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碎的花瓶(3)

作者: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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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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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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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014字

静茹一边笑一边把这些话打上去并且饶有兴趣地等待着wolf的回复。


我放下笔和纸,抬头看着她的侧影说:静茹你寂寞吗?


静茹摇了摇头继续打她生硬的英文。我走到她身后,伸出我消瘦的手臂环绕住她圆润的肩膀。我在她的耳垂边轻轻吹了一口气,静茹缩了一下脖子然后仰身靠在我的怀里。此时我看到屏幕上那个叫wolf的假洋鬼子打出一行英文:fuckyourmoher!


我伸出手指越过静茹的身体在键盘上飞速地打下:你他妈的装什么洋蒜,用中国话骂人爽多了你不知道吗?


wolf吓跑了,屏幕上显示:该聊客已离开。


我和静茹倒在沙发上大笑,静茹搂着我说:阿妹你真厉害!


忽然有一种悲伤油然升起,无以名状。


就在那时侯,我和静茹同时听到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我们同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房门被打开了,史帝文站在门口,背上的双肩包鼓鼓囊囊,他的手里拎着一个编制精美的篮子,一看就知道是杭州产的竹篮。他失踪了一个月,原来这回他是去杭州游山玩水了,现在他回来了,如以往的任何一次出游归来一样,他带着一样预备送给我的礼物,用我给他的钥匙打开了我的房门。对,此刻他手里的那只杭州竹篮,一定是他带给我的礼物。可是现在他正看着我和静茹,目光呆滞却稍带惶恐。静茹站在我的身边疑惑不解地看看史帝文又回过头看挂着阴冷脸色的我。


我无法解释史帝文怎会有我房间的钥匙,我无法面对静茹,尽管这一些都不是我错,但我依然感觉无地自容,因此我转过身走到窗前并且拉开窗帘。我已经好久没有拉开窗帘了,太阳一瞬间射进屋子我竟然不甚习惯。窗外远远的马路上有一辆卡车开过,车屁股后面拖了一股巨大的尘埃,让阴霾的天色更显苍茫。我的玻璃窗已经好久没有擦,那上面已经有隐约的点滴泥浆。可是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连自己也管不了我更管不了城市的环境污染问题,即使我身边正在发生着两个女人同时爱上一个男人或者一个男人同时占有两个女人的故事我也无能为力,因此我只能站到窗前看阴涩天空下惨白的马路,和马路上飞扬的尘土。


屋里安静极了,我身后的两个对视的男女象被按了暂停键的录象片一样突然定格无声。这静谧持续了五分钟之久,然后,我听见静茹在我背后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史帝文你这个混蛋,我为你离婚,你居然骗我!


我回头,看到她正抱起钢琴上一个青花瓷瓶往史帝文身上撞去。史帝文想抽身而出已经来不及,他伸手挡了一把静茹,静茹倒在史帝文身上,手里的花瓶掉下地摔成了碎片。史帝文跨前一步,我想他是要上前抢救花瓶。我已经说过史帝文是一个画家,他酷爱各种各样的艺术品并且这个花瓶是他一次去景德镇远游时给我带回来的,因此我认为他抢前一步是为了接静茹手里正要砸下的花瓶。结果是他比静茹慢了一步,静茹撞倒了他,花瓶摔碎了,他也沉重地摔了下去。之所以说沉重是因为我听到很沉闷的一声巨响,然后我看到的就是史帝文倒在青花瓷瓶碎片中的样子。


他象一只中弹的巨兽一样躺在地上,他没有再起来,史帝文死了。


追悼会那天来了许多画院的学生,而且多半是女学生,据说,她们都崇拜并且热爱着这个生前以浪漫和热情著称的极具艺术风度的男人。现在,他躺在那块有着繁复花纹的红色地毯上表情平和,就如他在painobar里静静地喝一杯screwdriver,捏一片柠檬放进嘴里,并且悠闲地闭起眼睛听我弹钢琴一样安静随和。那块新疆地毯是我要求铺在他身下的,我把它从地下室搬出来并且裁成几小块迭起来正好垫在他身下。我想史帝文喜欢女人就让他带上这块地毯去寻找他的女人吧。


静茹的惊惶使她看起来丑陋不堪,事发后她一直躲在我身后问我怎么办怎么办,现在她拉着我的手看一眼躺在那里即将变为灰烬的史帝文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的。


我紧紧抓着静茹冰凉颤抖的手,沉默无言。


医生说史帝文死于过度劳累缺乏睡眠导致的心力衰竭,他是倒在我的屋子里死去的,在他身上医生拔下了多块青花瓷碎片。


现在,我要照顾静茹了,我想,也许是一辈子。



我不喜欢撑伞,因为怕麻烦。在雨还没有大到淹没视线的情况下,我从不用伞遮住天空。静茹说:“阿妹你是一个浪漫的女人。”说着很暧昧地看看我,然后吃吃偷笑。


我安静地走在雨里,就如一支安静地开放在冬天里的残存下来的黄色野菊花。静茹走在旁边,她撑着一把很小的雨伞,粉紫的兰花开满了伞面。


冬天的雨无止无尽地把灰色的烟雾撒向地面,我轻轻推开静茹伸过来的很小的伞,并且我看到她的圆脸上很大的眼睛在粉色的花伞下闪烁着幼稚的光芒。我在雨雾中对她微笑,我说静茹你喜欢我吗?


