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记忆刘湾之二(3)

作者: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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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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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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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620字

奶奶的眼泪让我刹那间止住了哭闹,我收起眼泪,悄悄地进了里屋。我看到我姐姐已经躺在了被窝里,蒙着脑袋,好象睡着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我忽然想起了我爷爷,我不记得我爷爷长什么样,在我爸爸还很小的时候,我爷爷就去世了。我只看到过我爷爷的画像,一个有着一双细抽抽的眼睛的清瘦男人,他在画像里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每天都这样看着我们。他和蒋老板的样子是多么不同啊,尽管我不认识我爷爷,但我还是在这种时候分外想念他,他要还在,那有多好!



九月天的时候,太阳还依旧毒辣,我开学了,我已经上了初二。第一个礼拜,老师就重新给我们安排了座位,我的同桌不再是酱缸,我长高了,位置调到了最后第二排,酱缸还是个小男孩,咧嘴一笑,露出满嘴雪白的大牙齿,水泡眼变弯了,成了双眼皮的月牙儿。现在,穿着一件红色丝绸衬衣的张晓丽成了我的同桌。张晓丽的爸爸是刘湾镇政府的干部,她妈妈是镇办企业丝绸绣衣厂的质检工,张晓丽的衬衣上绣着漂亮的葡萄串,她悄悄地和我说,那是她妈妈从丝绸绣衣厂里拿出来的。


我很诧异,“拿”是什么意思?我常常想拿我奶奶店里的那种彩色弹子糖吃,可是我不敢拿,我看到过我奶奶用一个沉重的箱子去批发部把桃酥饼耳朵饼辣酱味之素背回家,她把那些东西整齐地叠在货架上或者摆放在柜台里,我和姐姐是不能动的。我们连自己家的东西都不能拿,为什么张晓丽的妈妈能拿绣衣厂的衬衣?


那件衬衣真好看,凤仙花一样的桃红,胸口的葡萄一颗颗玲珑剔透,水晶一般透明,分明是用白丝线绣出来的,看上去却晶莹透明。张晓丽还悄悄地跟我说,酱缸的妈妈在绣衣厂医务室工作,就是以前很出名的那个叫王桂珍的女人。


我认识王桂珍。王桂珍的确是很出名的女人。


那一年,我还在刘湾镇上那所尼姑庵改造的幼儿园里过着度日如年的日子。之所以说度日如年,是因为自从我被我奶奶押着送到幼儿园之后,我的象一只野狗一样快乐而自由的放逐生活从此不复再现。我每天要在七点半前准时去幼儿园,并且胸前必须别一块洁净的小手绢,太阳热辣辣的午后时光,我一定要在幼儿园里的一张张大竹榻拼起来的地铺上闭着眼睛煎熬两个半小时。


那段日子,我们被老师带领着在尼姑庵场地上练习跳一种舞蹈,老师说那叫忠字舞,是因为中央首长要来刘湾镇考察参观了,我们将一边跳着忠字舞一边挥舞着彩带在县城通往刘湾镇的十二里路上夹道欢迎,那条路两边种满了榆树,这个季节,正是榆钱飘飞的时候。


一九七五年春末,刘湾镇忽然成了全国瞩目的普及农村医疗典范区,这要归功于一个叫“王桂珍”的赤脚医生,那些年,她背着一个咖啡色的,盖子上用油漆涂了一个红十字的药箱走遍了刘湾镇周边的所有田间村头。这是一个热衷于树典范抓榜样的年代,王桂珍有幸被层层推荐,最后周总理要接见她了。那是无上的光荣,所有的刘湾人也把这件事情作为自己的荣耀。我也高兴,那是因为我不用整天坐在教室里念“爸爸是工人,妈妈是农民”或者唱“社员都是向阳花”那样的歌了,我们手里捏着红的黄的绿的彩带,那种用皱纸做的彩带容易褪色,我就专挑红色的,排练一结束,我就用口水沾湿红色皱纸,然后往嘴唇和脸蛋上擦,小嘴上就涂了唇膏,脸蛋擦上了胭脂,真美。


