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失踪的邮筒(1)

作者: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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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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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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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850字

这几天,老头儿毕华生忽然想起要给几十年前的老朋友写信,他说:我以前经常写信,那是家常便饭的事情,我知道那只绿色的邮筒在弄堂口的,推我过去,我去寄信。


应该说,过去,毕华生的确是很喜欢写信的,或者说,他比较热中于用书信的方式与朋友保持交流和联络。可近二十年来,毕华生几乎不再写信了,当然,不写信不仅仅是忙于工作,还有一些难以启齿的原因,暗暗地左右着毕华生写信的积极性。


毕华生年将七十,前五十年活得生龙活虎,做过学生,当过兵,当兵回来后做工厂的宣传干部,那时候,写通讯,刷标语,出厂报,毕华生的日子,过得充实而忙碌,好似这厂子要是离开了他毕华生,就没有了足够的信心去完成产量一般。


毕华生活到五十岁的那一年,一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就坐上了轮椅。毕华生不是脚下不留神才摔下去的,他一向有高血压,高血压引起了脑溢血的发作。那天毕华生找一个年轻的宣传干事在办公室谈了半天话,接着,年轻人开始按照他的要求为厂长量身定做一份先进报告,毕华生完成了交代,便起身走出办公室,他发现自己的脚好似踩在了棉花上一样软绵绵的,他继续往前走,象一片云彩一样飘忽到楼梯口,然后,他迈出了很倒霉的一步,就是这一步,让他从十六节的台阶上摔了下去,于是他成了一个半身瘫痪的人。


老伴说:老毕你就在家呆着吧,我会伺候你,不要再操厂里的那份心了。


毕华生也就认了自己的命了,可毕华生是习惯于拿着笔杆子指点江山的,在学校读书时,毕华生是班委干部,那时候能当上班委干部的,还是进步学生呢,在部队的时候做的是文书,到了厂子,他又是宣传干部,现在坐在了轮椅上,他就有些不甘心了。


毕华生不想让人看到他的“落魄”,尽管出现这种状况并不是老毕自己的过错,但心气挺高一向在朋友面前喜欢把自己吹嘘一把的毕华生,终于有些感觉到命运的捉弄人了。他不敢把自己半身不遂的消息告诉过去的老同学老战友,即便是和自己十分贴心的老朋友,老毕也不愿袒露自己的无助,更不用说那些曾经有过节相互客套地交往然却一直似眼中钉一样暗暗较劲的人了,因此,老毕与朋友间一向保持着密切或者礼节性的通信来往开始慢慢地疏缓了下来,渐渐地,毕华生就没有了信件。


时光象流水一样在每天的睁眼和闭眼中过去了,老毕家院子里的一棵槐树也已经老得被虫子蛀出了空洞,可老槐树还是在春天的时候发芽,夏天的时候结下一串串小耳朵似的种子。老毕的孙子用槐果子夹在弹弓上射击,这种玩法是老毕教的,老毕坐在轮椅上看孙子玩,看这个8岁的小小子爬到树上去采槐果子,老毕就说:来,猴崽子,爷爷教你玩弹弓。


孙子从树上滑溜下来,老毕看着被岁月风蚀得乌黑而弯曲的槐树干,他就觉得自己也象这老槐树一样差不多要老死了。老毕说:猴崽子,爷爷象你这么大的时候,有很多小孩儿一起玩弹弓,就用这槐果子做子弹。你怎么没人来找你玩啊?


孙子说:爷爷隔壁小丫女孩子,不和我玩,对面王小小被妈妈关在家里练琴,斜门阿毅去上围棋课了,没有人和我玩。


老毕就叹气:现在这孩子,哪能和我们小时候比?我们那时候,下了课,一路回家,就是一大群半大小子玩着回去的。那时候,和毕华生最要好的就数李克明了,从小玩到大,一直到中学毕业。


后来,老毕当兵去了,李克明上了外地的大学,可是他们一直没有间断过通信,老毕入党了,老毕复员回城进厂了,他都要一一写信告诉克明。克明也一样,大学毕业留在外地工作了,谈恋爱了,对象是他们的中学同学刘小玲,这些,克明也都在信里事无巨细地告诉老毕。


刘小玲和李克明谈恋爱了,这件事情,于毕华生来说,是一次直达心扉的疼痛,从未有过什么烦恼的华生体验到了强烈的挫折感。


刘小玲是毕华生高中时候的班长,刘小玲学习好,长一张白白净净的瓜子脸,华生和克明就坐在刘小玲的后排。克明是那种文弱的书生,毕华生就活泼调皮多了。毕华生喜欢刘小玲就用手指戳小玲的后背,有时候还拉她麻花辫梢上的蝴蝶结,刘小玲回头,毕华生就说:刘小玲,借我橡皮用用。或者:小玲,你的蝴蝶结真好看。