静茹开始大笑,一边笑一边说阿妹你好可爱,她尖细的声音传得不远,因为细雨挡住了声音的传播。她就那样掩着嘴巴,笑得不可抑制,因此我更加感觉到这个女人的天真和不可救药。


然而,我离不开她,与她一样,在我们的生命中,谁也不能缺少谁。


一年前静茹离婚了,她只身来到我的单身公寓,我和她,我们共同经历了一场急风暴雨般的感情变故。因此当我决定我要照顾静茹的时候我想我是在赎罪,因为,我的画家史帝文在爱上我之后又爱上了我的朋友静茹。


静茹为了他而离婚,可是史帝文死了。


于是,我决定要照顾静茹,甚至是一辈子。


在这以前,静茹一直留很短的卷发,而我,经常披挂着一头如风中柳枝一样又密又长的头发在外面行走。后来,史帝文死了,我就把我很长的头发剪掉了。


美容院的阿其说:“阿妹长发很好,为什么剪掉?”


我只是笑笑,苍白的脸掩在黑色的长发里面显得鬼魅阴森。


阿其用他那双男人少有的柔软的手抚弄着我的头颅,我在他修长的手指下面昏昏欲睡,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彻底地休息过,自从史帝文死后。


那天,阿其给我剪了一个板寸,站起身来的时候,我看到镜子中有一个大眼睛很瘦的女人在看着我,我想也许她经常到pianobar来喝咖啡,因此她认识我。


于是我对她点头示意并且微笑,在她做了一个与我完全一样的动作后我忽然醒悟,镜子里的女人,就是我。


走出美容院的时候,我发现我正在不可抑制地想念史帝文,那个经常背着画夹风尘仆仆地冲进我的屋子的男人,想他揉乱我纷纷扰扰的长发,并且亲吻我被头发遮挡的额头时响亮的声音,就如雨点掉在光滑的大理石上,史帝文的亲吻,密密麻麻地侵蚀着我那一时刻的整个灵魂。


可是现在,史帝文死了,因此我把头发剪掉了。


回到我的单身公寓的时候,静茹正为我擦拭那架黑色钢琴,她用一块柔软的白色纱布一个一个琴键抹过去,钢琴发出由低至高的音阶的丁冬声。


我在她身后说:“静茹,你回头看看我。”


静茹回头,她沉默地看了我很久,然后走到我面前,我看到她的眼眶里涌出许多疯狂的眼泪。她伸出她的手抚摩着我很短的几乎象男人一样的头发,然后一边哽咽一边说:阿妹我知道,我终于想明白了,史帝文爱的是你。


我张开双臂拥抱住静茹,她在我的胸前很放肆地哭泣着,而我,只是安静地倾听她的哭声,我想我学会了史帝文身上的一种性格——宽厚冷漠的关怀。史帝文教会我,而我,却以此来对待所有的人,包括静茹。



自那以后,静茹又开始慢慢地恢复她乐观易感的生活态度,她依旧是一个容易情绪化的女人,而我,却开始沉溺于网上聊天,并且我为自己起了一个具有浓烈的风尘味的名字。在那个虚拟世界,我叫“pinkdy”,如果翻译成中文的话,叫粉红色的女士,而我,一直把自己叫做“红粉佳人”。


我承认我经常在网络上勾引那些涉世未深的大男孩,等到他们开始几乎每天都在网上等我的时候,我就忽然消失了。


每天晚上,我依旧去pianobar弹钢琴,我不会因为史帝文死了就什么也不做了,我要生活,静茹也要生活,即使我们曾经有过多少不堪回首的记忆,但我依然用我瘦削的手指去弹奏很美的音乐,寥以度日、借以生存。


当我坐在那架白色三角钢琴前用我的手指敲出流水的音乐时,我常常产生一种幻觉,我看到离钢琴最近的那张小圆桌旁,史帝文正坐在那里眯眼倾听,他的面前,是一杯加冰块的screwdriver和一碟切成薄片的生柠檬,那是一杯用俄罗斯烈酒vodka调制的金黄色的酒。史帝文总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喝酒,嘴里嚼加盐的柠檬,听我弹琴到后半夜,然后陪我从pianobar回到我的单身公寓。在我打开房门后的瞬间,他会忽然把我抱起来,我的双脚腾空着,象一只眩晕的鸟在黑夜中失去了方向。我尖叫着史帝文放下我,放下我。但他我依然紧紧搂抱着我,然后,我感觉自己插上了翅膀,轻盈地飞起来、又掉下去,掉到柔软的激情之水中,然后,我就品尝到了他嘴巴里那股熟悉的酸甜的柠檬味道。