我盼望着中央首长快快来刘湾镇,那样我就可以擦上真的唇膏和胭脂做一回象《红色娘子军》里的琼花或者《红灯记》里小铁梅那样漂亮的女孩了。


听说王桂珍要出国访问了,还据说走访的国家是与中国有着兄弟阶级感情的亚非拉国家,这于小小的刘湾镇来讲,实在是一件天大的事情,连象我这样的幼儿园小朋友都关心而相互传说着这有史以来刘湾镇上将要发生的最重大最光荣的事情。王桂珍更是春风满面得意扬扬,贫下中农的得意是可以写在脸上的,只有“地富反右坏”才要把好气色藏着掖着,我奶奶说,即便今天吃了红烧肉也要把嘴巴上的油揩干净了苦着一张脸才能出门,不能露富,不能得意忘形,不能忘了阶级仇民族恨。我不知道什么是阶级什么是民族,我只晓得有肉吃就高兴,擦干净嘴就擦干净,我也不会告诉人家今天我们家吃肉了,连吃了猪油酱拌饭我也乖乖地擦净嘴巴才出门,吃在我的肚子里,高兴的是我自己,我才不说呢。


刘湾镇上沸沸扬扬了好一阵,据说整年背着药箱挽着裤脚管露出一截黑而结实的小腿的王桂珍在丁裁缝那里做了一条料子裤和一件深蓝色军便装。丁裁缝就住在我家隔壁,王桂珍去他那里做衣服,丁裁缝逢人便说:“看看,王桂珍都来做衣服了。”那种骄傲是任何人都认可的。王桂珍都来做衣服了,她是要穿着这套衣服出国访问的,丁裁缝的手艺还会差吗?


王桂珍来试衣服的时候,丁裁缝的门口围了好多人,我和姐姐也混迹其中。我们在人群中跳脚探头,急得满头大汗,依然没有看见尊贵的王桂珍赤脚医生,我奶奶已经挤在丁裁缝那间充满化纤和糨糊气味的小作坊里,只听见奶奶和一帮女人大声赞叹的声音传来:哎呀桂珍,迭套衣服着在身上就不是赤脚医生了,十足的医生样子啊!


人们尽管羡慕王桂珍,对“赤脚医生”这一称谓,依然是不屑的,骨子里怀着看不起,并不把她当作真正的医生。我却对这个将要给中央首长接见的赤脚医生充满崇敬,我想象她一定如电影《春苗》中的那个短发阿姨一样英姿飒爽健康漂亮令人羡慕。


那天我还是幸运地看到了王桂珍,人群散去时,我和姐姐看到一个短发粗壮的女人,黝黑的皮肤,五短身材,结实得象一袋二百斤的谷子,直统统地迈着大步在雀叫般的人声中气宇宣昂地走远了,她身上穿的是一件靛蓝格子土布衫,裤腿一如既往地挽起来,露出一截黑而粗壮的小腿。


我看着王桂珍的背影不敢确认,那是王桂珍吗?怎么长得不象赤脚医生呢?为什么和电影里的赤脚医生春苗那么不一样?直到多年以后看了电影《孔雀公主》,我才知道,原来扮演赤脚医生春苗的那个演员还可以演漂亮的仙女“孔雀公主”。怪不得王桂珍长得不象春苗,不是王桂珍不象赤脚医生,是春苗不象赤脚医生,赤脚医生就该是王桂珍那样子的,春苗不是,春苗是孔雀公主。


王桂珍果然穿着丁裁缝做的新衣服出国访问了,不知道她在外国看到了什么,只见着她回来后,全国的农村医疗同行都要向王桂珍学习了,那些日子,全国各地到刘湾来参观学习的人络绎不绝。王桂珍的脸更黑了些,也许是去过了非洲国家的缘故。非洲的太阳果然是毒辣的,王桂珍去了才几天就晒黑了,那些住在非洲的人难怪要晒成煤炭团一样了。


幼儿园的孩子们在尼姑庵改建的幼儿园里加紧练习跳忠字舞,中央首长就要来刘湾镇视察开农村医疗现场会了,我们将在种满榆树的十二里路上挥舞彩带,一展刘湾人热情质朴的风采。


那是一个暮春季节,我们在五月底的日头下眺目注视,从太阳出来开始,一直到午后。


临近下午三点的时候,太阳开始消失,乌云遮盖了天幕,我们正庆幸可以避免太阳的爆晒,却见榆树成林的路尽头,大队的红旗牌轿车缓缓驶来,大雨也在这刹那间倾倒了下来。


我们在暴雨中挥舞彩带,我们用嘶哑的嗓音叫唤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脚下的舞蹈步子凌乱而踉跄。


