人。他戴一顶快掉沿的破草帽,光着脚,裤腿管沾着泥巴,衣服上打满了补丁。如此强烈的反差让一心真有点不敢相认。她惊讶地说:“传富弟弟来了?你……怎么……我快认不出来了。”


传富苦笑一声:“务农人嘛,总是这样。”


巧珍接过粥盆,生气地说:“又是这么点粥汤,这么多人怎么吃呀,啊?再说大姑是城里来的贵人,怎么吃的惯呢?”


一心妈也搓着手感到为难,女儿是自家人,不用为家境贫寒而难为情,可她难得回来一趟,总该好好招待一餐,走了这么远的路早该饿了。但家里什么也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可怎么办呢?她爹早在盘算中饭该如何对付,已想好了法子。他说:“我在山脚下的溪沟边偷偷种了两棵南瓜,已长出南瓜来了,我去摘几个来。”


“小心点,别让人看见。”一心妈如遇到了救星,“唉,采自家的果子也跟做贼似的。”不一会,一心爹挑着两只水桶,佯装挑水的样子回来了,水桶里面是两个大南瓜。


一心妈将南瓜劈开,取出瓜瓤,再切成小块,倒入食堂领来的那盆粥,煮了一大锅南瓜粥。家里还珍藏着几个鸡蛋,拿出来煎了几个荷包蛋,总算一顿中餐备齐了。一家人围坐一桌,吃的虽然是南瓜粥,难得一家团聚,大家的心思都没放在吃的上面。


父母向一心问了些家里的情况,得知女婿去了农场,女儿独自领着五个儿女过日子,那种艰难可想而知。一心妈泪水涟涟,一心爹和弟弟也嘘唏不已。要是早二十年,她爹也许会大手一挥说,女儿别担心,爹别的没有,家里养的田里种的有的是,明天我给你送去五只鸡、四只鸭、三只羊、二头猪、一车米,可如今……


巧玲知道了大姑家的落魄潦倒,跟她想像中的样子大相径庭,心中不禁万分诧异。暗暗庆幸自己没嫁到城里富户去。看来无论农村还是城镇,百姓日子一样不好过。


吃过中餐,一心见娘家今非昔比,实在待不下去,借钱的事就提也别提,就对父母说:“爹,娘,家里孩子们等着,我要回去了。”


她娘说:“这哪成呀,刚刚到,怎么能走?”


她爹说:“囡呀,你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去,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为难的事?”


一心说:“没有没有,家里好着呢,我只是来看望父母弟妹。”她心里说:我是来借钱的,可娘家穷得锅底朝天,怎好意思开口。


她娘又问:“家里外孙、外孙女都没事吧?”


一心强装笑脸,说:“他们好着呢,都活蹦乱跳的。”


她爹说:“囡呀,孩子们一定养育好,只要他们好好的,你就是受点苦,总有翻身的日子,后半辈子就有依靠。俗话说,小时苦,不算苦,到老苦,实在苦。”


一心说:“爹,娘,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见女儿铁了心要走,父母不便挽留,再说家里实在也没法招待,只得含泪送她出门。


走出家门,一心的眼泪如开闸的洪水般流下来。娘家变了,再也不能给她任何帮助,传富传不了富,承贵更承不了贵。她失去了最后的依靠,心中燃起的一线希望彻底断了。


她又来到白岙湖畔。在她少年的记忆中,湖水长年清澈充沛,不仅灌溉了农田,也是鱼虾的乐园。湖中生长着胖头鱼、鲫鱼和鲤鱼,还有泥鳅、黄鳝及鳗鱼。村民们平日无人去湖里捉鱼,也没有垂钓的雅趣。每当过了大年二十,如果天气晴朗,村民会自发组织起来集体捕鱼。每年这一天,男女老少聚集湖畔,青壮年汉子用水车抽干湖水,赤足踏入冰冷的湖底,在岸上众人的呐喊助威声中捉起一条条大鱼。捉起鱼后,每家都能分一大筐,人人能吃上美味的湖鲜,也足够春节招待客人。往事如在眼前。