后来史帝文在我的屋子里死了,静茹一直觉得是她害死了史帝文,可是我知道,史帝文迟早会死的,比我,比静茹,都要早。


我爱柠檬,我爱静茹,我,爱史帝文,史帝文、史帝文……


现在,当我弹完钢琴走在从pianobar回家的路上时,总是喜欢独自看有星斗或者月亮的夜晚天空,亦或,我在那一时刻总是想到史帝文的柠檬味道的口腔里温热潮湿的气流背后无限的引诱着我的欲念。在这样的夜色中独自行走,我常常会停下脚步,把头仰得很高很高,我展开双臂,围出一个宽大的怀抱,我在凛冽的夜风中仰首奔跑,强烈的气流迎面扑来。就这样,犹如长上了翅膀,展翅飞翔,天旋地转,气喘吁吁,嘎然停止……一头栽倒在某一个花坛边或者某一家商店整夜通明的玻璃橱窗前,再看这个夜色中的城市,犹如梦中世界,竟是混沌一片。


我在体验一种生命游戏,我相信,史帝文活着时的生活状态,如我此时的仰首奔跑一样,有着漫天星斗的目标,浪漫随性,却毫无方向感,直到跌倒在自己制造的陷阱中,昏眩不堪。


回到寓所,我便无聊至极地游弋在网络世界,在这个东方的繁华城市的后半夜。这种时候,我总是能听到静茹轻匀的呼吸声,她,已经睡着许久。


在我的聊天工具里,挂着无数个男人的头像,比如大胡子威廉、厨师大卫、大学生乔,或者,股疯子威克。每天从pianobar回到家,我总是选择其中的一个来消磨我无法入眠的后半夜。我的空寂的屋子里键盘的敲击声清澈而弹性,我想也许,后半辈子,我可以割去声带,因为我不需要说话。除了用手弹钢琴赚钱以外,我还用我的手打字,我与任何没有影象的人交流的时候如鱼得水、左右逢源。


还有,我用我的手指夹着香烟。我承认我不会抽烟,我只是喜欢把我的手用到及至,感受让青烟缭绕时我眯缝起双眼的那种闲散和颓废。或者说我是刻意地去创造一种消沉,与此同时我却体会到一种美艳动人、来自内心的孤独享受。因此当我独自坐在电脑前的时候,总是希望自己可以抽一支烟,然后在虚拟的网络世界以无声的对话廖以度日。



回忆史帝文,是我和静茹在一起时做的最多的事情。每次静茹洗完燥用大浴巾裹住丰满的身体靠在我坚硬的肩胛骨上的时候,我总是在想,静茹确是习惯于靠在谁的肩膀上的。


那种时候,我们谁也不说话,我可以闻到她头发里散发出柠檬香波的味道,这让我想起史帝文的亲吻,于是我明白了为什么静茹和我一样喜欢柠檬。我们用柠檬香味的空气清新剂,用柠檬黄的窗帘遮挡住灰色的天空,我们还喜欢用柠檬代替醋做调料,做最简单的炒饭时也会加入切碎的柠檬丁。我们偏执地爱好着这种口感酸涩却散发出好闻的香味的水果,犹如我们同时爱着一个具备美好的外表和浪漫的天性的男人,然而这个男人的内心,却有着我们无法抵达的深邃。


在爱情之路上行走的我,总是以失败告终,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爱上史帝文?这种时候,我便伸手把坐在我身边的静茹轻轻揽住,然后她就开始如梦呓一般絮叨她和史帝文的过去。那段往事的背后,还有一个阿妹,可是静茹在叙述的时候总是忘记,她总是说阿妹,史帝文答应我要和我结婚的,阿妹,如果史帝文不死,也许我已经是他的太太了……


静茹就是这样没心没肺,她似乎忘记了史帝文在打开我的房门时那一瞬的惊惶,她沉浸在对一种两情相悦的爱情生活的假想中忘乎所以拔身不出,她根本已经忘了我的存在,以及我和史帝文曾经有过的一段为她所不堪接受的过去。我确信她是想通过对爱情盛事的回忆冲淡最后的挫败感,她曾经为了史帝文要离婚,可是事实上,史帝文已与我有约在先,一切在她看到史帝文用钥匙打开我的房门时真相大白。但静茹依然会在洗完澡后用大浴巾裹着自己丰满的身体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向我絮絮叨叨地诉说她和史帝文之间的情缘片断。在听她说这一切的时候,我总是抿着嘴巴,眼睛里的悲哀不可抑制,嘴角,却有笑意。静茹的叙述告一段落时,她会看看我的脸色,发现我正平静地注视着她,她便会说:阿妹你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如果你是男人的话我就嫁给你。


是,我不是男人,我的确是一个女人,无法改变。就如我希望史帝文对静茹从未有过任何承诺一样,这是一个虚假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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