刘小玲总是笑咪咪地把华生忘记带的学习用品借给他,在他说自己的蝴蝶结好看的时候,刘小玲就红着脸蛋不作声,毕华生心里就甜蜜蜜地乐开了花。


高中毕业了,刘小玲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李克明也上了西北的一所大学,毕华生没有考上,可毕华生去当兵了,那时候,当兵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情。毕华生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因没有考上大学而在刘小玲和李克明面前需要有一点自卑的必要,相反,毕华生觉得自己穿上军服戴上军帽是一件十分光荣十分神气的事情,因此当他把自己穿着戎装的照片寄给刘小玲并向她表示他的求爱的意图时,毕华生认为,刘小玲是自己势在必得的未来的爱人。


当然,毕华生也把照片寄给了克明,也把自己爱上了刘小玲的想法告诉了克明,克明回信说:华生看上去象《虎胆英雄》里的侦察科长,小玲一定会喜欢。


可是刘小玲迟迟没有给华生明确的答复,她在回信上谈理想,谈学习,谈将来的去向,就是不谈爱情。把华生急得写信给克明,让他帮着自己探探刘小玲,到底愿不愿意和华生好。


华生是信任克明的,华生喜欢刘小玲,克明一向是知道的,因此当华生接到克明的信,说刘小玲大学毕业后主动要求去了克明的那个西北城市,刘小玲和克明好上了时,华生几乎怀疑是否是克明暗算了自己,克明说:华生,三言两语已经无法说清,请你原谅!


华生把克明的信揉成一团扔到了垃圾桶里,可华生总是洒脱和坚强的,他给克明去了回信,他说克明祝你们幸福,我在遥远的地方默默为你们祝福。这两句话写好,华生封好牛皮纸信封,把信投进了绿色的邮筒。


从此以后,华生不再给小玲写信,即便是与克明的通信,也慢慢地变成了一种暗地里的较量。比如克明来信说他在什么杂志上发表了论文,华生就回信说自己的通讯稿上了省报;克明说他和小玲下个月要结婚了,华生就说最近很忙,忘了告诉你,我的女朋友是剧团的报幕员,既温柔又漂亮;克明说他评上助理工程师了,华生就说自己入党了,升了科级干部了……


华生知道,写给克明的信,小玲是必定能看到的,他要让小玲知道,自己混得并不比克明差,甚至比克明更加有前途有希望。他不是要小玲后悔什么,只是他一向自信的人,因为暗恋着的女孩爱上了自己的朋友克明而倍受打击,他看似潇洒的去信,其实是在挽回一些面子,华生要面子,那是真正的面子而已,比如后来的文化大革命,克明来信说,自己被下放到农村去了,小玲则在原单位扫厕所。那时候,华生自己也被打成了反革命,因为他揭露生产质量和效率问题的一篇板报,可华生只字未提自己的狼狈和落魄,他还写信鼓励安慰克明,就好比他向着在洪水中生死挣扎的克明一家伸出了友谊的手,可克明哪里知道,华生自己也在水深火热之中,只是要面子的毕华生不愿意透露自己也处在苟且偷生的境地,他不希望克明和小玲看轻了自己。


那些年,华生家弄口的那只绿色的邮筒象一个戴着大盖帽的胖子一样长年累月地站着,华生每投入一封信,就开始等待着一种希望,他希望在克明的回信里看见小玲的任何消息,哪怕克明在信里提到一次小玲的名字,他也觉得这封信的价值超过了任何一封别的来信。


可是华生在五十岁的时候一不小心摔成了半身不遂,打这以后,华生就再也不愿意写信给克明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信里为自己吹嘘些什么,不能自己走,靠轮椅代步,哪里也不能去,华生不愿意示人以这样的生活,因此毕华生开始把自己封闭了起来。


打了几十年交道的邮筒,就这样与毕华生成了陌路。


毕华生在轮椅上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他老得几乎糊涂了,人们总是看见这家人家的院子门口坐着一个萎缩得小小的老头,他看见有人走过院门就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指点着弄堂口,他呢哝着对走过的人说话,把脸上的皱纹挤得象一张揉皱的牛皮纸。


那天他对着走过他院子门口的人说:麻烦你去看看,弄堂口的邮筒什么时候开箱,我要赶在邮递员来之前把信寄出去。


他指挥别人替他去调查邮筒开箱时间的时候,还是象在厂里做宣传科科长一样,他注意着不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盛气凌人,但也不可抑制地露出一点点自鸣得意的表情,似笑非笑地说着听似无关痛痒但事实却颇有分量的话。


华生的孙子已经长成了半大小伙子了,他听到爷爷在和路人说话,就出了院子对爷爷说:爷爷,那邮筒早就没有了,现在没有人写信了,现在要写信就发伊妹儿,这里点一下,那边就看到了,邮递员都下岗了。


毕华生在鼻子里出了口不屑一顾的气,这气因为他的年老而显得毫无张力,他还并不气馁地再来了一个叹息,于是就把一口气表述得回肠荡气地伤心。他对着孙子说:你是说,我给克明写的信,没有办法寄出去了?


