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阿频

作者: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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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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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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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840字

几年前的一个清明节的午后,我坐在市郊长途汽车站牌旁边的一家台湾珍珠奶茶店里喝一杯没有加珍珠的冰冻柠檬饮料。路上行人如梭,而我要等的车还没有来。


太阳勤勤垦垦地工作把四月初的上海的马路晒得热气腾腾,卖珍珠奶茶的小姐脸色干燥疲乏,她皱着眉头说:“小姐,喝什么?”我受了她的影响也皱起来眉头我说我不要珍珠,我要冰冻饮料。然后我接过那杯饮料坐在了店堂里的圆木凳子上。


四月的天气不该这样热,门外匆匆而过的男人女人们背着沉重的冬衣,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换上春装,初夏的燥热就已经席卷而来。一辆自行车飞闪而过,骑车女郎白色无袖衫里露出的褐色手臂让我闻到一股亚热带的性感空气。我甚至闻到了她一路洒下的香水和汗水的混合体味,但是我却稍稍有点迷恋这种体味,我也是一个女人我明白,一个成熟的时髦的女郎的特殊体味意味着什么。


我坐在长条桌边看着冷清的店堂里小姐皱着眉头卖掉了三杯珍珠奶茶,其中一杯是我的。除了我,另外两杯卖给了一个大脚裤戴墨镜穿黄色铁路维修工外套的很酷的男孩和男孩身边的板刷头大眼睛厚嘴唇的女孩。我喝饮料的的进程很快,等到我把手中那杯不加珍珠的冰冻柠檬茶喝得只剩下几块没有融化的冰块的时候,我要等的车还没有来。


大脚裤男孩和板刷头女孩勾肩搭背走出了珍珠奶茶店,他们的脚步弹性而有节奏,奶茶店的音乐反过来成了他们的衬托。当他们步出店门时,我的手也开始敲击那张长条的木板桌。我把木板桌意想成一架单薄古老的土制钢琴,我坐在圆木凳上弹奏它,就如坐在森林微风中一样深邃而又重重叠叠。


我听出来了,店堂中飘着的是恩雅的歌,油画般的浓墨重彩和跳跃的节奏以及蓝色调带点忧郁的具有古典之美的歌声如鬼影般游弋于我的周围。我微闭眼睛进入出神入化的享受中,我明白这种享受是我自己带来的。而那店里的小姐还是皱着她的眉头好象烈炎烤炙大地是她的过错一样,表情沮丧的她此时与我形成了天壤之别的对比。


恰恰在此刻,我要等的车在店门口飞驰而过。我拿起提包飞奔出店门,我追上了汽车的尾气,那摇摇晃晃的车身在距我百米之遥的地方发出欢快的吼叫,就象赶着出嫁的女人身下的毛驴一样愉快地颠簸而行。而我,却是路边的与它毫无关系的一堆废墟,不合时宜地想加入婚车的嫁妆中一样被毫不留情地弃置路边。


不可否认此刻我的眉头皱得比奶茶店的小姐更紧更深刻,以至于那位小姐看到我又折回店堂时她竟然露出了笑容,我想也许是我的深度沮丧让那位小姐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或者,因为我的回来,奶茶店又有了可以多卖掉一杯奶茶的可能了。


我没有任何办法,我不可能打的回家,因为第一,我付不起车钱,第二,我怕坐小车,我觉得小车不安全。因此我只能等下一班车,而下一半车是在一小时以后。


我没有忘记我的那杯只剩下未溶化的冰块的柠檬茶在面对大门的第一张长条桌上,服务员还没有收拾掉那只插着一根吸管的矮矮胖胖的白色杯子,于是我走到它面前,又一次坐了下来。


我的眼神迷茫,恩雅的油画音乐在我的耳侧鬼鬼祟祟毫无生命力。我吸了一口只剩下冰渣的饮料,残留的冰水依旧清凉,只是已经没有了甜味,我咬着吸管用力吸水,于是我在恩雅的歌声中掺入了吸里呼噜的伴奏,几乎掩盖了主旋律。


我准备在这个奶茶店继续消磨掉一个小时,一直到下一班车的到来。直到现在我还在想,假如那天我及时赶上班车就不会碰到后面的那撞倒霉事了,可是没有赶上班车本身就是一件倒霉事而没有赶上班车的原因是我在奶茶店里听到恩雅的鬼魅般的歌声便开始忘乎所以陶醉其中以至于错过了班车。因此,,每当想起那天所发生的一切的时候我就把过错推卸于恩雅的身上。这个爱尔兰女人与我毫不相干但她让我在清明节的下午在她的歌声中差一点点忘记了自己是谁。


