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卢梭的绝交书

作者:周蓬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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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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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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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140字

晚年的卢梭,在写完《忏悔录》以后,完全变成了一个孤僻和近乎神经质的人。他在巴黎郊区,一个叫着普拉特里埃的简陋住房里隐居起来,谢绝参与一切社会活动。如今在法国,这条街道以卢梭的名字命名,改叫让·雅克街,成为一道让人朝拜的风景。但在当时,卢梭在经历了被围攻、批判、追捕和流亡等一系列人生灾难之后,他已经由一位社会名流坠落为一贫如洗的“人民公敌”,在世俗眼中,可谓“下场悲惨”。而他的对手们并没有因此罢休,仍不断制造谣言,诽谤侮辱,企图置卢梭于死地,其中,就有大哲学家伏尔泰。请看1776年12月26日,伏尔泰在闻听卢梭的“死讯”后给他朋友的信:“让·雅克·卢梭死得其所。有人认为,是一只狗把他撞死的,这消息并不真实……据说,12月12日,他同一个名叫罗米利的老日内瓦人斗胆翻越城墙进入巴黎,他饱餐了一顿,因消化不良,像狗那样死去。”而事实上,伏尔泰的消息也不真实,甚至完全是捕风捉影——那次,卢梭老人不过是在散步时被一条狗撞伤,养了几天伤就好了。而当地的小报,便刊登了一个“大快人心”的消息:卢梭死了!由此可见,死非但不能减轻卢梭在他人心中的仇视,还会构成一种群体想象力的疯狂。


为了生计,年迈的卢梭只好重操旧业,拾起他年轻时初到巴黎时做过的工作:抄写乐谱。这项按页数付酬的工作卢梭一直做到去世为止。此时的他,已经怀疑一切,时时警惕着来自同类的加害与暗算,动辄与人绝交。而这一切的祸根,不过是因为他写出了不巧之作《爱弥儿》。他触怒了教会,而那些肮脏的文坛同道们,则出于嫉妒趁机对他进行残酷打压。这让卢梭陷入绝望之境。


他的同时代作家、《保尔与薇吉妮》的作者贝纳丹,是他晚年寥寥可数的朋友之一,有一次,出于对朋友的关心,送给一袋卢梭平时爱喝的咖啡,不料却因此收到了卢梭的绝交信,在信中卢梭称自己“经济拮据,不允许我馈赠礼物。”因此,“请您作出选择,或者把您的咖啡拿回去,或者我们不再见面。”贝纳丹在接到他的绝交书之后,亲自登门解释,最终以接受卢梭送给他一块生姜作为对此事的平息,此后他们仍然是朋友。而对另外一些过去的所谓的朋友,卢梭则依据他们的表现一一写信绝交。


——看到这里,笔者在忍受着内心酸楚的同时,一边为卢梭在困境中对个人尊严的坚守态度击节赞叹。在世界性的黑暗面前,谁能做到真正的强大?我想,至少卢梭做到了。面对误解与诽谤,他没有像常人一样四处申诉,托关系,递状子,痛苦流涕,尊严丧尽。他知道在那种情形下,任何申诉行为都是苍白的,只能遭受更多的蔑视与嘲弄。他更没有就此沉沦,借酒消愁,昏昏度日,以待死期,而是在完成《忏悔录》之后,仍然以思想者的姿态,写作《一个孤独散步者的遐想》,可谓生命不息,思考不止。此时的写作之于卢梭,与其说是一种习惯,不如说是一种减压,一种对文学发自内心的真正热爱。的确,写作在某种程度上,有减压的功效。


在一个世俗眼光中的“背运者”来说,过去的朋友会像潮水一样退去,其情势就像当初卢梭走红时他们的蜂涌而至,在任何时代的现实世界里,人性是那么习惯于锦上添花,而较少雪中送炭。而卢梭之所以成为卢梭,即在于他在走红时远离了得意忘形,让内在的谦卑品质正常运行闪闪发光,——当然,你会说这是许多人可以做得到的,世上有许多人在成功之后依然保持清醒,因为未来的道路还很漫长,事业的旗帜还在遥远的山顶招摇。但是,卢梭在逆境之中依然保持高贵捍卫尊严的举动却鲜有后者。在我看来,纵观古今,惟有伟大的卢梭,赶在世俗抛弃他的前夜,果断地写下了背离世俗的绝交书。——那是一封封令人高山仰止之书。


(原载《海燕·都市美文》2007年第11期,《意林》2007年第21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