孙子说:爷爷你打个电话问一下他们的电子邮箱,我替你发伊妹儿。


孙子哪里知道,毕华生和李克明之间的交往,从未用过通信以外的任何方式,因此,毕华生的手里,除了李克明的通信地址以外别无其他的联络办法。已经老态龙钟的毕华生坐在轮椅上,本就多皱的面庞因为伤心而显得更为委琐。


毕华生对着没心没肺的孙子说:猴崽子,替爷爷去看看,那邮筒还在不在,爷爷要把信寄给年轻时最好的好朋友,再不给他们写信,都要老死了!


说着,真的把一嘟噜浑浊的老眼泪挤掉了下来。


孙子被爷爷这一伤心吓坏了,赶紧推着爷爷的轮椅找到弄堂口,那个常年站在弄口的戴大盖帽的绿色矮胖子根本已经不在了,有一个ip插卡电话亭替代了以前绿色邮筒的位置。本来邮筒一旁是一棵梧桐树,现在梧桐树没有了,边上开了一家麦当劳,弄口因此而显得热闹和嘈杂。


孙子对邮筒的失踪早有预料而显得无可奈何,可是毕华生却终于因为没能找到那只向往中的邮筒而失望到了极点。孙子年轻,总是有办法,他说爷爷你把信交给我,我替你送到邮局去寄。


老毕华生却象一个弱智的孩童般嚷嚷起来:你不是说邮递员都下岗了吗?谁能帮我把信送到克明那里?又想蒙我,你这个臭小子。


孙子对爷爷的固执无能为力,只能把不停地唠叨着的老头推回了家。


毕华生的轮椅摆在院子里,他就坐在轮椅上看院子里的老槐树,嘴里嘟哝着这世道怎么会没有了邮筒和邮递员呢。脑海里的景象,就是自己小时候爬上槐树采槐果子往树下扔,克明在树下拣,刘小玲偶尔走过院子,会停下来问:你们两,作业做完了没有?


这一晃,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自打坐上轮椅后的二十年,毕华生没有再给克明回信,渐渐地,克明也没有了来信,从此,华生就断了克明和小玲的音训了。


老毕华生忽然想起要写信并不是心血来潮,他一向喜欢写信的,只是他不愿意让他的朋友知道自己是一个没有行动能力的人,尤其是克明和小玲。最近,他又开始想念起年轻时写信的乐趣,等回信的烦恼和焦急来,也许他在冥冥中觉得自己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他忽然觉得写信给过去的朋友是一件多么迫切的事情。于是毕华生拿出多年未操的纸笔开始写信,他写给以前单位最要好的同事,写给当兵时最贴心的战友,写给中学的老同学,当然,写给克明的信是最重要最不能缺少的。另外,老毕华生还悄悄给刘小玲写了一封信,他暗暗地认为,也许这是刘小玲和李克明好上后,唯一也是最后一封自己写给刘小玲的信了。


其实,老毕华生在给刘小玲的信中没有写什么过分的话,信里只有几句短短的问候和挂念,即便这样,老毕华生还是觉得了却了一桩心事,多年来无法释怀的心病。老毕华生因此而轻松了好几日,可是当他想把信亲自投寄到邮筒里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常年站在弄堂口的邮筒不见了。


这一晚,老毕华生折腾得老伴、儿子孙子都没有睡好,他不断地要人帮助他翻身,并且过一小时就要上厕所。孙子知道爷爷的心事,他告诉了父亲,第二天一大早,孙子和爸爸早早地就出门了。午饭时,孙子满头大汗回来了,他边跑进院子边对着发呆的爷爷说:爷爷,弄堂口的邮筒在呢,昨天我们看花了眼,今天我早上出门,看见它好好地站在街口。


老毕华生嘟哝着嘴皮子喏喏地说着什么,孙子就推上爷爷的轮椅出了院子,往弄堂口前去。果然,一个绿色的邮筒子,乖乖地站在街口,那颜色,绿得不鲜活,却的确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邮筒,与二十年前毕华生常常把信塞进那条宽扁的嘴巴缝里的邮筒一个样。


孙子把爷爷推到邮筒边,老毕华生从衬衣里摸出几封信,然后一封封地塞进绿胖子的嘴巴。


“河南平顶山xx街10号杨春风收”


“湖北谷城东大街165号刘光辉收”


“西北工业大学李克明收”


最后一封,是给刘小玲的,老毕华生用手擦了擦信封,郑重其事地把信塞进了邮筒,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孙子推着爷爷从弄堂口消失时,老毕华生的儿子,孙子的爸爸拉开邮筒破败的小门,拿出老头刚投进去的信,直奔邮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