正在我紧缩双眉玩弄那只白色矮胖杯子的时候,门口进来了一个满脸黑色胡子的男人。他的胡子很黑很浓,在他的下巴上茁壮得就象营养良好的葱一样根根挺直。他走进来要了一杯奶茶,是温热不加冰的。可是很明显,我看到他额上的汗水已经滴落到他的胡子上了,他却要一杯温热的奶茶,因此我想,他是一个很懂得养身之道的男人。


男人拿着饮料转过身体朝我迎面走来,然后我看到他停下脚步看了我一眼,忽然之间就定了眼神瞪着我,而且眼睛越睁越大。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我很害怕他会突然冲过来干些什么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如果他的精神有病的话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也许我长的象他的某个仇人,因此我低下头,脑袋几乎碰到了长条桌的边沿。


“阿频,是你吗?你是阿频吗?”男人扔掉手里的饮料冲过来拉起我的手。


我颤抖着声音说:“你认错人了,我不叫阿频,我不是,对不起”并且我试图从他那双又冷又硬的手里抽出我的被他捏的很疼的手。可是他捏的很紧,他说:“我是你的老同学,后来你考进了大学就不理我了,可是我一直记着你,你忘了我了吗?”


我无任如何想不起来我的同学中有他这样一个人,我的脑海里迅速浏览了一遍我的高中时代的同学,没有,没有一个男生让我留下过这样的印象,况且,我的名字不叫“频”。这一点我还不至于搞错。


可是这个男人继续握着我的手叫我阿频,我尴尬极了,奶茶店里还有两位服务员小姐看着我们呢。我环顾了一下奶茶店,那两个服务员冲我很暧昧地笑笑,外面阳光很好,很少见的四月初就这样炎热的天,吧台后面的冰箱发出嗡嗡的制冷声,一切都很正常。我却陷入了一个怪异的男人的错误记忆中,并且没有一条可以证明我和这个故事无关的线索,我的辩解苍白无力,我只能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可是大胡子男人认定我患了失忆症并且拉着我的手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和这个叫阿频的女孩的过去的事情,他试图让我回忆起什么来,可是我依旧傻呼呼地说我不知道,你说的都不是我。


大胡子男人沉默了片刻,放开了我的手。我缩回了被他握出两条红印子的手抬头看他,男人那布满下巴的胡子很浓密,他的眼睛稍稍带点忧郁,黯然神伤的样子,就象一头孤独而又无奈的狮子。


我有点同情这个男人,也许他真的对那个阿频很留恋,或许他的确默默地爱着那个叫阿频的女孩,也或者,是这个男人患有失忆症而不是我。于是我对他说:“我要走了,我等的车快要来了,如果你真的找不到阿频你就在报纸上发个寻人启事吧”


男人摇摇头说:“我不会认错,你是阿频,可是你已经不认识我,好吧,也许以后你会想起来我是谁,再见”说完,他转过身子,毅然地走出了奶茶店,当他一头撞进外面的灿烂阳光中时,我的眼光跟随着他,看到阳光中他的影子摇晃前行,我的心稍稍有些释怀,他是有影子的,应该不是鬼,是人。


因为那天是清明节,我不得不想到了过去听过的关于死去的人在这一天回来看望自己想念的人的故事。


大胡子男人出去了,我坐在长条桌边吸着已经空了的饮料,我看到我的面前一只银色的打火机躺在桌上,那是刚才大胡子男人进来时捏在手里准备点烟的,因为忽然看见我,他放弃了点烟,把打火机丢在桌上,然后捏住了我的手。现在,我把打火机拿在手里,很重的分量,上面的一串英文字母依稀表明这是一个质量上乘,来自国外的高级打火机。


我看了看时间,我要等的车还有十分钟就要来了,于是我叫服务员小姐过来,我把那只打火机交给她,我说那个男人把打火机忘在了这里,你们收起来,等他回来找,你们就给他。没有想到,那个女孩竟然问我:“哪个男人?”