红旗牌轿车的白色窗帘并未因此而掀开过一个角,它只是很慢地开过,这缓慢,也许正表示中央首长是已经看到也接受了我们的盛情的。


这一刻间的热烈,在暴雨的冲刷下显得更为壮烈而充满加倍的热情。红旗牌轿车渐渐驶远后,雨也逐渐停止了。我们被晒了一整天,黑红着脸又遭到了巨大的阵雨的袭击,我们象一只只刚从河浜里爬起来的小狗一样,身上粘着被雨淋碎化开了颜色的皱纸彩带,五彩斑斓地抱着老师发给我们的一个圆形面包回了家。这个面包于我而言具有特殊的意义,我奶奶的小店里没有这种喧腾喷香的面包,这在幼儿园里也是吃不到的,幼儿园的点心,最多是一块苏打饼干。并且,这个圆形的有着红亮色泽的散发出烤炙过的香气的面包,让我为之有着隆重而严肃的荣誉感,这种荣誉感是没有参加过欢迎仪式的人所不拥有的。因此我抱着面包回家后,迟迟不肯吃掉它。


我捧着面包用鼻子凑近了去闻,起初是香的,后来就觉得有些发酵过头的酸,再后来,我觉得我不用吃这个面包也已经饱了,面包里散发出的酸香是一种令我满足的气味,我不用吃饭了,我用我的鼻子闻饱了我的肚子,可见,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面包。


事实上,我在那天回家后,就开始发烧。我的心理因素让我对面包爱不释手,充满了幻想,而我的身体,却在拒绝面包,我吃不下任何东西,我病了。在我昏昏然睡去的时候,那个圆面包,我奶奶让我姐姐吃掉了面包。


王桂珍成为刘湾镇上的大名人,我托了王桂珍的福,得到了一个圆面包,而真正得到实惠是我姐姐,她品尝了面包,而我,连续高烧了三天,在那三天里,我暂时忘记了面包的可爱。


当我的身体恢复到有食欲的时候,我为我姐姐独自侵吞了面包而耿耿于怀,我觉得这是一种严重的不公平,我付出了体力,我承受了烈日和暴雨,面包是我的奖章,可姐姐却享受了我的付出得来的成果,我已经无法去挽回,我因此而黯然神伤了很多时日。


我奶奶乘我姐姐不在的时候哄我说:下回给我吃耳朵饼,不让姐姐吃。


我说我不要耳朵饼,我要吃弹子糖。于是,奶奶悄悄地塞了一包彩色的弹子糖给我,那包弹子糖在我的口袋里藏了好多天,终于在姐姐的眼皮底下消耗光了。尽管弹子糖在我心里的份量远不及面包,但我心里,依然感觉稍稍与姐姐扯平了些的平衡。


那个王桂珍,就是张晓丽说的在绣衣厂医务室工作的女人,酱缸的妈妈。多年以后的现在,酱缸的妈妈好象不再出名,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厂医,她似乎更胖了些,依然是直统统装满粮食的口袋一般的身材,黝黑而健壮。



初二学习开始后的第二个礼拜,我们班的男生和女生分开上了一堂生理卫生课。男生去体育室,女生留在教室里,给我们上课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女老师,那女老师平时总呆在卫生室里,第一次听她说话,一开口就是:请已经来过月经的同学举手。


竟然没有一个人举手,我听到有人在吃吃地笑。我知道张晓丽已经来过月经了,上次还看见她裤子上沾染了一块血迹,放学的时候,我还走在她身后档住她的屁股为她做掩护,直到把她送到家门口,看她飞奔进家门,我才离开的。她管那东西叫“老朋友”,“老朋友”每个月都要来找她,她还说,以后老朋友也会来找我。我有些害怕老朋友来找我,但看到张晓丽不无得意的神色,我就又有些羡慕,知道来了老朋友的人,才能真正算得上女人。既然我生就是一个女孩子,我总是希望自己变成一个正常的女人的,比如将来可以正常地生孩子,做妈妈。有一回,张晓丽对我说:我妈妈说,肚脐眼下边有一条暗黑色竖线纹的女孩子,将来是生得出小孩的,没有那条线,就生不出。她还很得意地告诉我:我肚子上那条线可清楚了。


那一天在学校,我一直心不在焉,我从未注意过我的肚脐眼以下部位,好象从没看见过那条线,如果没有,将来生不出孩子,可怎么是好呢?担心了一整天,回家之后立即躲进马桶间里撩起衣服褪下裤子察看了一下我的肚皮,我幸运地发现我的肚脐眼下边的确有一条并不明显但确实存在的竖线纹,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因想到了将来的某一天我会成为一个或者多个孩子的妈妈而兴奋不已。


可做女人必要伴随着“老朋友”的来访,这也实在是一件非常不妙的事情。


那一堂课,我不知道听了些什么,高个子老师的授课始终在吃吃的笑声和嘈杂的议论声中进行。而我,却总是回忆着张晓丽血迹遗漏在裤子上的尴尬情形。我知道,那是一件极不体面光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