一心疲惫不堪的双脚又踏上了白岙湖的堤坝。坝上的小花照样开,堤岸的小草依然绿。小时候曾经无数次地跑呀跳呀,在堤上放羊割草玩游戏,现在却脚步重的像灌铅,那时的欢快开心都变成如今的满腹忧愁。看得出,大炼钢铁砍树烧炭的事这里也同样在干,山上的森林被砍了个精光,失去植皮保护的砂石便随雨水滚滚而来,吞噬了三分之一的湖面。看来受苦的不仅是人,连江河湖泊也没能逃过一劫。风吹皱一池湖水,浪激起层层涟漪,湖水呜咽着,似乎跟她一样悲哀。一心立在湖边,真想一头扎进湖里,从此与湖水永不分开,从此回到童年的欢乐时光,从此一了百了彻底解脱。可想到家里五个孩子还眼巴巴地盼她归来,怎忍心丢下他们独自奔向极乐世界?


“姐,等一下。”传富从后面追了上来。一心急忙擦干眼泪,停止了脚步。


传富手里拿着一只布袋,里面装的是一包面粉,一包黄豆,几个芋艿。他说:“姐,我在家里四处翻了一遍,找到这一点粮食,你带去吧。”


一心说:“弟弟,其实我本来就是向娘家来讨点吃的,没想到你们也那么困难,我就什么也不要了。”传富说:“你比我们更困难,这里是山区,再没的吃也有野菜可挖,有树根可掘,饿不死人。姐姐你拖儿带女一大群孩子,真不知如何过日子。眼下这里正搞公社化、吃食堂饭,家里也是一无所有,我想帮也帮不了你,就这一点点吃的,快给外甥们带去吧。”


一心不再推让收下了布袋。


传富说:“姐,我总觉得你有为难之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一心的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她把为大女儿订婚而皎月不肯嫁人,对方催逼财礼的事全向弟弟讲了一遍。


传富说:“我想你定是遇到了难题,固然猜中了。我手上钱不多,就一点点你拿去补凑一些。”他从衣兜里拿出一把钞票,有十元的,也有五元二元一元的,皱巴巴、脏兮兮,累加起来一共五十多元。


一心哭着说:“弟弟,你拿回去,你们现在一样穷得叮当响,这是家里的续命线,留着给父母给侄子用,再说我拿了弟妹也许会有意见的。”


传富说:“姐,你拿去救急吧,不能让外甥女太委屈,那是终身大事,不能让皎月吃苦一辈子。家里的事我总能想办法,你不用担心。”


一心望着弟弟诚恳的脸,只好含泪收下。与弟弟告别,背上布袋赶紧回家。


路途是那么的遥远,双脚是那么的沉重。她多想回到少年时代,无忧无虑地生活在白岙湖畔,多想在母亲身边多住几天,尽情向亲人诉说自己的委屈和痛苦。可是眼下的形势所逼,她不得不当天返回,连多歇一会也不行。


离娘家远了,从前的美好印象逐渐变得支离破碎。看来乡村也不再是一方乐土,有的只有贫穷落后、饥寒交迫和灾难深重。娘家借钱的愿望基本落空,三百元钱又到哪里去筹措,借不到钱阿莲就会来逼要皎月,女儿绝不会轻易就范,势必针尖对麦芒一场争斗,究竟是鱼死还是网破实难预料,对她来说都是灾难。弟弟说得对,皎月的终身大事不能耽误,她定得想办使女儿远离灾难。可钱的难题又该如何破解?她一路走,一路愁。


走呀走,翻过一座岭,走过一个村,走不动了,她就在路旁稍坐一会,再咬紧牙关坚持。走一阵,歇一阵,天黑下来,终于到了上舍岭的脚下。她继续蹒跚着向岭上爬去,翻过上舍岭离家就近了。她再晚也得回到家里去,不然荒郊野岭到哪里投宿。


她弯着腰,气喘吁吁地攀爬着,汗水早已濡湿了衣衫,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浑身力气,小小的布袋也重如铁块。长期的劳累、一惯的营养不良、不久前的患病、娘家带来的失望都像铅一般压在了她的身上。


眼看岭顶在望,突然,她的眼前如一群黑乌鸦在飞舞,天地急剧地旋转起来。她提醒自己,我不能倒下,我不能倒下,坚持,坚持。


她吸一口气,继续向前。可才走几步,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头脑顿时失去知觉,身体像一棵砍倒的大树,重重的摔了下去。布袋里的萝卜芋艿骨碌碌四处滚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