“就是那个大胡子男人,进来后买了一杯珍珠奶茶的”我总不能说就是那个握住我的手不放的男人吧。


小姐本来还满含笑容的脸上开始堆积起层层疑狐,她说:“小姐你出门赶不上车又折回来我看见的,可是没有什么男人进来啊”


我的后背忽然感觉到一阵凉意,我说那个男人进来后一直在和我讲话你没有看见?小姑娘瞪着眼睛看着我一边说没有,没有看见,刚才你一个人在自言自语,我也觉得很奇怪,一边端着圆形的咖啡色托盘退回了吧台。一会儿,我看到吧台里的两个女孩都在回头看我,目光里写满了同情和恐惧。也许,当时我看上去就象一个撞到鬼的有点精神分裂的女人在他们面前唠唠叨叨,并且在她们眼里,根本没有出现过什么大胡子男人,可是我却清楚地记得我被一个大胡子男人误认作他的一个叫“阿频”的女友,就在几分钟之前。


然而我必须走了,我无法搞清楚今天发生的事情,但是那只打火机是真的,于是我站起来走到吧台边试图把打火机交给那两个女孩。女孩们连连摇头说什么也不接受打火机,结果那个看上去年龄更小一点的女孩几乎要哭出来一般,因此我只好笑笑说:“好吧,算我遇见鬼了,别害怕,再见”,于是,我揣着那只打火机走出了那个还在飘着恩雅的歌声的阴暗的奶茶店。


我说过了,那是一个少有的好天气,四月的天不应该这样热,但是大街上的行人俨然进入了初夏的打扮,当我从奶茶店出来如同那大胡子男人一样一头撞进阳光中时,我的眼睛有点眩晕,我摇摇晃晃,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到了车站,还有三分钟,我要等的车就该来了。


我想也许我正碰上了一个摄制组在拍电影,我有幸无意中成了他们的群众演员,或者,是恩雅的歌声让我产生了幻觉。但是,不久以后的一次老同学聚会让我彻底相信,也许这个世界上的确有冥冥之中的在天之灵存在。


那次聚会,全班同学都到了,只有一个叫闵键的没有来,我们女同学几乎对他没有印象,只记得一个喜欢脸红不声不响的男生,高高的个子,坐在后排和女同学从来不多言语。听到男生们在议论,说闵键毕业后就发了,他爸爸为他开了一个公司,他就开始做老板了,开自备车,住小洋房,但是短命,两年前出车祸死了。


全班人都在为他叹息,但毕竟已经毕业多年,闵键那长相都已经有些模糊,况且,在学校时,他也不是那种呼朋唤友的人,他很孤独。因此,老同学的话题不多时就转到了其他事情上。


接近而立的老同学们喝多了就开始开玩笑,一位男生说我:“你越长越象那个电影明星了,对了,那个女演员前段日子还有一部新片子呢。”


“对,那个叫”频“的电影明星,你不知道,过去我们男生在背地里都叫你”阿频“的,哈哈哈”另一个男生笑着说。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阿频?你们在背地里叫我阿频?”


他们哈哈笑着说是,那时候大家背后都这么叫你,你是我们的班花嘛,几乎所有的男生都这么叫过,大概只有闵键从来不议论你,他太内向,心里想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那天聚会还没有结束,我就匆匆回了家。我的疑惑和惊异让我浑身鸡皮疙瘩一阵接一阵,此起彼伏。回到家,我翻箱倒柜总算找出过去的那张已经有点黯然失色的集体照,我开始仔细搜寻,眼光从那些充满了稚气的脸上一遍遍掠过。闵键,他站在最后一排左起第三个,瘦高个,白皙的脸。我用手指盖住他鼻子以下的部位,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大胡子男人的忧郁的眼睛。


我又翻出那只奶茶店小姐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的打火机,那银色面上闪烁着光泽,拿在手上沉甸甸的,的确质量很好。我无法解释,两年前死于车祸的我的同学闵键和那个我在奶茶店碰到的大胡子男人之间的关系。直到现在,我的内心都充满了疑惑。


这一切让我想到了我看过的一本书,书里说:三维立体画让你在平面的图案上看到立体的影像,你只要交叉视线或者平行视线,坚持注视图片几分钟,你就可以在复杂重叠,毫无意义的纸片上看到飞奔的烈马,绽放的玫瑰,或者赤裸的女人……


有些人自始至终都无法看见,而我只需投入我的视线就能进入一个平时无法领略的立体世界,象一面镜子一样闪耀着靡丽的光芒,显得美妙无比。


现在,那只打火机和学生时代的集体照都被我收藏了起来,另外,我又买了许多三维立体画的画册到处给人看。那画里的世界,依旧是有人能看见,有人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